番外(過去篇)2
午夜時分,萬籟俱寂。
易宣忽從夢中驚醒,房間里一片漆黑。
隔壁房間的房門傳來響動。
他動作輕盈地翻身下床。
隔著房門,辛月在客廳里的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他皺眉,悄悄將房門擰開一道縫隙。
白色睡裙,黑髮披散。
辛月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的腳步輕得像是在飄。
看見客廳里那道纖瘦的身影,易宣瞳孔微縮,扶著門把的手無知覺地收緊。
這已經是他兩個月里第三次看見這樣的場景。
辛月這個樣子,像是在夢遊。
可又不像。
她打開電視,屏幕上幽幽的暗光映在她臉上,易宣看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
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雙手有些局促地放在膝蓋上,不安地揪著裙擺。
片刻后,她突然起身,腳步很輕地朝廚房的方向去。
當她經過他房間門口時,易宣很謹慎地把自己藏在門后。
但她根本沒往這邊看。
廚房裡傳來細微翻找的動靜,易宣皺了皺眉。
洗手池下方的櫥櫃里藏著一包煙。
他在來這裡的第二天就發現了。
辛月找的,約莫就是那包煙了。
很快,辛月從廚房裡出來了。
她兩隻手緊緊攥著,像是拿著什麼東西。
易宣這次沒有躲。
她幾乎是朝他迎面走來的。
他看見她淺色的眼眸里沒有半分迷濛和昏沉。
她是清醒的。
但她卻沒有看見門后的他。
辛月回到沙發上,有些急切地將煙點燃,放在唇邊用力吸了一口。
她對尼古丁的氣味很敏感,也根本不會抽煙,從煙味飄進鼻子里的那一秒她就開始嗆咳。
但她顧忌著易宣,捂著嘴,不敢咳出聲,憋得滿臉脹紅。
「咳、咳咳咳!」
實在忍不住,辛月便伏倒在沙發上,把臉埋在抱枕里,壓抑的咳嗽聲不斷,間或還夾雜著一些嗚咽。
很快,她就開始哭。
易宣聽不見她的哭聲,只從她肩膀起伏抽聳的程度來判斷,她哭得很厲害。
他天生就不是一個熱心腸的人,這麼多年的生活經驗也告訴他,想活得輕鬆點,最好不要去管閑事。
可辛月之於他,並不是閑事。
他只用了一秒鐘考慮這個時候究竟該不該出去,下一秒,他卻已經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不擅長安慰,更不懂開解。
他走到辛月身邊,她沒發現他,哭聲卻更明顯。
易宣坐在辛月手邊的地上,抱著膝蓋,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他就靜靜坐著,看著不知所云的電視畫面,聽著沙發上的辛月哭的肝腸寸斷。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黑暗中的兩個人,有種莫名的默契與和諧。
不知哭了多久,辛月手上的煙已經自己燃盡了。
她抬起頭,看見易宣,她被嚇一跳。
「你、你還沒睡……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她哭了太久,又哭得太用力,甫一張口,嗓音啞的不像話。
她臉上有被枕頭壓出來的印記,眼睛腫的不能看。滿臉淚痕配上這般驚詫不知所措的表情,有些滑稽。
平日里的辛月總是淡淡的,表情,神態,永遠都是一派雲淡風輕的模樣。
易宣相信,即便她現在哭得好像天都要塌了,但只要天一亮,她便會變回那個淡淡然,好像對什麼事情都不太在意的冷清樣子。
他從茶几上抽了一張面紙遞給她,又側身將她指尖夾著的煙頭拿出來,道:「你會抽煙。」
「……我不會。」辛月用紙巾在臉上沾了沾,放下來的時候,她看見易宣將剛才拿走的煙屁股銜在了嘴裡。
辛月一時有些呆住。
彼時的易宣尚且稚嫩,但他的側臉卻已脫出了與旁人都不同的精緻輪廓。
她望著他,竟看出了一絲魅惑不羈之感。
他用拇指和食指把著煙頭,其餘三指自然翹起,唇角微抿,深深吸了一口。
煙竟又燃了起來。
他眯了眯眼,轉過臉,朝辛月吐出一口霧。
裊裊青煙中,辛月看見他那雙黑如墨子的眸子里有狹促的神情一閃而過。
「怪不得,被嗆成這樣。」
他略帶嘲諷的話音落下,辛月鼻子內部的神經終於對尼古丁起了反應。
「阿、阿嚏!咳咳!」
她打了個噴嚏,又接著開始咳。
易宣又吸了一口煙,才把煙頭按在地磚上徹底掐滅。
辛月緩過氣,看著他嫻熟的動作,皺眉問:「你會抽煙?」
「很意外?」他挑眉。
「你才15歲。」辛月眉頭皺得更緊。
易宣不甚在意地撐著下巴,看著她的眼神帶著些笑意,「所以你是在遺憾,你15歲的時候不會抽煙?」
「……」
眼下的淚痕幹了之後緊繃的有些難受,辛月眨了眨眼,問他:「你看見我哭,所以想開解我?」
「你需要開解嗎?」他問。
他直直將她望著,沉默時,辛月分明從他的眼光里看出了星星點點的溫柔。
或許是因為她頭疼得太厲害,已經神志不清了;又或者是因為他方才竟看見了自己的狼狽;更或是因為他現在眼中忽然出現的溫柔。
辛月內心裡那處正流著血的傷口突然感受到了治癒。
她換了個坐姿縮在沙發的角落,極沒有安全感的將抱枕攏在懷裡死死抱緊。
她望著易宣,問他:
「你知道辛達嗎?」
下個月便是他去世兩周年。
辛月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在今天晚上夢見了他。
夢裡是她16歲生日前一天的黃昏。
別墅花園裡,辛達坐在椅子上看報紙。
還是少女的辛月跑過去,調皮地從背後捂住他的眼睛,嬌聲道:「猜猜我是誰?」
辛達笑:「我猜,是我的寶貝月兒!」
夢到這裡,辛月突然開始有些清醒,那些畫面全都崩塌不見了,只余辛達蒼老病弱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圍繞。
「月兒,寶貝月兒……爸爸走啦,月兒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爸、爸你別走,爸……」
一股酸楚的委屈突然從心底里湧出來,辛月哭喊,拚命伸手想要抓住那離她越來越遠的聲音。
可卻有越來越多的聲音不斷出現,最終竟將辛達喊她的聲音淹沒了過去。
警車聲、腳步聲、各種儀器的聲響……
辛月著急地想要把這些嘈雜全部揮去,但耳邊卻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咚——」
像是什麼重物落地。
眼前重新有了畫面。
辛達口中不斷吐出血沫,他朝著辛月伸出滿是鮮血的手。
「月、月兒……」
「啊!!爸!!!」
辛月尖叫著從夢中驚醒。
房間里冷冷清清。
她像是剛從水裡被撈起來的,虛汗打濕了她鬢邊的發。
明明已經過去三年了,但辛達墜樓的那個畫面卻仍然清晰可見。
夢境讓她的心臟在隱隱作痛。
辛月想哭,可卻哭不出來。
眼睛乾澀得發疼。
那支煙,只是個道具,能夠刺激她哭出來的道具。
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對別人提過辛達了。
整個Z城,肯聽她講述辛達的,也沒有幾個了。
辛月坐在沙發上,眼神空洞,面容麻木。
她對易宣說了很多,她和辛達如何相依為命,他們又是如何父女情深。
每一件在當時好像根本就沒有納入記憶的小事,現在講起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竟都記得清清楚楚。
分明是這樣令人動容的事,可辛月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沒有表情,語氣也沒有任何起伏。
易宣看著她,明白現在正在說話的辛月,已經將真正的自己從那個時期抽離出來了。
現在的她就像只遊魂,漂浮在半空,冷眼看著從前發生的一切,然後不帶任何感情的將它們轉述給他。
他到Z城的時間不長,辛家所發生的一切又都在他來到之前,他沒有親身經歷過辛家的變故,他只知道辛月現在一切的痛苦都是源於那個時候。
直到陽台外的天空泛出魚肚白,暗暗的天光即將破曉。
辛月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些突然被夢境激發的激烈情緒終於全都平息。
易宣在地上坐了一夜。
他真是一個最好的聽眾。
從頭到尾,都安安靜靜。
也便是這個晚上,他才知道,原來月亮也有黯淡的時候。
「謝謝你,聽我說了一晚上。」回房前,辛月柔柔對他道:「趕快去睡一會兒吧,下午我還要帶你去看學校呢。」
她推開門,正要進去,手腕卻被人攥住。
「等等。」
辛月回首,「嗯?」
女孩子肌膚滑膩嬌嫩的觸感讓易宣心頭猛地一縮。
他低著頭,手掌里,她纖弱的手腕很細很細。
他忘了說話。
辛月又問了一遍:「怎麼了?」
易宣知道自己可能有些逾越,可他突然不想放開手。
他還想要的更多。
他力氣很大,辛月的手腕被他握得很疼。
她正要告訴他,可眼前突然花了一下。
易宣的聲音出現在她耳邊。
「我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傷心。」
辛月在他懷裡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這似乎是想安慰她。
她淡淡笑,拍了拍他的後背,說:「你啊,你該是不讓我操心才對。」
天亮了。
在這兩顆心第一次貼近的時候。
辛月身上幽幽香甜的味道一直在懷裡,在手上。
易宣在床上將自己縮成一團,想象著他還將辛月抱在懷裡。
她纖細的腰肢,柔軟的皮膚,如鍛光滑的髮絲,一絲絲一縷縷地纏在他心上。
他生平第一次,有了這樣強烈的慾望。
春色旖旎的夢境里,花非花,霧非霧。
夢醒之後,黑眸中霧氣翻湧,身下黏膩的潮熱告訴他,他有多想擁有她。
辛月,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