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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下雨天,留客天

  次日,臘月十四日。天空竟下起了大雨。伴隨著呼嘯的北風,那股冷意當真是吹進了骨頭裡。

  這樣的天氣,李得順自是沒法上路,只好再等一天。然而,一連兩天都是這樣的天氣,到了十五日這日,剛脆下起了雪。

  說是雪,其實不盡然,全是細碎的冰粒子,細細密密的砸在屋頂上,院子里,沙沙作響。直下了整整一天。

  因為沒有太陽,氣溫又低,冰粒子一落到地上就結成了冰,結了厚厚的一層。屋檐下,樹梢上,到處都是錐子一般似的冰稜子。

  家裡的小子們調皮,早起出門上學時,每人掰上一根,拿在手裡玩耍,也不怕凍手。

  這樣的情況莫說遠行,就連在院子里多走幾步都要小心。

  這還不算,從府城傳來更糟糕消息:前兩天下大雨,引發大面積山崩(山體滑坡)零州府通往京城官道被阻斷了。

  眼下天寒地凍,被堵的路段又太長,哪怕是加派人手,等到徹底疏通只怕也要到過年了。

  蔣文淵半開玩笑的同李得順道:「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您看,連老天爺都在留客了,公公不如就留在寒舍暫住,等過了年,冰消雪化再啟程不遲。

  況且,陛下一向仁厚,定不會因為公公多耽誤這幾天就怪罪的。」

  聞弦歌而知雅意。

  李得順知道蔣文淵在給他遞台階,左右事情已經這樣的,倒不如順梯下坡,留在蔣家過年算了。總比跑到府城住冷冰冰的驛館來的強。

  李得順就這樣在蔣家住下了。

  蔣家人淳樸慣了,除了剛開始的生疏外,很快便同他混熟了。

  他比蔣老頭小兩歲,蔣老頭便喊他李老弟,蔣家的兒子兒媳喊他李叔,蔣家的孫輩們喊他李爺爺。

  每日里喊他一同吃飯,蔣家人吃啥他吃啥。

  知道他腿腳不好,受不得這南方的濕冷,蔣文淵公務之餘,還特地去和安堂請了大夫回來,給他開了泡腿的湯藥。

  不諂媚也不奉承,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家的另外一個長輩。

  蔣老頭怕他無聊,時不時的也過來找他聊天。甭管是青州的奇聞異事,或是村裡村外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誰家的兒子好賭輸光了家產,氣死了老娘:又比如誰誰家的母豬一氣兒下了十一隻崽子。

  再或是那誰誰誰家的漢子打婆娘,讓婆娘的娘家兄弟給教訓了。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難得的蔣老頭兒說的高興,李得順也聽得新鮮。

  完了也會給蔣老頭兒講些京中樂子,比如京城的繁華,比如番國進貢時的盛況,比如京城豪門大宅里的陰私。

  聽得蔣老頭那是連連稱奇,大開眼界。

  總之,這兩個出身不同,學識不同,階級層面完全不同的老傢伙竟能詭異的說到一塊兒去,也是奇事。

  因此,李得順在最初的不適后,竟然竟然很快喜歡上了蔣家,喜歡上了蔣家溫暖的家庭氛圍。

  臘月十九這天。李得順用完早飯回房,正坐在書桌前看書,隨侍的小太監坐在旁邊上的小几子上給他捶著膝蓋。

  別看他現在人前威風,實則命賤。

  從進宮那天開始侍候人,一直跪到現在。膝蓋和腿早就傷痕纍纍。

  如今又碰上這樣濕冷的天氣,他的膝蓋著實疼的歷害,睡是睡不著的,看看書還能轉移一下注意力。

  房門突然「哚哚哚」的響了三聲,接著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一道縫。接著從縫隙中探進一個小腦袋來。

  這小腦袋也不說話,就那麼偏偏著頭,睜著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看著他,滿臉都寫著「我能進來嗎?」幾個字。

  李得順認得,這是蔣家唯一的小閨女,很是得寵。

  因為年紀太小,說話還不是太利索。就是這個么個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小娃娃,偏生還得了太子殿下的眼緣,大老遠的特地託了他給她捎東西過來。

  他在宮中多年,雖冷心冷情,但對於這樣可愛的孩子,還是願意多幾分耐心的。於是他沖她招招手:「進來吧!」

  得到首肯,蔣禹清雙手熟練的攀在門檻上,胳膊用力向上一提,先搭過去一隻腳腳,翻過去半邊身體,再拿過另一隻腳,就像只努力越獄的笨企鵝。

  最終,笨企鵝平安落地。

  成功的翻過門檻后,蔣禹清頗為神氣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拍了拍塵土。這門檻再高又如何,本姑娘還不是翻過來了。

  一面吐槽家裡的門檻對她太不友好。一面踩著小步子「噠噠噠」的沖著李得順跑過去。

  她之所以會來這裡,一是對太監好奇。二也是想為家裡人多刷刷好感。不指望他回去後跟皇帝美言幾句,起碼不能說壞話不是。

  李得順好奇她來這裡的目的:「小丫頭你來這裡幹什麼,我這裡可沒有糖給你吃。」

  小糰子搖了搖腦袋:「不要糖。看,書書!」

  說罷自顧自的跑到書架前,踮著腳,從書架最下面一層抽出一本書,再跑回他旁邊踮著腳,高舉著小手把書放在書案上。接著便去推椅子。

  實木的椅子對小糰子來說,著實太重了些。小糰子推得十分吃力,幾乎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仍舊只是推動了一點點,憋的小臉通紅。

  不得已好只好尋求旁邊那位小太監的幫助:「哥哥,椅椅,坐。」小哥哥,麻煩搬下椅子唄!

  小太監沒敢動,拿眼神望李得順。見李得順點了點頭,方才把椅子搬到他旁邊,與他並排著放,再順手把小伙家抱到椅子上坐好。

  這椅子可比門檻高多了,小傢伙爬個門檻都費勁,這麼高的椅子絕對上不來。

  小太監搬完椅子,又坐下去繼續幫李得順捶腿。

  蔣禹清見李得順臉色有些發白,憶起他剛才去前廳吃飯時就一瘸一拐的,再想到他的職業,想來是膝蓋出了大問題。

  「腿,痛痛哇?」奶糰子有些擔憂看看他的腿,再望望他。心

  想,要不我還是給他弄點葯吧,這老太監萬一要出點啥事,自家可擔待不起。

  想著便麻利的溜下椅子,伸手在他的膝蓋上用力按了按,手指上柔軟的觸感顯示,他的膝蓋已經腫了。

  不過因為蔣禹清人小,手勁兒也小,李得順並沒有多少感覺。

  李得順第一次見這麼有趣的小孩兒,因此,並不介意她對自己的冒犯,反而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喲,小丫頭,你還會看病啊?」

  小糰子沒說話,歪頭看了看他,噠噠噠的翻過門檻跑走了。

  倒弄得李得順一頭霧水,頗有些無可奈何,暗道小孩兒果然是小孩兒,來如影去如風的,一點耐心也沒有。於是搖了搖頭繼續看書。

  然,沒過一會,門外又響了一陣由遠及近「噠噠」聲。

  同樣的敲門方式,同樣的翻門檻姿勢,同樣噠噠噠的腳步聲。

  得,小丫頭又跑回來了,這回還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虎頭包包。

  她跑到李得順身旁,從包包里往外搗騰東西。一疊厚厚的,半個巴掌大,散發著濃濃藥味的奇怪布片,一個小瓷瓶。

  蔣禹清撥掉瓷瓶的塞子,倒出五粒黑褐色的奇怪藥片,示意他趕緊吃掉:「吃藥葯,腿腿,不痛!」

  李得順聽懂了,小丫頭這是看出他腿疼,特地回去給他找葯來了。

  一瞬間,李得順冰封冷硬、深不見底的灰暗心底,突然照進了一縷陽光。

  那麼稀有,那麼溫暖。溫暖的他的眼睛有些起了霧。再低頭時,他看她的眼神,便溫和了許多。

  感動歸感動,葯卻是不能亂吃的。

  尤其是這麼小的孩子,怕不是偷拿了家裡哪位長輩的,不知道治什麼病的葯,給他送來了。

  蔣禹清見他不肯吃藥,突然回過味來了,意識到自己犯了蠢。

  對方這是怕她亂拿了家裡人的葯給他吃。其實,換位思考下,一個丁點大的小孩子,隨意給的葯,哪怕她病的再重,也是不敢吃的。

  想著,她又「噠噠噠」的跑出去了,沒一會竟拉著她爹來了。

  蔣文淵一看桌上藥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心裡不禁苦笑,這寶貝女兒可真會給他找事兒。

  正尋思著,要怎樣才能把這件事情巧妙圓過去時,小糰子說話了:「師傅,給,吃藥葯。腿腿,不痛。」我師傅給的葯,吃了腿就不疼了。

  蔣文淵深知女兒這些藥丸的歷害,說是藥到病除一點不為過。

  況且,女兒一心為他鋪路,他也不能一直躊躇不前。若是交好了李得順,將來在朝堂之中也能多個靠山。

  想通這一點,他便裝作有些難為情道:「小女年幼不知事,擾了公公清靜,還請公公勿怪。若是……」

  「伯爺有話不凡直說,咱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蔣文淵躊躇了一會,方才下定決心道:「小女雖年幼,卻有些奇遇。一歲時就被一位世外高人收作親傳弟子。

  只因她太過年幼,不便帶在身邊,故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回來一趟,教她些醫理,再留下些藥品。

  這玉瓶中的藥名喚「舒筋活血片」,據說有舒筋活絡,活血散瘀的作用。可用於骨傷疼痛,跌打損傷,骨痹,風濕等。

  這些是她師傅的原話,咱們家的人也沒這方面的病症,是故也不曾有人吃過,所以有沒有用,下官也不知曉。

  至於那些布片,喚作傷濕止痛膏。據說同舒筋活血片差不多的功用,只不過前者內服,後者外用。」

  李得順聽完只是:「哦,了一聲。並沒有說話。雙手攏進袖子里,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不是懷疑蔣家小女兒有個世外高人當師傅,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畢竟大人會說慌,孩子可不會。尤其是個連話都還說不利索的小不點,就更不可能了。

  他在意的是,這葯雖是世外高人給的,但蔣文淵也說了,他們家並沒有親自用過,所以也不確定這葯是否真如那位高人所說的那般有用。

  蔣文淵見他不信,只好又道「下官與家人雖不曾用過這兩樣葯,但下官上京趕考時,曾帶了一些高人留下的,治療風寒發熱的小藥片及金創藥粉。

  風寒發熱的藥片,下官親自試過,不過小小的幾片和水一吞,兩天就好。後來又用金創藥粉救了一位受重傷大量出血的老道長。」

  「就是送你紅薯種的老道長?」

  「正是。」

  李得順點點頭,低下頭沉吟了好一會才道:「罷,左右咱家這腿,太醫院的太醫們都沒什麼好辦法。

  不過是多試一種葯罷了,我還受得起,就當給自己一個機會了。若真有改善,也是咋家的福氣了。」

  蔣文淵道:「公公大氣。」他復又蹲下身問女兒「這葯怎麼用?」

  「吃飯,吃藥葯。五粒!」她伸出一隻小巴掌。一日三次,一次五粒。

  「那這個呢?」蔣文淵拿起一塊膏藥問女兒。

  小糰子,扯著李得順的褲腳往上拉了拉,示意他把褲腿拉上去:「褲褲,拉。貼腿腿。」

  李得順明白了,這是讓他把褲子挽上去,直接貼在傷處。小太監依言把他的兩條褲腿挽起,露出膝蓋,果然又紅又腫已經有些變形了。

  這種程度的風濕性的關節炎,哪怕在醫療發達的現代社會都無法根治,只能控制著盡量減少複發罷了。

  蔣禹清眼中閃過一絲憐憫。

  太監們都不容易。跪著侍候了別人一輩子,沒有家人親眷,到老了還惹一身病。

  將來干不動了出宮,少數身家豐厚的還能渡過一段相對安穩的人生,大部分太監最後的結局都非常凄慘。

  太監,是封建社會,最沒有人權最畸形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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