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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白頭

  直到上了茶,陳若弱才反應了過來,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枉她懸了半天的心,原來只是個巴結討好的,陳家重得勢后,這樣的人她見得多了,就是沒見過顧嶼這樣明明不認識,還擺出一副正經臉色寒暄招呼的。


  顧嶼卻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地方,見陳若弱忍不住發笑,也跟著笑了笑,不在意地解釋道:「這世上最難豁得出去就是人的臉面,反之,連臉面都豁得出,這樣的人不是一直被踩在泥里,就必會有些成就,所以即便有時不耐煩,也不能在面子上輕慢了他們。」


  他說是這樣說,但語氣卻是很不經心的,顯然他並不覺得剛才那人有什麼不能得罪的地方,只是習慣使然,陳若弱捧著茶盞看著他,悠悠的茶水霧氣氤氳了他的臉龐,但她卻覺得看得很清晰。


  這個人在她面前,是真的不設防的,陳若弱想著,連忙低下頭喝了一大口茶,掩飾自己的情緒。


  夏日裡茶水不燙,溫溫熱熱的,她喝了一口才發覺滿口的酸甜果香,不禁看了看手裡的茶盞,見裡頭是四五塊李子製成的蜜餞並幾顆話梅,再底下是新鮮的山梨片,未化的冰糖沉浮其中,看著漂亮極了,和顧嶼喝的不一樣,這是一盞蜜餞果茶。


  「消暑最好是果茶,多喝幾盞也無事,常服美容養身,更添夫人顏色。」顧嶼抿了一口手裡的茶,微微抬起視線,用比剛才認真了十倍的語氣說道。


  陳若弱停了一下,弱弱地捂住心口,接連喘了好幾口氣,見顧嶼有要上前的意思,連忙伸手擺了擺,有些欲哭無淚地說道:「你,你別這麼看我,讓我歇口氣,再說下去我心都要從懷裡跳出來了。」


  夫人還是這麼直白熱情。


  顧嶼失笑,退了一步,坐了回去,陳若弱咕嚕咕嚕把手裡的茶盞見了底,還落進口中一塊半化的冰糖,她鼓起一邊臉頰含著糖,頂著自家新婚的夫君溫柔的視線,只覺得這放了冰盆的茶樓包廂,像是燒著了火,一下一下地撩著她的屁股,讓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裡頭一安靜,外頭說書的聲音就清晰了起來,陳若弱和陳青臨一樣不愛讀書,卻喜歡街頭巷尾聽人說書,陳青臨喜歡聽那些個前朝名將征戰沙場的故事,明明沒讀過幾本兵書,卻能把那些名將傳聞活學活用,是個天生的將帥之才,陳若弱……就和許多閨閣女子一樣,最愛聽書生小姐,公子名妓的故事。


  茶樓里的說書沒頭沒尾,陳若弱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勉強能聽出是個富家公子和侍女的情愛故事,已經講到侍女有孕,公子的娘親背著公子把她趕走,要給兒子迎娶一位出身名門的小姐,陳若弱聽得揪心,茶也不喝了,站到窗口朝底下看。


  顧嶼無奈,見她開著窗戶頂著熱氣,半邊白皙的臉頰都被熱紅了,還是捨不得關窗,聽得分外認真的模樣,叫來小二,給了一錠銀子,讓買了底下人正說著的話本,連帶著最近出的幾冊一起搬到車駕里。


  「話本已經買了,想聽下文回去看就是,別熱壞身子。」顧嶼牽起陳若弱的手,另外一隻手把窗戶關嚴實了,包廂里的冰氣頓時把陳若弱熱得通紅的臉頰重又覆蓋了起來。


  陳若弱還是捨不得,「我有好多都看不懂的……」


  顧嶼把她按坐下,低眼對上她的眸子,唇角彎了彎,溫聲說道:「我念給你聽。」


  陳若弱的臉頓時成了一個色的,支支吾吾嗯了兩聲,目光躲開顧嶼的視線,說起來也奇怪,這人的眼神明明一直都是很溫柔的,可她總是不敢對上,好像多看一眼,就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回去的路上,陳若弱更不敢和顧嶼視線接觸了,她抱著新買的話本,能認識幾個字就讀出幾個字,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車駕中途停了一趟,不多時馬夫就買了一包剛出鍋的熱騰騰的栗子回來了,顧嶼接了過去,遞給陳若弱。


  陳若弱紅著臉剝栗子吃,一路無話,回到了將軍府的時候,一包栗子已經被她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半,要不是實在發乾,她都沒反應過來。


  陳青臨在京中沒幾個朋友,忙活完了婚事,基本上就沒什麼事情了,練完武,頂著大太陽也不想出門,索性回去睡了個午覺,陳若弱和顧嶼回來的時候他還沒醒,這一覺就睡到了晚上。


  新姑爺回門,在娘家住上一晚是規矩,有的人家不許姑爺小姐同寢,陳家卻是沒這個規矩的,顧嶼得以進了陳若弱的閨房。


  說是閨房其實也不大算,陳若弱進京沒多長時間,小時候住在這裡的記憶已經快要被淡忘了,她這會兒說官話都不太利索,這間所謂閨房滿打滿算住了一個春天,顧嶼卻是分外珍惜,目光所及之處,流連深記。


  越是鐵打的男人骨子裡越溫柔,陳青臨養妹妹是真嬌慣,旁人家不捨得給女兒用的,他只要有就統統送來,尋常人家怕慣壞了女兒,日後進婆家吃苦,但陳若弱天生胎記心裡自卑,他就往死里慣她,他這個哥哥立在這兒,憑誰也不敢欺負了他的妹妹去。


  陳青臨打定主意,給陳若弱的都是他覺得最好最漂亮的東西,故而……顧嶼入眼所及,是金紗綴寶石的床帳,紫檀的桌椅,整塊雕白玉的屏風,一應擺件,俱是金銀玉石,寶光閃閃,分外惹眼。


  饒是顧嶼看陳若弱自帶一層仙氣,也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要是顧峻在這兒,只怕都要笑得直不起腰來了,就像是陳家的彩禮,除了這些年陳青臨得的賞賜,大半都是一些世家才有的前朝底子,上了年頭的東西,這是誠意。


  若是尋常人來看,這樣的擺設自然千好萬好,富麗堂皇,但在真正的世家眼裡,簡直就是……暴發戶。


  即便是他那商戶出身的表妹,也不會在家裡擺這樣的東西,三五件古董不經心擺下,就是價值連城,比起滿屋金銀,既有格調又顯底蘊。


  只是……看著陳若弱不明所以的目光,顧嶼八風不動,似乎半點沒有察覺到這滿屋庸俗的銅錢味,放下了手裡的話本,誠懇地說道:「瑤池出仙子,靈地生佳人,夫人的閨房委實漂亮。」


  這話說得他有些心虛,然而那張俊美出塵的臉龐上全然一副認真的神情,陳若弱被他誇得臉紅,不自在地理了理髮鬢,小聲說道:「我,我去看看下廚做了什麼。」


  顧嶼給她讓開路,不多時房裡就剩下了他一個人,悠悠的燭光照得金玉滿堂,他有些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忽然有些懷念起鎮國公府了。


  寧遠將軍府是後來重建的,沒那個世家的底蘊,一時半會兒自然也尋不到多好的廚子,陳若弱自己把自己養刁了嘴,索性做點吃食並不費什麼工夫,她忙活了一會兒,就讓人去叫顧嶼。


  晚膳倒是比中午清淡了許多,廚下留的高湯打底,炒了一盤素三鮮,吃起來既有素菜的天然滋味,又帶著些高湯的鮮美,顧嶼低頭喝了一口盛好的魚片粥,溫熱的白粳米清淡中帶著被小火慢熬出來的米香,拌著白生生的魚片,粥才入口,一股極鮮美的滋味就瀰漫在了唇齒之間。


  陳若弱晚上不愛做大葷的菜,但陳青臨一天三頓不能沒有肉,這會兒他還沒醒,只能給他留了鍋紅燒五花肉在廚下,另盛了小半碗讓人端來,顧嶼夾了一塊泛著金紅油光的五花肉,頓了頓,還是張口咬下一半。


  五花肉,肥中瘦,雖然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但做得好了,滋味卻是比起很多精細的菜肴來得更加豐美。


  上好的五花肉是真正意義上的五花,三層肥,兩層瘦,裡頭多餘的油脂被全部烹進湯汁里,燉煮至皮酥肉爛時,中間那兩層瘦肉卻是紋理相連,入口不膩,肥肉恰到好處地和瘦肉的香氣糅合到一處,越嚼越香。


  顧嶼連吃了四五塊,才算是放下了筷子,陳若弱規規矩矩地喝著粥,時不時自以為沒被發現地抬頭看他一眼,燭光昏黃,似乎給她周身籠上了一層薄霧,映照得她神色溫柔,顧嶼唇角翹了翹,忽然很想摸一摸她的臉頰。


  庄生曉夢迷蝴蝶……這一切,美好得幾乎有些不真實,似夢似真,讓人沉醉。


  黃粱夢裡那些唾罵恨極的眼神和言語一點一滴浮現在他眼前,又慢慢地消散而去,顧嶼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他嘆了一口氣,抬手撫上陳若弱的臉頰,對她笑了一下。


  他從前想過要做很多事,若從文,當傲骨錚錚,懲奸除貪,澄清玉宇,若從武,當領兵征戰,浴血沙場,保家衛國,後來就只想要一家團圓,夫妻白頭,雖然這願望來得遲了一些,但塵世間千百轉,他想要的,終究還是回到了他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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