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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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用過, 兩隊人馬就散了。
江鶴繁跟著俱樂部去環線高山縱走, 何風晚則與成珠珠赴日內瓦湖東岸的小鎮。
告別時,何風晚翩然走到江鶴繁身後, 提醒他:「江先生答應帶我去滑雪, 可別忘了。」
江鶴繁正彎腰收拾登山包,停下回頭看她,面布疑雲。
他什麼時候答應了。
「是我是我!」一旁的林熊聽到,忙不迭地舉手,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何小姐想滑野雪, 我說江老弟擅長, 就幫你答應了。那會兒看你沒異議, 我以為……」
其實那天林熊只誇讚江鶴繁是滑野雪的高手,未做任何承諾。
「好, 我帶她。」江鶴繁沒讓林熊為難, 單手拎起碩大的登山包,神色自若, 「何小姐後天有空嗎?」
好大的力氣。
何風晚盯著他的手臂, 冒出些不由自主的綺思, 片刻才笑道:「當然有。」
轉過身,她不忘向恩公林熊比個大拇指。
*
火車沿日內瓦湖畔疾馳。
何風晚脫掉大衣, 搭了塊淺色流蘇披肩, 懶洋洋地靠上座椅賞起窗外的大湖。
湖面無風, 像塊溫潤的翡翠。
連續數日的晴好天氣烘得人骨頭都鬆散了,陽光穿過車窗玻璃肆意潑灑,給何風晚向陽的半邊面頰帶來些毛茸茸的溫度。
身側的成珠珠低頭在行程本上畫畫寫寫,忽然出聲:「晚晚,聽說那個姜洲齡也來了。」
何風晚眯了眯眼,嘴角牽出一線淺笑:「可別說她是為我來的。」
「那倒不是,她是為音樂節來的。」成珠珠筆尖一頓,湊向何風晚,壓低了聲音,「這是個古典音樂節,贊助商是寶璣。姜洲齡來這就為攀交情,人家現在要走貴婦路線。」
何風晚在美國的模特經紀公司老闆遲鴻與丈夫秦煒衡離婚後,姜洲齡就正大光明地住進了秦煒衡購置的一處金屋,事業一路高歌猛進。雖然遲遲不見秦煒衡有娶她的動靜,但已經在為她邁向上流社會造勢了。
成珠珠說完才意識到哪裡不對,問:「晚晚,你們以前認識?」
「認識,她曾經是我室友,也是我在美國的第一個朋友。」心緒牽動,何風晚雙眼沒了焦點,有些放空,「我們都喜歡錢,都夢想成功,所以走在一起是必然,絕交也是必然。我不後悔真心實意地對待她,現在同樣也真心實意地討厭她。」
這樣說著,何風晚卻未現怒氣,轉來的眼裡蘊著些沉澱的味道。
她沖成珠珠笑一下,說:「珠珠,努力賺錢是真理,是絕不會出錯的,因為攥在手裡的錢永遠不會背叛你。」
成珠珠推了把鼻樑上的鏡架,若有所思地點頭。
她們傍晚抵達小鎮,那時姜洲齡剛走,返回日內瓦的酒店。雖然不怵和她碰面,但能默契地避開不見顯然更好,何風晚悄悄鬆一口氣。
晚上八點,那家雜誌社的記者約何風晚去酒吧,做些採訪前的溝通。
伴隨一段悠揚的鋼琴聲,舞池上方的宇宙球燈緩緩轉動。一支三人爵士樂隊彈奏起來,歌手被帽檐遮去臉,唱得一把惹人惆悵的煙嗓。
那位記者單刀直入,調出手機上的採訪提綱,請何風晚過目。
因為何風晚接受媒體採訪,有個原則——不提過去。這裡的「過去」是指她去美國前的事,為此她對外拋出了統一版本:參加模特比賽拿獎,被國外的經紀公司相中,送去簽約培訓。
僅此而已,再多就不說了。
吧台邊,何風晚和成珠珠借著手機電筒的光一條條確認,沒什麼涉及隱私的出格問題。
約好明早見面的事項,又扯些家常的閑篇,何風晚就帶著成珠珠離開。
「那我們明早見。」
不知為什麼,對方一臉客套,可看來的視線總有些陰惻惻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採訪時,那位記者自作主張地臨時追加一個問題:聽說何小姐以前練過芭蕾舞,能具體講講嗎?
何風晚的心沉了沉。
學跳芭蕾舞這件事,她過去只對姜洲齡說起。
於是她客氣地笑:「很久的事了,不太記得。」
對方不依不饒:「我也知道或許是身高的原因,何小姐不再適合跳芭蕾舞。難道就不覺得遺憾嗎?從芭蕾舞走向伸展台,這樣大的變化,你的感受相信粉絲們都會有興趣。」
何風晚哂笑:「這是姜洲齡告訴你的?」
記者臉上閃過尷尬,沒同她打太極,直說:「我聽說你們過去交情不錯,姜小姐正好和我住日內瓦同一家酒店,就請她提了些意見。何小姐從沒透露過往事,這種獨家消息對讀者很有吸引力。」
後來見何風晚總也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他索性祭出殺手鐧,說:「何小姐,這次來瑞士的團隊陣容不小,保證把你的大片拍得漂漂亮亮。而且,海市電視台的欄目組製片人也來了,那是我阿姨。」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見了底,他倒有幾分興奮,目光炯炯地看來。
明媚日光從沙發后的落地玻璃窗湧入,折射出一道迷離的七彩。何風晚身畔的矮几上,紅寶石般的玫瑰花球錦簇,艷色仍輸她一籌。
但她一動不動,有些入定的神態,像是遭遇難解的題。
那記者還想勸說:「何小姐,要不……」
「不好意思,至少現在還不能說。」何風晚懇切地看去,「要不等到可以說的那天,我聯繫你,你還是拿獨家。」
「這……」記者眼中流露一抹玩味。
誰知道這是不是她的搪塞之詞。
何風晚有些著急:「我保證。」
*
連同採訪和錄製節目,一上午就結束了,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
何風晚沒轍。
記者最終沒能拿到她的獨家,所以大片撤掉,節目合作也只剩下一個祝福語鏡頭。臨走時,他頗為忿忿地質問何風晚拽什麼,不就透露一點往事嗎?難道她是哪國民間的公主?未免太高看自己。
駝色大衣似風中的枯葉,何風晚不與他爭辯,束起圍巾匆匆離去。
這讓成珠珠十分費解,途中幾次想開口,都被何風晚陰沉的臉色擋住了。
「晚晚!你不要緊吧?」成珠珠小跑著追上她。
何風晚頓足,失笑:「為什麼不跳芭蕾舞?身高會是最要緊的嗎?當然是沒錢繼續學了。才十二歲,雖然確實比其他人都高一截,可還不是退出的時候。」
她長發隨風拂過眼前,被吹得有些凌亂,瘦弱的身子前傾,像是隨時都會跌倒。
成珠珠趕緊攙住她,輕呼:「晚晚……」
「我那時不懂事,因為喜歡,非跳不可。但家裡沒什麼錢,全靠哥哥一個人在外面掙。如果哥哥沒死,我也不會去當模特。」說到這,何風晚哽著嗓子抓住了成珠珠的衣袖,「不給他獨家,並不是我在故弄玄虛,我只是……還有些事情要先查清楚。」
可當她親眼目睹,壯麗蕩然無存。
她感到恐懼。
江鶴繁的身影縮小為視野中一個黑色的點,頭頂便是奔涌而下的濤濤雪浪,隨時都能將他吞噬。
何風晚腿軟,雙手撐住雪杖,扯著變調的嗓音大喊:「江鶴繁!快跑啊!快跑!」
憑僅存的理智,她拚命回憶歐洲雪崩規模的分級,長度和體積的裁定,估算眼前這場災難的破壞性。於是眼睜睜地,注視著那個黑色的點頃刻間沒了影。
應該是場小雪崩,雪勢還未抵達坡底就靜了下來,全程不及一分鐘。
但人沒了就是沒了。
何風晚徹底慌了神,支著雪杖滑去。
害怕見到江鶴繁遭雪深埋的慘況,但她仍全速前進,她還記得搜救步驟,必須爭分奪秒。
慌亂中丟了護目鏡,何風晚盯久了雪面,白亮反光刺激眼淚落下,須臾風乾在皮膚上留下細小尖銳的麻癢與疼痛,隨後變成真哭。
「江鶴繁!」何風晚滑至雪崩發生的區域,雙手合成喇叭,放聲呼喚。
回應她的只有嘶嚎的風聲,回憶印象中他最後出現的位置,何風晚立即按江鶴繁教她的方法搜救,從背包取出鏟子挖雪。
不過最早教她搜救的,是哥哥。
那時何風晚才十歲,背過身去堅決不看,氣鼓鼓地問:「你也知道有危險,為什麼還去?」
哥哥布滿粗繭的大手溫柔撫摸她的頭頂,笑眯眯地說:「我沒別的事情可做,只有這一件。我已經被征服了,凡是去過峰巔的人,都會一再地踏上朝拜的路。」
這真是太不浪漫的說辭,完全不能打動年幼的何風晚。
去國外登山不但費時費力,一次旅途就要付出幾十萬的開銷,是何風晚清貧的家境不能承受的。武館出身的哥哥後來不知結交了什麼人,遠赴非洲為私人保安公司工作,成為刀口舔血的雇傭兵。
毫不意外地死在那。
何風晚直到今天也無法理解,不止一次埋怨哥哥是個傻瓜,所有輕視生命的人都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