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篇日記
2008年5月12日, 我想大概所有人都沒辦法忘記。
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渺小地微不足道。
他告訴我, 珍惜當下。
我也告訴自己, 珍惜有他在的當下。
——摘自於渺渺的日記
日子一天天過去, 天氣也越來越暖和。
銀樺里大片大片的梔子花熱烈綻放在枝頭,隨風散出馥郁的芳香,同學們都脫下厚重的冬裝, 換上了輕薄的單衣。
一晃眼就到了五月份。
2008年5月12日這天,發生了一件舉國震驚的大事。
汶川地震的時候, 於渺渺還昏昏欲睡地坐在教室里,聽著收音機里播放的英語聽力。
那個時候,科技還不夠發達,也沒有微博, 所以當她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 已經是下午放學回到家之後。
她背著書包哼著歌打開門走進來的時候, 媽媽和陸啟全都一言不發地坐在沙發上, 眼睛直直地盯著電視機。
以為他們在看什麼搞笑的綜藝節目,於渺渺趕緊換了拖鞋走過來。
四四方方的屏幕上,映入眼帘就是一片荒蕪的廢墟, 大人孩子慘烈的哭聲,以及戴著安全帽站在最前方正在解說的現場記者。
於渺渺大腦有片刻的空白,定了定神才看到屏幕下方的標題——5月12日14時28分, 汶川地震現場報道。
汶川屬於四川省, 距離他們所在的城市十分遙遠。
電視機里成群結隊的解放軍正在匆匆往震區趕, 偶爾可以看到醫護人員抬著擔架跑過去,白大褂上沾滿了血。
今天下午2點28分的時候,她還在打著瞌睡聽課,滿腦子都在想下課了叫喬笙一起去小賣部買零食。
可是在隔著半個地球的地方,這個日子,卻成為那些人生命中最慘痛的記憶。
於媽媽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匆匆忙忙走到電視機前去撥電話。
電話很久才被接通,於渺渺明顯聽到媽媽鬆了一口氣。
她說:「沒什麼事兒,就是好久沒見了,剛剛看新聞汶川那邊地震了,你還好吧?」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劫後餘生般的女聲,聽聲音像是媽媽年輕時一個很好的朋友:「放心,我們這邊還好,震感不是很強烈,我想辦法快些回去吧。」
「好好,快點回來,省得呆在那兒老是提心弔膽的。」
……
電視機里畫面一轉,切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女孩,她目光獃滯地坐在一塊碎石上,不言不語,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布偶娃娃。
女記者走過去,蹲下身子抱了抱她:「小妹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爸爸媽媽呢?」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到對方是在跟她說話,抬起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都在石頭下面呢,媽媽讓我先走……」
女孩的眼淚掉下來,弄花了髒兮兮的臉,「我叫他們的名字,可是他們都不理我了……」
於渺渺覺得眼眶有點濕。
旁邊一直沉默著的陸啟也心有戚戚,抽了張紙巾遞過來。
伸手接過,於渺渺吸了吸鼻子:「他們好可憐啊……」
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陸啟摸了摸她的頭髮,口吻溫和:「你想為他們做些什麼嗎?」
於渺渺使勁點頭。
他笑了笑:「過幾天應該就會開始獻愛心活動了,你之前攢下來的壓歲錢,還有舊衣服舊書之類的,都可以捐給他們。」
「好,我現在就去收拾。」
不敢再去看大屏幕上過於慘烈的畫面,她說完,快步跑上了閣樓。
直到回到自己的小小卧室里,於渺渺終於長長舒出一口氣。
腦海里渾身是血的孩子,磚瓦下徒勞伸出來的手,以及那片斷壁殘垣的廢墟,全都盤桓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在她短短十五歲的生命里,一直都是波瀾不驚的。
換句話來說,她過得很順遂,從沒經歷過大風大浪,更別提什麼生離死別。
雖然出生在一個重組家庭里,但是從小到大,父母都給予了她最多的愛和陪伴,就連同母異父的哥哥陸啟也把她捧在手心上寵著。
她的人生里從來沒有經歷過痛苦和絕望。
如果暗戀一個人也算的話。
就這麼晃了會兒神,她無意識地想到了顏倦。
不知道顏倦的父母親戚,有沒有人現在在汶川。
想也沒想地拿出手機,於渺渺打開Q/Q,快速編輯了一條消息給他發過去。
【愛爬樹的魚:顏倦,今天下午汶川地震了,你家裡有什麼親戚朋友在那邊嗎?如果有的話,希望他們一切平安。】
在抱著手機等待回復的這段時間裡,於渺渺又後知後覺地感到慶幸。
慶幸她現在還能這樣平平安安地坐在自己的床上,還能安靜地看著窗外的月亮,等待著喜歡的男孩回復自己的消息。
她突然覺得自己正在經歷的這些,其實都沒什麼了。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左右,手機屏幕終於亮起來。
【某某:家裡一切都好,剛剛在陪我媽看新聞報道,沒注意到手機消息。】
他竟然還解釋了一下為什麼回復得遲了。
面上不自覺露出一個微笑,於渺渺手指快速地摁上鍵盤。
【愛爬樹的魚:那就好那就好。】
【愛爬樹的魚:顏倦,就在剛剛,我突然覺得生命真的很渺小,可能不知道哪天就會被畫上休止符,連跟最親近的人道別的時間都沒有。】
在大自然面前,人類孱弱如俎上魚肉。
【某某:珍惜當下。】
他說,珍惜當下。
於渺渺盯著這四個字看了很久,心想,的確是應該珍惜,珍惜最後能跟他坐在同一間教室里的這段時光。
***
接下來的一周里,震幅慢慢減弱,陸陸續續有志願者千里迢迢趕赴災區,全國各地都在組織各種大大小小獻愛心的活動。
於渺渺把家裡自己所有的舊衣服和舊書全部搬到了學校,並且非常慷慨地捐了一百塊錢。
排隊走到講台前面捐錢的時候,她看到,顏倦也捐了一百塊。
在同學里,算是捐得很多的。
他一直都是這樣,面上高傲冷漠,實則溫柔善良。
課間的時候,於渺渺趴在課桌上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跑去找他說話。
畢竟,以後也沒有多少機會了。
教室後面的窗戶半敞開,陽光透過梧桐樹枝椏間的罅隙,毫不吝嗇地灑落進來。
顏倦安安靜靜靠窗坐著,手裡漫不經心地翻著一本厚厚的物理競賽題錦集。
「顏倦。」
她開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幹巴巴地叫他名字。
對方聞聲抬頭,冷冽視線模糊在一片斑駁光影里,朦朧又溫柔。
比起剛開學的時候,顏倦現在在她面前幾乎沒有距離感了。
於渺渺突然覺得,其實她做出的這些努力,還是得到了回報的。
「你在準備競賽嗎?」
心裡定了定,她走近,裝作淡定地尋找話題。
他點點頭:「下個月要參加省內競賽。」
他說到省內兩個字,於渺渺才想起來,顏倦已經一路過關斬將,拼到了省級。
如果省內拿下名次的話,就可以獲得參加全國範圍內競賽的機會。
她聽說,如果在國家級的競賽上拔得頭籌,就有機會得到清華北大的保送名額,不用參加高考。
當他們還在苦苦掙扎書本上那些難題的時候,顏倦已經開始準備各類競賽。
在這條路上,他走得太快,遠遠將他們甩在身後。
於渺渺有些挫敗地想,或許自己永遠都追不上他的腳步。
努力維持住表面上的笑容,她掙扎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顏倦,你以後……想去那所大學啊?清華?還是北大?」
他神色如常,彷彿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還沒想好。」
頓了頓,顏倦漆黑眼瞳看過來,又輕聲補充一句,「不過,應該會去北京。」
因為媽媽希望他以後可以在北京發展,而自己也想帶她去首都的大醫院裡看病。
北京呀。
於渺渺剛剛還有些黯淡的眼神瞬間亮起來。
她想,她大概有努力的方向了。
雖然清華北大跟她沒有半點關係,但是偌大的北京城裡,她總不可能一所大學都考不上吧。
這樣,到時候也可以跟他生活在同一所城市,抬頭看同一片天空。
課間的教室里兵荒馬亂,喬笙和趙熠然一路從講台追到閱讀角,又跑到教室外面的走廊,同學們三五成群地聊著天,傳出此起彼伏的笑聲。
就在這一刻。
教室右前方的擴音器里,突然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鳴笛聲。
像是照相時被摁下了停止鍵,四周瞬間靜寂無聲,剛剛還在追逐打鬧的,說笑聊天的,全都停下了動作。
於渺渺看到身邊的顏倦從座位上站起來,身姿筆直。
所有人都安安靜靜地站好,似乎連時間都凝固在了這一刻。
只剩下擴音器和道路上的車輛里傳來的,刺耳的鳴笛聲。
腦海里那些觸目驚心的畫面如浮光掠影般一一閃過,清晰地近乎殘忍。
於渺渺想起那些搖搖欲墜的鋼筋和樓板,塌方下被掩埋的大人和孩子,抿了抿唇,神情愈發凝重。
而顏倦,此刻就靜默地站在她身邊。
她和他一起,度過了這肅穆的三分鐘。
直到她站得雙腿微微發酸的時候,鳴笛聲終於停止。
哀悼結束,同學們卻仍然沉浸在悲傷的氛圍里,沒有人再大聲說話,更聽不到嬉笑聲音。
於渺渺轉身去尋找顏倦的眼神。
他垂下眼盯著課桌,鴉羽般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眼色極淡,仿若漠不關心。
可是她明明看到,剛才捐錢的時候他不聲不響捐了一百塊,比很多表面上熱心的同學捐得都要多。
思緒收回來,於渺渺嘆了口氣:「希望接下來不會再有餘震,希望政府能夠安頓好他們。」
而她現在,除了捐錢捐物之外,什麼都不能做。
話音落下,她扭頭看著窗外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突然有些感慨,「這幾天真的讓我體會到了什麼叫人世無常,我們每天忙忙碌碌地學習、生活,卻永遠都猜不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馬路上的車輛重新開始行駛,城市又按部就班地進入了忙碌狀態。
顏倦順著她的視線一起望過去,卻彷彿透過生機勃勃的城市表象,看到了埋在裡面的斷壁殘垣。
他突然笑了,笑聲輕得像一聲嘆息:「是啊,所以生命中的每一分鐘都很寶貴。」
如果他有預見未來的能力,父親就不會在車禍中喪生,母親的下半生更不會只能困在小小的輪椅里。
他早就知道,這個世界是殘酷的。
微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響聲,他的聲音落在她耳邊,有淡淡的悲哀。
於渺渺低下頭,也在心裡學著他的口吻對自己說:
是啊,所以生命中跟你度過的每一分鐘,都很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