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篇日記
今晚, 他站在月色下給我唱了一首歌。
他真的從始至終都說話算話。
喜歡了他將近一年,或許我真的應該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
既然無藥可救, 那就不救了。
——摘自於渺渺的日記
夜風溫柔拂過, 川流不息的馬路上, 顏倦穿著一件單薄的白T恤,撥開人群朝她走過來的時候,竟然恍如初見。
「等急了吧?」
他在距她幾步之遙的地方站定, 頓了頓,又解釋一句, 「剛剛在家陪我媽做餅乾,所以來得晚了。」
「沒事沒事,我也剛下來,沒等多久。」於渺渺趕緊擺擺手, 低了點頭, 還是控制不住唇邊的笑意, 腳步輕巧地跟在他身邊。
兩個人並肩走進KTV大門, 一前一後進了電梯。
大概這個點兒,屬於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所以現在電梯里的人很多, 擁擠得厲害,人和人之間幾乎是前胸貼後背。
於渺渺的個子在女生裡面不算矮,然而此刻淹沒在一群穿著高跟鞋的女人裡面, 視線里全部都是穿著暴露的女性後背。
空間狹窄, 她被擠到一個小角落裡, 呼吸都有些不順。
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乾燥溫暖,帶了點力道,輕易把她從角落裡拉出去。
視線模糊成一片,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視野已經變得開闊起來,於渺渺眨眨眼,發現面前是一片純粹的白。
忍不住往上抬起頭,卻看到顏倦身體擋在她前面,是一個疑似擁抱的輪廓。
他的眼睛黑白洶湧,像暗潮湧動的海面。
腦子裡嗡嗡作響,於渺渺臉紅地厲害,只能掩飾著低下頭去。
幾乎就在下一秒,「叮咚」一聲,提示他們電梯已經到達六樓。
顏倦沒說話,極自然地伸手拉過她,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出去。
走出電梯之後,他禮貌地把手放開,於渺渺有點沒出息地發現,他鬆了手之後,她的心跳反而要平靜一些。
「左邊倒數第二個包廂就到了。」
她小聲開口指路,極力掩飾內心的慌亂。
顏倦點點頭,放慢了腳步,漫不經心地跟在她後面。
走到610包廂門口,於渺渺剛想推門,身後的顏倦微微靠過來一點,搶在她前面,伸出手推開了門。
他一隻手撐在包廂門上,於渺渺極力忍住了想要回頭看他的衝動,腳步有些僵硬地走了進去。
他是一個會照顧女生的人。
包廂裡面燈光晦暗不明,沒人注意到他們兩個進來的動靜。
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顯然同學們都玩瘋了,現在三三五五聚在一起,玩遊戲的玩遊戲,閑聊的閑聊,還有幾個抱著麥克風,正在扯著嗓子鬼哭狼嚎。
於渺渺視線隨意掃了一圈,發現林靜深和肖璐她們好像已經走了。
應該是回去複習期末考試了吧。
最先注意到顏倦的人是現在已經滿臉通紅的趙熠然。
他坐在人群里,似乎正在玩著什麼遊戲,看到顏倦,眼睛立刻亮了,不由分說就站起來拉他:「哎呀你可算來了,正好,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呢。」
說完,看到站在一旁的於渺渺,又熱情地邀請道,「於渺渺也一起來吧,人多才好玩。」
當於渺渺被半強迫地坐進圍成圈的人群里,看到身邊的喬笙,的確是一頭霧水的。
「你們玩了多久了?」她低聲問。
正在揪頭髮的喬笙想了想:「也沒多久,你們來得正是時候。」
沉默片刻,她又有些不放心地問,「不會有那種特別隱私的問題吧?」
喬笙瞥她一眼,十分嫌棄地回答,「就算有,你從小到大感情史白紙一張,有什麼好擔心的。」
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於渺渺只好乖乖閉了嘴。
遊戲開始,她漫無目的地發著呆,圓桌上正在飛速轉動的啤酒瓶緩緩停下來,然後,好巧不巧地,對準了她。
於渺渺心裡咯噔一下,很快就聽到人群中爆發出笑聲。
她才剛坐下,這也太倒霉了吧。
趙熠然手裡拿過來一疊卡牌,興高采烈地問她:「你是選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她猶豫了一下:「真心話吧。」
趙熠然動作利落地在她面前攤開十幾張卡牌,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來來來,抽一張,然後回答上面的問題。」
隨手抽了一張,她還沒來得及看上面的內容,就被趙熠然眼疾手快地搶走,大聲宣讀道,「請問你有喜歡的人嗎?現在在不在場?」
於渺渺一下子愣住了。
周圍的同學開始瘋狂起鬨,只有喬笙百無聊賴的模樣:「這是什麼爛問題啊,都不用問渺渺,問我就好了。」
「快點回答,撒謊的人以後可是要孤獨終老的。」趙熠然開口催促。
孤獨終老?
於渺渺無奈:「……不用這麼狠吧。」
顏倦此時此刻就坐在她對面。
可她要是有勇氣說出真心話,也不至於苦苦掙扎至今。
伸手摸了摸頭髮,又有些不自然地低頭看地板,她沉默半天,終於還是開口回答:「有喜歡的人啊。」
這個回答應該很正常吧,畢竟現在這個年齡段,身邊絕大多數的同學都有喜歡的人,所以她的答案一點都不稀奇。
圍坐在一起的同學們十分配合地發出噓聲,只有喬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你背叛了我」。
不過,趙熠然顯然並不想就這樣放過她。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問:「大家靜一靜,後半句才是重點——你喜歡的那個人,現在在不在場?」
就著昏暗光線,於渺渺粗略打量了一下,人群里的男生差不多有七八個,可是絕大多數的人,她平時都沒怎麼說過話,唯一熟稔些的就是顏倦和趙熠然。
剛剛還鬧作一團的的同學們全都安靜下來,十幾雙眼睛齊齊定格在她身上,等待著能從她嘴裡聽到什麼八卦消息。
算了,孤獨終老就孤獨終老吧。
於渺渺狠了狠心,張張嘴,佯裝認真道:「他……」
剩下的「不在場」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一道清冷的聲音開口打斷。
「規則里好像說,一次只需要回答一個問題吧。」
少年清冽如水的聲音夾雜在包廂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里,卻無比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趙熠然愣了一下,摸摸頭道:「雖然規則里是這麼說,但是——」
「所以,第二個問題,她可以不回答。」
顏倦的聲音很淡,看似隔岸觀火,但的的確確是在為她解圍。
最後,於渺渺成功地逃過一劫。
一顆心終於咽回肚子里,可她轉念想想,突然又有點怕顏倦誤會自己的那句話。
那句她說自己有喜歡的人的話。
偷偷抬眼看他,卻看到洶湧人群里,他一個人安靜坐在角落裡,低頭懶洋洋地玩著手機,好像對周遭一切都不在意的樣子。
她覺得,大概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時針指向十點的時候,大家玩夠了,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地打算回家。
走出KTV大門的時候,於渺渺接到了媽媽催她回家的電話。
她在電話里義正言辭地保證自己半小時內一定到家,又答應回家路上給她帶杯紅豆奶茶,對方語氣才溫柔了點。
等到掛完這個電話,身邊已經沒有多少同學了。
扭過頭,看到不遠處,趙熠然跟喬笙正在說些什麼,喬笙此刻的神色竟然很平靜,時不時地還對他笑笑。
覺得這樣的喬笙有些可怕,於渺渺收回視線,卻看到路旁,顏倦從一片墨綠色的陰影下走過來。
他走路的姿勢總是很好看,看多少遍都不膩。
直到走到她身邊,顏倦停下腳步,輕聲問:「回家嗎?」
對呀,她家跟顏倦家順路。
於渺渺竟然有些感謝當初決定在這個小區買房子的爸爸媽媽。
一顆心不受控制地狂跳,她努力調整好自己的表情,使勁點頭。
公交車站跟這家KTV隔了兩條街,走路的話也就十分鐘不到。
今晚的月色很美,四周靜謐,道路兩旁店面招牌上的霓虹燈閃爍迷離,光影映在他側臉上,清冷又幽暗。
像開在懸崖邊的一朵花,不在乎有沒有人路過,兀自熱烈盛放。
她很慶幸,慶幸茫茫人海里,她途徑過他的盛放。
兩個人就這麼並肩走了很久,誰都沒有先開口。
拐進第二條街之後,環境突然變得有些嘈雜。
於渺渺隱約聽到有人唱歌的聲音,走近幾步,借著昏黃的街燈,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流浪歌手站在路邊,懷裡抱著吉他,正在唱歌。
他嗓音沙啞,此刻低低哼唱著一首陌生的歌,像在講述一個平平淡淡的故事。
夜深了,街道上顯得有些孤寂,路邊其實沒有多少觀眾,但他一個人唱得怡然自得。
走到那個流浪歌手身邊的時候,安靜夜空下,顏倦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等我一下。」
他拋下這句話,快步往抱著吉他低吟淺唱的男人身邊走過去。
雖然不明白他的意圖,於渺渺還是停了腳步,乖乖站在原地等他。
不遠處的話筒架后,他們兩個人正在低聲交談著什麼。
然後,那個流浪歌手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來,取下懷裡抱著的吉他,遞到顏倦手上。
於渺渺有點驚訝地睜大眼,卻看到顏倦走到了話筒架後面,還調整了一下話筒高度。
空曠街道上,身形料峭的少年懷裡抱著吉他,低下頭,懶散地試了試音。
浩瀚夜空下,他瞳孔像星,與黑夜纏綿。
「之前答應過的,給你唱首歌吧,以後也沒什麼機會了。」
他開口,一句話,就逼出她的眼淚。
這些天以來一直自欺欺人的於渺渺,終於被迫面對現實。
面對接下來的整整兩年,再也無法與他朝夕相對的現實。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個流浪歌手走過來,站到了她身邊。
男人對著她笑笑,笑容里略顯滄桑,嗓音像沙:「我音響里沒什麼流行歌,大多數都是民謠,就這首他會唱,你湊合著聽聽吧。」
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麼,於渺渺只好回以一個禮貌的笑容。
男人沒再說話,眯了眯眼,視線卻好像透過她,飄到了很遙遠的地方。
而話筒架后,顏倦白皙的手指覆上吉他琴弦,幾乎是同時,音響里傳出溫柔的伴奏音。
於渺渺的世界忽然變得很安靜,安靜到只餘下眼前這個抱著吉他的少年。
「讓我再看你一遍,從南到北。
像是被五環路蒙住的雙眼。」
他的聲音原本就清冽,此刻混著月色,像初春的風,清澈又寒冷。
高中一年裡與他有關的回憶,就在此刻呼嘯而來。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代替夢想的,也只能是勉為其難……」
她在她的世界里反覆回想著今晚,從此枯寂地長眠。
於渺渺沒有聽過這首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圈越來越紅,到了最後,終於有些狼狽地掉下淚來。
她有些不確定地猜測,在顏倦心裡,她究竟處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呢?
同班同學?朋友?或者……
或者沒有或者。
低下頭,怕被顏倦看見,她匆匆忙忙地用手背擦眼淚,無意識地吸了吸鼻子。
身旁的男人看她一眼,瞭然地笑了。
燦爛星河下,顏倦站得筆直,他微微垂著眼,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吉他琴弦,眉眼寂寂。
路燈拉出他長長的影子,清冷又孤單。
他總是很孤單。
他其實不快樂。
伴奏聲漸漸低下去了,只餘下從他指尖輕瀉出來的,淡淡的吉他音色。
溫融夜色下,他抬頭看她一眼,輕聲唱完最後一句:
「我知道,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遺憾。
所以,你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