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言

  姬越目色一頓。

  衛斂抬眼,又說了一遍:「我的醫術可以幫上忙。」

  他雲淡風輕:「我也去。」

  沉默在兩人之間靜靜盤旋,屋內縈繞著凝重的氣息。

  良久,姬越說:「……好。」

  他沒有說「孤不准你去」這樣的話。每多耽擱一日,江州便要多死很多人,他們沒有時間猶豫。

  衛斂頷首:「下道詔令罷,我即刻啟程。」

  第一批去江州救援的隊伍在午後便已出發,他現在騎馬去追還來得及。

  姬越垂目,手指動了動,將壓在摺子底下的詔書遞給衛斂。

  上寫著任命公子斂為欽差大臣,協助解決此次疫情,太醫院上下皆聽其令。地位優於另一位處理此事的欽差,若雙方決策出現分歧,全部聽命於公子斂。

  可謂是把這次的任務全權交由衛斂處理。

  詔令已經蓋上玉璽,墨跡已干,顯然不知在這兒被晾了多久。

  姬越早就寫好了這份詔書。

  在他闖入御書房之前。

  衛斂看了眼,笑了聲,轉身便走。

  「衛斂。」姬越叫住他。

  衛斂停步,垂眸:「嗯。」

  身後靜默片刻,姬越道:「再留一夜罷。」

  「隊伍今日才出城,晚間在城外驛站歇息整頓。明日快馬加鞭趕上……還能及時會合。」

  衛斂輕裝快馬,能夠趕上大部隊,不差這一天。

  可他們之間,卻很差這一天。

  衛斂輕聲:「好。」

  隨後推門而出。 -

  這一夜,姬越歇在鍾靈宮。

  他們並未行任何事,只是純粹地同床共枕,一夜安眠。

  翌日,姬越醒來,熹微破白,天光初亮。

  衛斂還未醒,雙手交疊,睡得很規矩。姬越端詳了青年的睡顏半晌,在衛斂額上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而後默不作聲地更衣,靜悄悄上朝去了。

  衛斂醒時,外頭已傳來鳥鳴聲,春光明媚。

  行囊昨日便已收拾好,今天下午便可出發。

  如今還能偷得浮生半日閑,等到了江州,就該馬不停蹄打一場硬仗了。

  這半日,也不知做什麼好。

  衛斂想了想,從箱子里翻出一件艷紅的衣裳,拿出針線縫好最後的圖案。

  他曾答應姬越,要給他做兩件衣裳,一雙鞋,還有一個荷包。

  其他的都做好了,就剩這一件,還差一個收尾。

  黑色是君王象徵,姬越總能把黑袍穿得很威嚴,抿著唇不苟言笑,高坐在王座之上。彷彿他天生就適合穿這身衣裳,擔任這個位置。

  衛斂記憶最深的,卻是上元花燈節那晚,紅衣青年彎眼一笑,拉著他湧入人群里。

  火紅衣裳與火樹銀花,艷烈得撩撥人心,那才是真正的融為一體。

  收完最後一針,衛斂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喧囂。

  他微抬頭,就見長壽急急忙忙地跑進來。

  衛斂問:「怎麼了?吵吵嚷嚷的。」

  長壽苦著臉道:「公子,您快出去看看罷。外頭不知怎的來了一群大臣,直接跪在門口,請您出去。」

  衛斂:「……」

  他可不覺得自己有面子能夠讓秦國這幫肱股之臣對自己尊敬地下跪。

  大概是有事相求。

  衛斂將衣裳收好,起身走了出去。

  外頭跪著一些年輕的官員,見到衛斂出來,為首的立刻道:「公子!求您去勸勸陛下罷!」

  「如今陛下也只肯聽您的話了!」

  衛斂蹙眉:「發生何事?」

  一名口齒伶俐的言官三言兩語,將事情交代了個清楚。

  今日早朝時,姬越在朝堂上告知群臣,任命衛斂為欽差,負責清平縣瘟疫一事。

  此言一出,半數反對。

  有說後宮不可干政的,有說公子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有說其毫無經驗不懂醫術,去了純屬添亂的。

  反對的大多是文官,武將倒是沉默。

  那日公子斂生辰宴,戲班子里衝出那名刺客后,他們所有人親眼所見,公子斂斬下那名刺客的頭顱。

  救駕有功,又武功不俗。從那以後,無人再敢小看。

  「不懂醫術?」姬越淡淡道,「那日孤圍場遇刺,救了孤的難道不是衛郎?」

  「……」這倒是。

  「那也不足以去抗瘟疫。略懂皮毛而已,如此大事,豈能交由公子斂。」有固執的老臣道,「這純粹是拿人命當兒戲!」

  姬越不置可否,平地丟下一顆驚雷。

  「不僅他要去。」姬越平靜道,「孤也要一起去。」

  這下,滿朝文武大驚失色。

  紛紛跪下高喊:「陛下三思!」

  原先還固執地不許衛斂去的老臣立刻驚恐改口:「公子斂去就去罷……陛下您千萬不能以身涉險!您是大秦的王,您若有個三長兩短,這江山社稷該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附議道:「請陛下收回成命。」

  姬越拂袖而去:「孤意已決,退朝。」

  姬越好似真鐵了心要親自前往江州,把一眾大臣嚇得魂飛魄散。古往今來君王從來都是穩坐後方發號施令,哪有親自去涉險的?那可是瘟疫!

  陛下御駕親征是為鼓舞士氣,能讓敵人聞風喪膽。可親去疫區,瘟疫可不認人,並不會見了陛下就跑。陛下不會醫術,去了也沒有任何作用。若萬一染上瘟疫,那亂的就不只是江州,整個秦國都要跟著完蛋。

  此等舉措,落在大臣眼裡,明晃晃的三個字——送人頭。

  陛下素來是明君,怎會走出這一步昏棋,還真被公子斂迷了心竅,要與人同生共死不成?

  那不行,說什麼都要阻止。

  於是大臣們朝上沒能說服姬越放棄這個念頭,下朝後又組團去御書房前跟著跪,誓死要讓姬越收回成命。

  然而姬越下定決心之事,又豈是大臣們跪一跪可以改變的。

  一部分年輕的官員腦子活泛,看出陛下對公子斂十分在意。如果這天下還有誰能夠說動陛下,那唯有公子斂。 -

  聽完官員掏心掏肺的敘述,衛斂:「……」

  「我這就去御書房。」

  御書房的大門罕見地開著。

  台階前的地磚上整整齊齊跪著幾排大臣,以行動抗議姬越的決定。屋內同樣跪著幾名大臣,穿的都是一品朝服。

  他們並非想要造反。恰恰相反,他們有的是姬越一手提拔上來,有的對朝廷忠心耿耿。正因如此,他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陛下跳入虎穴。

  衛斂來到御書房前,看了眼外邊跪著的大臣,走上台階進入屋內。

  姬越頭也不抬:「再來幾個都沒用,就是把先王從王陵里請出來,孤也不聽。」

  衛斂開口:「……陛下。」

  姬越手一抖,抬起頭。

  兩人短暫對視,姬越又把頭低下了,彷彿為了避開他的視線。

  衛斂緩聲道:「陛下這是何苦呢?」

  「江州瘟疫,百姓流離。」姬越攥緊手中的硃砂筆,「孤在永平,如何待得下去?」

  「君王心懷天下,坐鎮永平,統御四方。」衛斂走到他身側不遠,「秦國何止一個江州。芸芸眾生,各司其職。您並非醫者,去了亦於事無補。您乃君王,庇佑的是整個秦國黎民百姓,永平需要一個主心骨來發號施令,這才是您的職責所在。您若平安,天下皆能心安。您若有恙,才是叫有心人鑽了空子。陛下萬金之軀,還望保重自身。」

  就是就是。

  底下不少大臣暗中附和。

  這些話他們說了八百遍,可陛下就是不聽。氣死個人。

  姬越遲疑:「孤……」

  話音未落,他聽到一聲膝蓋落地的聲音。

  姬越一驚,側目看去。青年竟是跪了下來,雙手平置於額前,垂眸道:「請陛下收回成命。」

  語畢,他拜了下去。

  像極了初見那一幕,青年跪在雪中,端端正正一拜,抬眼便誤了終身。

  姬越心一顫,匆忙起身,三兩步走到衛斂身前,俯身伸手拉他:「起來。」

  衛斂直起身,目光溫柔地注視他,又透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他們一個跪坐在地上,一個半蹲在身前,彼此靜默片刻。

  姬越低聲道:「為何連你也要逼我呢……」

  孤沒有說不許你去。

  孤只是想和你一起去。

  衛斂目光掙扎片刻,輕聲道:「陛下,您若平安,臣才心安。」

  與天下人無關。

  我只想讓你平安而已。

  姬越怔了怔,輕輕頷首:「孤知道了。」

  他慢慢起身,面向群臣,一字一句:「孤……收回成命。」

  君無戲言,而我因你收回成命。

  群臣激動道:「陛下英明!」

  他們起身時,看向衛斂的目光都充滿了佩服與激動。

  不愧是公子斂,就是有本事!

  原本衛斂為秦國掙了一回顏面,又救駕兩次,已經讓眾人敵意消除了很多。而今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服姬越放棄江州之行,讓眾人不禁覺得公子斂真是明事理,有大義,跟想象中的妖艷男寵不一樣,一時竟還生出幾分敬仰。

  連帶對衛斂擔任欽差大臣一事都沒那麼大抵觸了。

  只要陛下不親自去,讓公子斂去又何妨! -

  一場鬧劇就此結束,眾臣解決一樁心頭大患,高高興興打道回府,只留御書房中,二人相視一眼。

  姬越無奈:「何必那麼拼?」

  還真跪了下去,嚇死他了。

  衛斂笑:「不然都對不起你這麼費心。」

  這齣戲姬越不曾與他商討,可衛斂一聽便懂了。

  姬越何等聰明人,他說的那些道理,姬越豈會不明白。

  只是姬越若什麼也不解釋,直接將衛斂任命為欽差大臣,群臣定然是要對衛斂不服氣,乃至於心生怨懟的。

  姬越怎麼忍受得了心愛之人在搏命之時,還要遭人質疑詆毀。

  而今就不一樣了,姬越出了這麼場鬧劇,群臣不僅對衛斂任命欽差一事毫無異議,還對他成功勸服姬越感激涕零。衛斂今日在滿朝文武前的表現,刷足了好感,還提高了聲望。

  這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討價還價。

  如果人們不能接受一件事,那就再提一件讓他們更不能接受的。兩相權衡下,他們就覺得之前那件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演得那麼真。」衛斂打趣他,「我都信了。」

  姬越笑了聲:「不是演的。」

  孤是真的想和你一起去。

  瘋了一般的想。

  衛斂一頓,說:「我該走了。」

  姬越唇角笑意淡了些:「嗯。」

  衛斂又說:「給你的衣裳我做好了,就在床頭那個柜子里,記得穿上。」

  「嗯。」

  衛斂轉身,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過頭。

  他說:「姬越,你再吻吻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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