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會(一)
柯謹這狀況來得太過突然, 洛克他們幾個實習生頭一次看到,一時間都愣住了,傻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顧晏他們那幾個同學卻反應很快, 顯然不是頭一回應對這種情況。
幾個人抱的抱,拉的拉,還有一個直接捂住了柯謹的頭,將他跟墓碑隔絕開來。然而柯謹卻毫無意識,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繼續用頭撞著那個同學的手掌。口中魔咒般的念叨沒有停過。
「哎沒事了沒事了。「勞拉不斷輕拍著柯謹的背,一邊安慰道:「都過去了,沒事了,跟你無關。」
洛克他們一臉茫然,「什麼情況?這……怎麼了?「
「啊。」菲莉達低低叫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之前聽說有一個比我們大好多屆的學長, 因為一個案子精神出了問題……「
當初柯謹的事情在圈內其實流傳得很廣,畢竟在那之前他在一眾年輕律師中表現突出,名氣不小。
同行對他的評價並不一致, 一部分人覺得他非常敬業, 性格溫和,是個不錯的朋友,也是值得重視的對手。
另一部分人則覺得他「入戲太深」, 認為他太過感性, 對當事人和案子中的受害者都抱有極深的同理心, 其實並不適合干這行。
這點在念書的時候,就有人這樣評價過。當初的柯謹剛入學不久,還帶著學生特有的青澀和迷茫。
他因為這樣的評價,找燕綏之聊過。
當時的燕綏之目光沉靜地看著他說:「這其實是非常珍貴的品質……」
「你很善良。如果有一天,你因為善良跟其他人起了衝突矛盾或是惹上了什麼麻煩,永遠不會是善良有錯。「
「但是教授……「柯謹那時候坐在院長辦公室柔軟的會客沙發里,有些拘謹地喝了一口燕綏之遞給他的紅茶,」您看過那句話的吧,印在《法外》扉頁,說幹這一行,很多時候是在地獄里跟魔鬼打交道。「
「當然看過,但那並不意味著你要把自己變成魔鬼。」燕綏之挑著一邊眉,把茶匙擱在杯盤裡,「你需要熟悉他們的思維方式,但你沒必要成為他們。這樣久了,你可能會看起來不那麼像好人,但你知道,你永遠不會是他們。「
年輕人很容易沮喪,但也很容易感受到鼓勵。
那時候的柯謹看起來有些如釋重負,他默默喝了幾口紅茶,最後又問了一句:「那您覺得我適合這一行嗎?「
燕綏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他:「你想做這一行么?「
柯謹:「想。」
「你做這一行抱有某種初衷么?「
「有。」
燕綏之笑著說:「那就去實現它。」
柯謹端著杯盤,放鬆地笑了。
那場談天進行到這段尾聲的時候,顧晏剛好來辦公室找燕綏之審批一份研究文件。那時候柯謹的性格還有些靦腆,不太喜歡把內心想法暴露在其他人面前。所以顧晏到了之後,他只簡單說了兩句便離開了。
但是能看出來,柯謹從那之後便堅定了許多,沒再自我懷疑過。
那段談話可能是他畢業后堅持成為律師的重要動力。
但是有些事情聊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其實困難重重,有太多難以控制的因素,尤其是情緒和心理。
像柯謹這樣善良柔軟「入戲太深」的人,初衷或目標但凡有一瞬間的動搖,就太容易陷入極端矛盾和撕扯的境地了。
他在兩年前碰上了一件案子,搜集到的諸多漏洞和部分證據讓他對自己的當事人抱有極大的信任,相信對方無罪,而對方也表現得像一個不小心跌入泥沼澤的無辜者,只有柯謹這麼一根救命稻草。
他為對方做了無罪辯護,而陪審團最終跟他做了一樣的選擇。
又一位無辜者得以沉冤昭雪,這樣的事情讓性格溫柔的柯謹為之高興了很多天。
結果三個月後,他無意間發現了一些新的痕迹,足以證明他的判斷出現了重大失誤,那個當事人一點兒也不無辜,甚至比控方所指控的更加危險惡毒。
而那時候再重新提交證據報警,那位當事人已經逍遙法外了,至今沒有被找到。
如果是「能跟魔鬼談笑風生「的老油條,對於這種事可能會懊惱片刻,然後想辦法在當中斡旋,以避免自己名聲受損。那些影響很快會消失,而他們也會重新投入更高費用的案子和更豪華的酒會裡,甚至會把這種事裝裱成某種談資,一笑而過。
但是柯謹不是這樣的人。
他的性格註定他會長久糾結在自己的誤判里,自責懊惱,在矛盾中掙扎不停。
事實甚至比這還糟糕——他在極端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厭棄中度過了壓抑的兩個月,最終精神出了問題。
最初他的精神還不至於錯亂至此,後來某一天陡然變得嚴重起來。
很難說得清究竟是什麼加重了他的病情,最廣泛的傳言是那個逍遙法外的當事人李·康納突然給他寄了一封「感謝信息「,雪上加霜,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精神問題嚴重之後,柯謹呆過一周的醫院,緊接著就被一個朋友帶走了。很久沒再出現,最近著半年他狀態略好一點,才偶爾能出來一趟。
那個朋友燕綏之有點兒印象,當初在法學院的時候,顧晏和柯謹除了來掃墓的這幾個同學外,還有一個關係很不錯的男生。
只不過對方不是法學院的,而是隔壁商學院的,一個著名的享樂主義二世祖,叫喬。
很多人疑惑顧晏怎麼會跟那樣的人成為朋友,太不搭了。
燕綏之也不知道,不過他也沒注意過這些事。只是不多的幾次接觸來看,那位在燕大教授的字典里也列在「小傻子「的詞條里。
……
菲莉達這麼一提醒,其他幾個實習生都想起來了。
不過他們幾個也不是那種不顧場合瞎聊的人,只是三兩句交流了一下柯謹的事,便唏噓著跑過去幫忙。
燕綏之也不再倚著樹,而是大步走了過去,臉上的笑意都沒了。
事實上,在聽聞柯謹出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時不時會想起當初聊天的那個場景。
他並不後悔對柯謹說了那些話,他做過的事情從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後悔。但是他有些遺憾當時只想到了鼓勵,而沒有多提醒柯謹一句。
對於柯謹,他有一點微妙而淺淡的歉意。
「需要幫忙么?「
「沒事,不用,我們有經驗。」顧晏的那些同學將柯謹圍住,不斷安撫。也確實沒有燕綏之他們這些生人的插手機會。
只是除了他們,還有一個人也站在人群之外——
不是別人,正是顧晏。
顧晏顯然不是個擅長安慰人的,但他站在一旁並沒有袖手旁觀,而是乾脆地撥出了一個通訊。
對面似乎很快接通,顧晏瞥了眼人群中的柯謹,幾乎沒給對方開口的機會,就直接道:「柯謹情緒不穩定,我給你開全息通訊。」
下一秒,顧晏智能機的全息屏幕展開來,透過屏幕,可以看見一個年輕男人的臉。金色的短髮,前額略長,用髮蠟抓得異常囂張。
都不用看清五官,單憑那風格,燕綏之都能認出來,就是那位喬。
顧晏直接把全息屏幕調在柯謹面前,喬的聲音透過屏幕傳過來,對著柯謹安撫道:「噓,噓——看我,柯謹,看著我。沒事,什麼事都沒有。我就說不讓你單獨走,結果你居然一聲不吭瞞著我偷偷回德卡馬,你看,我兩天不在,你心情就好不起來了是不是?我就說你也是,顧也是,悶罐子就得有個人在旁邊給你們翹一翹縫……」
喬的安撫方式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完全沒有那種小心翼翼的感覺,而是像聊天一樣用最放鬆自然地語氣跟柯謹說著話,甚至還帶了點兒半真不假的抱怨,好像對方在聽似的。
他說了有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柯謹終於慢半拍地聽見了他的話,撞著別人手掌的額頭慢慢停了下來,抬眼看向了全息屏。
又過了片刻,他的目光終於專註起來。
全息屏里的喬一看他有反應了,知道這一次安撫又有了效果,柯謹在恢復正常。於是他鬆了一口氣,又沖顧晏遞了個眼神。
顧晏把全息屏調得離柯謹更近一些,幾個拉著他的同學試著慢慢鬆開手。
「……另外再給你報備一件事,我現在在飛梭上,還有二十分鐘在德卡馬的港口落地。「
柯謹安靜了好半天,終於有了點別的反應,眼珠跟著喬的動作轉了一下,但依然有些恍惚。
一旁的顧晏替他問道:「你這時候衝到德卡馬來幹什麼?「
喬一開始並沒有急著回他,而是仔仔細細地看著柯謹,確認他已經徹底放鬆下來,這才一邊試圖逗柯謹一邊回復顧晏,「你時間緊,柯謹又跑了,勞拉他們幾個是同夥。我一個要辦聚會的被你們撇在亞巴島無人問津,還能來幹什麼?當然是親自把你們請回去。」
四十分鐘后,說是風就是雨的二世祖從德卡馬的私人港口直奔墓園。這位少爺也不知道從哪兒擄來了醫生,護著柯謹上了房車,同時還一個不落地把那幫同學都拽上了車,包括顧晏。
畢竟顧晏答應過他,要把3號空出來赴約。
柯謹窩坐在車廂里愣愣地望著車外發獃,窗戶沒有搖上,以防環境太封閉讓他重新恐慌起來。
他的眼珠轉動得有點慢,緩緩掃過墓園大門,青藤,最終落在了路邊的燕綏之身上。
燕綏之看著他,過了片刻才從半塊車窗的照影里發現自己微微皺著眉。
他鬆了一下眉心,正想轉開視線,結果一抬頭就對上了顧晏的目光。
顧晏正要上車的動作一頓,看起來略微有些遲疑。沒過兩秒,他拍了拍喬的肩膀,道:「有事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