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四)

  您的訂閱比例不足50%, 新章節暫時被饕餮吃掉了, 一小時后恢復


  那場講座是開放式的,對聽眾不做限制,摻雜了不同星系不同星球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偌大的禮堂坐得滿滿當當。


  帶過去的幾位教授幾乎都講得不錯,帶了點兒科普的性質, 還都挺幽默。唯獨一位老教授水土不服生了病, 顯得沒什麼精神,語速也慢。


  當時恰好是個春日的下午, 禮堂里人又多 ,容易懶散睏倦。於是等那位老先生講完, 一個禮堂的人都睡死過去了, 只剩前兩排的人還在扒著眼皮垂死掙扎。


  而燕綏之作為壓場最後一個開講,運氣喜人, 剛好排在那位老先生後面。


  他兩手扶著發言台, 掃了眼全場就笑了起來。心說好一片盛世江山。


  不過他沒有強迫別人聽自己長篇大論的習慣,對這種睡成一片的狀況毫不在意,甚至還對近處某個半睡不醒的學生開了句玩笑說:「我一句話還沒說呢, 你就對著我點了十二下頭。」


  於是那一片的學生笑了起來,當即笑醒了一撥。


  那片聽眾里,有一個年輕學生沒跟著笑, 只是撩起眼皮朝那些睡過去的人瞥了一眼。他身體有一半坐在春日的陽光里, 卻依然顯得冷冷的, 像泡在玻璃杯里的薄荷。


  這就使得他在那群人中格外突出。


  他收回目光后,又無波無動地看向台上,剛好和燕綏之的目光對上。


  燕大教授當時的注意力當然不會在某一位聽眾身上,所以只是彎著眼笑了一下,便正式講起了後面的內容。


  在他講到第一個案例的時候,禮堂的人已經醒得差不多了。但是很巧,第一個抬手示意要提問的學生,剛好是坐在那位薄荷旁邊的。


  「教授,像這種案子,當事人所說的和控方給出的證據背道而馳,該相信誰?」


  燕綏之嘴角帶著笑意,問她:「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那位女生張了張口,似乎最初覺得這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但她遲疑了一會兒后,反而開始糾結,最終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那些學生在最初選擇法學院的時候,總是抱著維護正義的初衷。


  希望相信自己的當事人,那就意味著要去質疑控方的正義性,如果連最能體現正義的警方檢察院都開始歪斜,製造謊言,那無疑會讓很多人感到灰心和動搖。


  希望相信控方,那就意味著自己的當事人確實有罪,而自己則要站在有罪的人這邊,為他出謀劃策。


  燕綏之當然知道那個女生在猶豫什麼,「事實上,這種問題對於一部分律師來說其實並沒有意義。相信誰或者不相信誰對他們來說太單純了,因為他們每天都在和各種謊言打交道。」


  有些當事人會編織形形□□的理由來否認自己的罪行,即便承認有罪,也會想盡辦法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壞,以博取一點諒解。


  有些控方為了將某個他認為是罪犯的人送進監獄,不惜利用非法方式製造證據,確保對方罪有應得。


  「當然,還有些律師自己就常說謊話。很多人知道自己的當事人是有罪的,但是辯護到最後,他們常常會忘記這點。」燕綏之沖那個女生道,「久而久之,他們就不會再想你說的這類問題了,因為這讓他們很難快樂地享受勝利,而這個圈子總是信奉勝者為王。」


  那個女生長什麼樣子,燕綏之早就不記得了,但是他記得她當時的臉色有些沮喪和迷茫。


  於是他又淺笑著說了最後一句:「不過我很高興你提出這個問題,也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問題,偶爾去想一下,你很可能沒有答案,想的過程也並不愉悅,但這代表著你學生時代單純的初衷,我希望你們能保持得久一些。」


  這麼一段情景是燕綏之對那場講座唯一的記憶,其他的細節他早就忘得一乾二淨。


  那之後沒多久,就到了梅茲大學一年級學生選直系教授的時候,講座上的那片薄荷成了他的學生。


  正是顧晏。


  後來顧晏又問過一次同樣的問題,只不過比那位女生更深了一步。


  那應該是燕綏之和學生之間的一次小小酒會,是他的生日還是聖誕節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冬天,外面下著小雪。他讓學生放開來玩兒,自己則拿著一杯酒去了陽台。


  他原本是去享受陽台外黑色的街景的,卻沒想到那裡已經有人了。


  佔了那塊風水寶地的學生就是顧晏。


  他不記得是什麼話題引出的那句話了,只記得這個平時寡言少語冷冷淡淡的學生問他:「你也常會想誰值得相信這類的問題?」


  燕綏之當時帶了點酒意,話比平日少,調子都比平日懶,他轉著手中的玻璃杯說:「不。」


  顧晏:「……」


  「為什麼?你不是說希望學生以後都能偶爾去想一下,保持初衷么?」顧晏問這話的時候是皺著眉的。


  燕綏之記得那時候的顧晏還不像後來那樣總被氣走,還能好好說兩句話,那大概是他第一次當著自己老師的面皺著眉。


  「那是給好人的建議。」燕綏之懶洋洋的,又有些漫不經心。他說著轉頭沖顧晏笑了一聲,道:「我又不是。」


  其實這些片段,燕綏之很多年都沒有想起來過,還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


  直到今天顧晏突然提起這話時,他才發現自己居然還記得。


  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燕綏之這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沒有再習慣性地脫口而出「我一般不想這種問題」。他試著模擬了一下那些學生的思維,琢磨了幾個答案,準備好好發揮,演一回像的。


  誰知顧晏根本沒等他回答,就收拾起了那些證據資料,道:「自己想吧,我出去一趟。」


  燕綏之很氣:「……」我他媽好不容易有耐心演一回你又不看了?


  顧大律師說話做事總是乾脆利落的,說走就走,沒一會兒房間里就只剩了燕綏之一個人。


  他的腿其實不怎麼痛了,但是走起來依然不那麼自如,所以顧晏出門沒打算帶他。


  當一個實習生沒有活兒干,那就真的會閑成蘑菇。


  如果在南十字律所,他還能扒出爆炸案看看始末,在這裡他想扒都沒地方扒,只能無所事事地靠在椅子里曬一會兒太陽。


  不過這種無所事事的感覺對他來說其實非常難得,於是沒過片刻,他就心安理得地支著頭看起書來。


  只不過看書的過程中,他的注意力並不集中,那幾頁證據還時不時會在他腦中晃兩下,已經是職業病了。


  這個案子其實不算很難,至少沒有他在約書亞·達勒面前表現得那麼麻煩。如果證據真的有偽造的,那麼細緻整理一遍一定能找到許多可突破的漏洞。


  之所以對約書亞·達勒說難,只是因為如果律師表現得太輕鬆,當事人就會覺得「即便我少說一些細節和真相,他也一樣能搞定。」


  而他想聽真話,盡量多的真話。


  他這麼想著便有些出神,目光穿過窗玻璃,落在外面大片的低矮房屋上……


  嗯?

  看了沒一會兒,他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


  約書亞·達勒正坐在酒店房間的地毯上垂著頭髮呆,妹妹羅希·達勒已經恢復了大半生氣,正盤腿坐在他正對面,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不轉地看他。


  隔一會兒她拍一把約書亞的腿,小聲說:「哥哥我餓了。」


  剛說完,她的肚子就配合著一聲叫。


  約書亞從頹喪中抬起頭來,沖她擠出一個笑,「餓了啊?行,等著,我下去買點兒吃的。」


  「今天除了麵包,我能多要一顆糖嗎?」羅希問道。


  約書亞想也不想就答應:「好,糖。麵包有,糖也有,放心。」


  他說著,有些疲憊地站起來,順手揉了一把妹妹的頭。


  羅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被抹平的包裝紙,「我能要這樣的糖嗎?」


  約書亞捏著那張糖紙,看著上面的字:「巧克力?這牌子我沒聽過,你哪來的?」


  正說著話呢,他們的房間門被人敲響了。


  約書亞笨拙地用遙控開了門,就見燕綏之靠在門邊沖兄妹兩一笑:「羅希?漂亮小丫頭,告訴我你餓么?」


  羅希·達勒立刻指著他,沖約書亞道:「糖,這個哥哥給的。」


  約書亞:「……」哥哥個屁!


  羅希·達勒又轉頭沖燕綏之道:「餓了!」


  燕綏之抬了抬下巴,「把外套穿上,帶你吃羊排。」


  羅希·達勒一骨碌站起來,舔了舔嘴唇,「好吃嗎?」


  約書亞:「……」


  他摸了摸遙控器,特別想關門。他就很納悶,這位實習律師吃錯藥了么,突然要帶他們出去吃羊排?


  而且這才下午三點,吃的哪門子羊排?

  燕綏之想起之前的案件資料上寫著,約書亞·達勒的住址是金葉區94號,入室搶劫案的受侵害人則住在93號,就在達勒家隔壁。


  然而這破地方房子擠著房子,沒有一條直線,一間房子恨不得有東南西北四個隔壁,根本看不出受害人家是哪一個。不實地找一下,連案子都理解不了。


  怪不得顧晏接了委託后,第一時間就買了飛梭票。


  「……我推薦?」顧晏的聲音不高,但也沒有刻意壓低,所以即便燕綏之沒打算聽,有些語句還是在他走神的間隙里鑽進了耳朵。


  「今天是怎麼了,一個兩個都把我當中介。」顧晏語氣很淡,「這種事你應該去找事務官,他可以給你挑到合適人選,我這隻有實習生。」


  因為聽見了「實習生」這個詞,燕綏之轉頭看向了顧晏,然而對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好像面前這個實習生是死的。


  對面不知說了什麼,顧晏又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你還真是不挑。」


  燕大教授通過這幾句話進行了一個合理猜測——通訊那頭的人似乎要找一個合適的律師,做諮詢或是接案子,也許因為時間緊或者別的什麼原因,連實習生都不介意。


  燕綏之的眼睛彎了起來,他以舒服的姿態倚靠在椅背上,心說老天還是很照顧他的,剛說著缺錢要外快,財路就來了。


  然而……


  顧晏略一思索,乾脆地沖對方道:「去找亞當斯吧。」


  「……」燕綏之保持著微笑的表情重新扭開頭。


  去你的吧,氣死我了。


  「在看什麼?」顧晏切斷通訊后,順著他將目光轉向窗外,卻一時沒找到目標。


  「你的當事人。」燕綏之嘴角含著笑意,卻沒正眼看這斷人財路的混賬玩意兒一眼。看得出來他心情不怎麼樣,因為張嘴就開始損人:「約書亞·達勒,就在那條巷子里,大概正要回家,背後還背了個麻袋,麻袋口上有一團亂七八糟的毛……」


  他說著眯了眯眼,頓了一下又糾正道:「好吧,看錯了,背的是個人。」


  「……」


  根據他的描述,顧晏在雜亂的巷子里找到了那個身影,「背的是羅希·達勒,至於後面跟著的那個男人……」


  「司機。」燕綏之道,「剛才看著他從那輛出租駕駛座上下來的。不過我很驚訝,約書亞·達勒居然會坐車回家。」


  酒城遍地黑車,價格並不便宜。實在不像一個飯都快吃不起的人會選擇的交通工具。


  顧晏皺起了眉,沖燕綏之道:「吃完去看看他。」


  「不是說明天?」


  「既然已經到這裡了,提前一點也無所謂。」


  這家餐廳的羊排火候剛好,肉質酥爛,分量其實不多,搭配一例熱騰騰的濃湯,對燕綏之來說慢慢吃完正合適。


  顧晏看著他的食量,難得說了一句人話:「還要不要菜單?」


  燕綏之有些訝異,心說這玩意兒居然會口頭上關心人吃沒吃飽。他搖了搖頭道:「我一頓也就吃這麼多。」


  「建議你最好吃飽一點。」顧晏一臉冷漠:「不要指望我會陪你一天出來吃五頓。」


  「……」


  這麼會說話的學生我當初是怎麼讓他進門的?

  燕綏之默然兩秒,面帶微笑:「不勞大駕,我自己有腿。」


  他們兩人走進擁擠的矮房區時,這一片的住戶剛好到了飯點,油煙從各個打開的窗戶里散出來,穿插在房屋中間的巷子很窄,幾乎被油煙填滿了,有些嗆人。


  先前在樓上俯瞰的時候,好歹還能看出一點依稀的紋理,現在身在其中,燕綏之才發現,這哪是居住區啊,這分明是迷宮。


  三兩下一轉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燕大教授心說還好不是自己一個人來,否則進了這迷宮,大半輩子就交代在這了。


  顧晏神奇地在這片亂房中找到了排號規律,帶著燕綏之拐了幾道彎,就站在了94號危房門外。


  它是這一片唯二沒有往外散油煙的屋子,另一個冷鍋冷灶的屋子就緊挨著它。


  燕綏之嘀咕著猜測:「那個沒有開伙的房子不會就是93號吧?」


  顧晏已經先他一步找到了門牌號:「嗯,吉蒂·貝爾的家。」


  吉蒂·貝爾女士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在遭受搶劫的過程中後腦受了撞擊傷,如今還躺在醫院裡。如果她能醒過來指認嫌疑人,那麼這件案子的審判會變得容易許多。可惜她還沒睜眼,而且近期沒有要睜眼的趨勢……


  現在約書亞·達勒需要極力證明他自己的清白,而控方則在收集更多證據,以便將他送進監獄。


  顧晏低頭讓過矮趴趴的屋檐,敲響約書亞·達勒的門。


  燕綏之站在旁邊,同樣低著頭避開屋檐,給自己不算太好的頸椎默念悼詞。


  「誰?!」裡面的人顯然不好客,一驚一乍的像個刺蝟。


  「你的律師。」


  片刻后,那扇老舊的門被人從裡面拉開,「吱呀」一聲,令人牙酸。


  約書亞·達勒露出半張臉,看清了外面的人,「你不是說明天見嗎?」


  燕綏之一點兒也不客氣:「進屋說吧。」


  約書亞·達勒:「……」


  「保釋獲准了,怎麼也能高興兩天吧?你這孩子怎麼還是一副上墳臉?」燕綏之進門的時候開了個玩笑。


  約書亞·達勒收起了初見時的敵意,悶聲道:「我妹妹病了。」


  他說著眼睛又充血紅了一圈,硬是咬了咬牙根才把情緒咽回去,沒帶哭音,「她一直蹲在看守所門外等我,現在病了。」


  燕綏之走進狹小的卧室,看了眼裹在被子里的小姑娘,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額頭:「燒著呢,她這是蹲了多久?」


  約書亞·達勒:「應該有五天了,她等不到我不會回家的。」


  「有葯么?」顧晏掃了一圈,在桌上看到了拆開的藥盒。


  「餵過葯,也不知道管不管用。」約書亞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在卧室轉了一圈后,又拿了一件老舊的棉衣來,壓在了羅希·達勒被子外面,「希望能快點出汗。」


  燕綏之瞥了眼落灰的廚台,問道:「吃藥前吃過東西么?」


  約書亞·達勒搖了搖頭:「沒有,她吃不進去,只說暈得難受。」


  「那不行,得去醫院。她這是連凍帶餓耗出來的病,光吃這葯沒用。」


  被褥加上棉衣格外厚重,顯得被壓在下面的小姑娘愈發瘦小,只有小小一團,嘴唇裂得發白。


  約書亞·達勒揪了一下頭髮,轉頭就開始在屋裡翻找。


  他著急的時候有些嚇人,重手重腳的,活像跟柜子有仇。


  「你拆家呢?」燕綏之納悶。


  約書亞·達勒:「找錢。」


  顧晏搖了搖頭,拎起床上那件棉衣,一把將被子里的小姑娘裹起來,沖燕綏之道:「叫車。」


  約書亞·達勒蹲在柜子前愣了一下,捏緊了手指,犟著脖子道:「我能找到錢,還剩一點,夠去一次醫院。」


  「知道,回來還我們。」燕綏之丟了一句給他,轉頭就出了門。


  這句話奇迹般地讓約書亞·達勒好受了一點,收起了他的犟脾氣。他急匆匆跟在兩人身後,叫道:「有車,巷子里就有車!」


  他一出門就直躥進旁邊的巷子里,沖裡面一間黑黢黢的屋子喊了一聲:「費克斯!」


  約書亞·達勒所說的車,就是燕綏之在樓上看到的那輛。


  那位司機就住在這巷子里,被約書亞喊了兩嗓子,便抹了嘴跑出來,拉開駕駛室的門坐了進去。


  「去醫院?」名叫費克斯的司機發動車子,問了一句。


  他的聲音極為粗啞,聽得人不大舒服。


  燕綏之坐在後座,一聽這聲音便朝後視鏡里看了一眼。這司機還是個面熟的,臉上有道疤,之前載過他和顧晏。


  「對!越快越好!」約書亞·達勒焦急地催促。


  費克斯沒再說話,一踩油門車子就沖了出去。


  「我之前在那邊樓上的餐廳吃飯,剛好看見你們車開進巷子。」燕綏之說,「還納悶你身上哪來的錢叫車,原來是認識的。」


  「嗯。」約書亞·達勒一心盯著妹妹,回答得有點心不在焉,「屋子離得很近,經常會在巷子里碰見。上午我去看守所找羅希的時候,剛好看見他在跟羅希說話。」


  費克斯在前面接話道,「我剛好從那裡經過,看見她蹲在那裡快要暈過去了,畢竟都住在一個巷子里,總不能不管。」


  約書亞·達勒粗魯慣了,聽見這話沒吭聲,過了好一會才想起來,補了一句:「謝謝。」


  費克斯在後視鏡里瞥了他一眼,「別那麼客氣。」


  他們去的是春藤醫院,離金葉區最近的一家。


  這家醫院倒是很有名,在眾多星球都有分院,背後有財團支撐,半慈善性質,收費不高,對約書亞·達勒來說非常友好……


  哦,對目前的燕綏之來說也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