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二)
「我不太會夸人。」顧晏突然說。
他聲音低沉, 微微有些啞。
明明是燕綏之在回憶,他卻好像跟著經歷了一遍。
他好像看見記憶里二十歲時候的燕綏之變得更小了一些, 眉眼青澀,身材骨骼顯露出少年人抽條拔節時特有的清瘦,始終站在人群之外,溫和又孤獨。
「嗯?」燕綏之應了一聲。
「我不太會夸人, 但你以後碰到什麼做了什麼, 無論有趣的還是無聊的, 善意的還是陰暗的, 都可以告訴我。」顧晏聲音沉緩地說:「我想聽。」
那聲音甚至在燕綏之的身體里引起了微微的震動,那種漲潮般的酸軟感又漫了上來。
食髓知味, 燕綏之在顧晏這裡體會得徹徹底底。
這樣的顧晏讓人無法拒絕,至少他拒絕不了,甚至還總衝動著想多回應一些。
燕綏之突然輕輕嘆了口氣,身體慢慢放鬆下來。
有那麼一瞬間, 他闔了一下眼睛,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還住在那幢舊居里, 日子慢悠悠地過著,他懶洋洋地靠在窗台上, 一邊畫著速寫, 一邊半真不假地對屋裡的人說:「前兩天碰到一點麻煩事……」
很奇怪, 在這一瞬間的想象里, 屋裡聽他抱怨的是顧晏。
而他並沒有覺得哪裡不好。
遠處的懸浮路上又有車一劃而過, 車燈在屋內投下一片光亮,又倏然消失。
顧晏感覺肩上抵著的下巴動了動,似乎是個輕微的點頭,接著,燕綏之「嗯」了一聲。
又過了片刻,像是在印證這種應答,燕綏之開口道:「那件醫療案……我知道你很好奇。其實不用那麼小心翼翼,不是什麼不能提的事,我只是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原先顧晏還有些不知緣由,剛才聽燕綏之說到父母過世的原因后,他忽然就摸到了邊。
燕綏之的父母死於基因手術,那件案子牽扯的也是基因手術。
顧晏低聲說:「那位被告……」
他語音有些遲疑,燕綏之已經接過了話頭,他輕輕「啊」了一聲,像是終於找到了開頭:「那位被告,我的當事人,比爾·魯……曾經參與過我父母的那場手術。」
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麼諷刺,他因為父母遺言壓抑內心的猜忌耗費了十多年。
而複發只用了一天。
相似的手術意外,相似的結果,有關聯的人。即便沒有證據,也足以讓他重新陷入到十五歲時候的魔障里。
就好像這麼多年壓抑的東西終於找到了一處宣洩點,不管對錯,只要能發泄掉一些就可以。
他希望被告能鋃鐺入獄,希望他能體會一遍所有受害人體會過的東西,希望他能知道一個人孤零零空落落地走上十年會是什麼滋味,希望一命償一命。
他還想去赫蘭星的公墓,對睡在那裡的人說,「你們看,我當年的猜忌不是毫無道理。你們訓了我那麼一長串有的沒的,是不是應該起來道個歉?雖然晚了十來年,但是沒事,我很大度,可以勉強諒解。」
可惜睡在那裡的人,並不會真的聽見,也不會如他所願起來抱著他笑著道歉。
「接到案子的前兩天,我幾乎沒法坐下來好好看資料。」燕綏之有些自嘲地輕笑了一下,「那大概是我最不淡定穩重的一回。後來總算能進去資料了,卻發現控方的證據有一些漏洞。」
非常細微的東西,也許在一些粗判的案子中,會被所有人遺漏。
但他看到了,就難以忽略。
所有關注案子的人,包括他自己,都默認比爾·魯是有罪的。
但漏洞的存在——哪怕漏洞是由於控方本身的疏忽,也意味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比爾·魯無罪。
而只要有這樣的可能,他作為辯護律師,就應該維護。
那幾天,燕綏之把自己關在卧室里,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我其實有過很多刻毒的想法,故意忽略掉那些漏洞,甚至利用言語陷阱讓其他人也發現不了,或者在法庭上兜幾個圈子,誘導證人不知不覺地說一些假證,填補上那些漏洞,如果我願意的話,其實有很多種辦法,將當事人釘死在被告席上。」燕綏之停頓了片刻,又含糊一笑,低聲說:「是不是有些陰暗?其實這已經是我美化過一百倍的結果了,我發現……就算是坦誠相告,我也沒法把那些太陰暗的東西說給你聽。」
「那時候腦子裡幾乎是發泄性的,想了無數種主意。但是……」燕綏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顧晏能感覺到他牽了一下嘴角,似乎依然想試著像平常一樣,不那麼在意地、甚至帶著一絲笑地把話說出來。但他的嘴角又慢慢收了回去,「那應該不是他們兩個想看到的……」
「你看,我拿父母就是沒什麼辦法,明明已經過世十多年了,我還是不希望他們看見那些……」
他又驀地沉默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又哼笑了一聲,低聲道:「好像他們還能看見似的。」
他其實……始終覺得自己不是什麼好人。
但在那短暫又漫長的十來年裡,他試著按照父母的祝福活著,不做太多出格的事情,不沉溺於無意義的東西,資助了一些福利院和孤兒院,幫了一些能幫的人,堅持一些也許無關痛癢的正義。
然後他恍然發現,這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刻入骨血了。
這大概是父母留給他的,這輩子也脫不盡了。
「我在屋子裡獨自呆了三天,最終還是決定做無罪辯護。」燕綏之說。
他做了決定,但他並不高興。
因為他會把卡爾·魯送出法庭。
「我當時有些不著調的想法,不希望自己過得太痛快,希望能有人罵我幾句。就當是……借別人的嘴,宣洩一下。」燕綏之又笑了一下,「說不上來是什麼心理。」
所以他那次的態度格外突兀,對外說著各種混賬話,直白又尖銳,就像一個桀驁不馴、無視正義只管錢財和結果的訟棍。
然後如他所願,在他本身最低落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在罵他,口罰筆誅,甚至包括一些蓄意的傷害。
那時候是個什麼情景,簡直讓人不敢想。
也不希望他去細細回想。
「我看見過一份未發的報道,說後來卡爾·魯又被提上了被告席,那次審判你去了。」顧晏沉聲引開了話題。
燕綏之:「嗯。」
卡爾·魯後來又被牽扯進了案子里,那時候的燕綏之已經查了他有一陣了,匿名給警方投了證據。
那一次,涉及的案子更大,證據更多,而且應該再找不出什麼漏洞。
「我那段時間查了他很多東西,很遺憾,依然沒能找到直接證據證明他跟我父母的過世有直接關聯。但那次的審判結果還算不錯,一命償一命,對那次的原告來說,算是一個可以接受的結果。」燕綏之說。
審判的那天,他獨自去了,在庭審開始的時候進了法庭,安靜地坐在最後一排,安靜地聽著卡爾·魯一項項罪名成立,然後安靜地離開。
那天是他27歲生日。
他還記得十來歲生日時,家裡那位漂亮溫和的女士端著動態相機,笑盈盈地逗他,院子里被他畫著的那枝扶桑被風吹得微微晃。清晰得就像剛剛過去一樣。
然而他已經一個人走了12年。
12年好像很短,眨眼間就過去了。
有時候又顯得格外漫長。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找到的證據再多一些就好了。也許我父母也能在那場庭審上瞑目。」燕綏之安靜了一會兒,又說:「但這其實也是個謬論,因為被告一命償一命,真正瞑目的其實是我,墓碑底下的人都睡了那麼久了,哪還看得到。」
顧晏忽然明白他為什麼總會洗手了。
就像他在最難過的時候,會故意引人來罵他一樣。
他一個人獨來獨往了太多年,習慣把所有問題都攬到自己頭上,不盡如人意時,他就會有些自厭,先於所有人將自己釘在被告席上,自己控告,自己判刑。
但不論受什麼刑,他又總會站得板直,因為路還很長,他還要一個人走上很久很久……
房間里一片沉默,過了好一會兒,燕綏之聽見顧晏悶聲說:「至少我看得到。」
他愣了一下,微微讓開身體。他看見顧晏的眸子在夜色下蒙了一層光亮,沉沉地看著他。
接著他感覺自己的手被握住,剛才洗過的水痕早已經幹了,也染了顧晏的體溫,但比起顧晏的手掌依然有些涼。
他看見顧晏垂下眸子,微微低頭吻了一下他的食指……
然後是中指、無名指、小指……
顧晏一根一根地吻過去,每觸碰一下,燕綏之心裡就會倏地軟一下,到最後,便軟得一塌糊塗。
他蜷了一下手指,對顧晏說:「抬頭。」
燕綏之湊過去吻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後是嘴角,最後是嘴唇。
……
夜色溫沉,流光如水、
久遠之前的生日祝福第無數次在他腦中響起:我們希望你永遠無憂無慮,不用經受任何痛苦,不用特地成長,不需要去理解那些複雜矛盾的東西,不用做什麼令人煩惱的選擇……
燕綏之闔著眼,吻著顧晏,在二十八年之後終於能給出一個回答——
很抱歉,你們希望的這些,我好像一個都沒能做到。好在運氣還不錯,碰到了一個人。
所以別擔心,我們會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