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雀(四)
您的訂閱比例不足50%,新章節暫時被饕餮吃掉了, 一小時后恢復 等到再過上幾年, 那些因為他的死而感到難過的人會慢慢不再難過, 聊起他的人會越來越少,甚至偶爾還能拿他調侃兩句開個玩笑……
這是一條再正常不過的變化軌跡,也是燕綏之心裡預料到的。所以他對此適應良好, 看得很開。
反倒是顧晏這種反應, 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他沒想到除了自己,居然還有其他人在關注那件爆炸案, 會花額外的心思去探究它的真相。
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 這個人居然是顧晏。
難不成這位同學畢業之後兜兜轉轉好幾年, 突然又回歸初心,重新敬愛起他這個老師了?
燕大教授這麼猜測著,心裡突然浮上了一丁點兒歉疚——當年應該少氣這學生幾回,對他稍微再好點的。
燕綏之這短暫的愣神引來了顧晏打量的目光。
「你也是梅茲大學的, 難道沒聽說過?」
「嗯?」燕綏之回過神來, 點頭應道, 「如果你說的是前院長碰到的那次意外,我當然聽說過。剛才發愣只是因為沒想到你接爆炸案會是這個原因。怎麼?你覺得那次意外有蹊蹺?」
顧晏斟酌了片刻, 道:「僅僅懷疑,沒什麼實證。」
「沒有實證?那為什麼會懷疑?」燕綏之看向他。
顧晏:「看人。」
燕綏之:「???」
這話說得太簡單, 以至於燕大教授不得不做一下延展理解。一般而言, 「看人」就是指這事兒發生在這個人身上和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對待的態度不一樣。
「看人?」燕綏之打趣道, 「難不成是因為你特別敬重這位老師,所以格外上心想知道真相?」
得虧燕大教授披了張皮,可以肆無忌憚地不要臉。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想嘲諷兩句。
顧晏聞言,用一種「你在開什麼鬼玩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後不緊不慢地喝了口咖啡,淡淡道:「恰恰相反,你如果知道每年教授評分季我給他多少分,就不會做出這麼見鬼的猜測了。」
燕綏之:「多少分?」
顧晏:「不到50。」
燕綏之:「嘖。」
顧晏看了他一眼。
燕綏之:「你也就仗著是匿名的吧。」
顧晏:「不匿名也許就給20了。」
燕綏之:「嘖。」
同學,你怕是想不到自己在跟誰說老師的壞話。
不過鬱悶的是,燕綏之略微設想了一下,就當年顧晏氣急了要麼滾要麼嗆回來的脾氣,當著面打分說不定真能把20分懟他臉上。
他確實幹得出來。
所以……還是讓師生情見鬼去吧。
燕綏之挑了挑眉,自我安撫了一下脾氣,卻越想越納悶:「那你說的看人是什麼意思?」
顧晏把喝完的咖啡杯捏了扔進回收箱,才回道:「沒什麼意思。」
燕綏之正想翻白眼呢,顧晏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我那天聽見那幾個實習生說你長得跟他有點像。」
「什麼?」燕綏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翹著嘴角笑了一聲,狀似隨意道:「你說那位倒霉的前院長?以前也有人說過,我自己倒沒發現。你呢?你覺得像么?」
關於這點,燕綏之其實反而不擔心。因為有那麼一個說法,說陌生人看某個人的長相,看的是整體,乍一眼很容易覺得兩個人長得相像。但是越熟悉的人,看的越是五官細節,下意識注意到的是差別,反而不容易覺得像。
就好像總會有人感嘆說:「哇,你跟你父母簡直長得一模一樣」,而被感嘆的常會訝異說:「像嗎?還好吧」。
比起洛克他們,顧晏對他的臉實在太熟了。
況且,就算像又怎麼樣,世界上長得像雙胞胎的陌生人也不少。
不過即便這樣,顧晏突然微微躬身盯著他五官細看的時候,燕綏之還是驚了一跳。
他朝後讓開一點,忍了兩秒還是沒忍住,沒好氣道:「你怎麼不舉個顯微鏡呢?」
說話間,顧晏已經重新站直了,平靜道:「不像。」
果然。
「你如果真的跟他長得那麼像,第一天就會被我請出辦公室了。」顧晏說完也不等他反應,轉身便走了。
燕綏之哭笑不得:「你那天是沒請我出辦公室,你請我直接回家了,這壯舉你是不是已經忘了?」
顧晏走在前面,一聲沒吭,也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裝聾,亦或只是單純地懶得理人。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了電梯這邊,然而圍著的人有些多,於是顧晏腳尖一轉,乾脆拐到了樓梯口。
「上樓幹什麼?」燕綏之一頭霧水地跟在他身後上了三樓。
「剛才說話的時候,我們的當事人達勒先生進了電梯。」
照理說醫院該辦的手續都辦完了,該交的費用也都交了,況且就算沒交完,也沒他什麼事,畢竟現在掏錢的是顧晏。羅希·達勒還在一樓輸液,他好好的上樓幹什麼?
燕綏之回憶了片刻,突然想起來,入室搶劫案的受害人吉蒂·貝爾就住在這家春藤醫院。
顯然兩人的猜測一樣,他們上了三樓后就極為默契地轉向了通往B座住院部的連廊。
B座3樓是春藤醫院的特別病房,提供給某些身份特殊的病人,比如某些保外就醫的罪犯,比如像吉蒂·貝爾這樣案件尚未了結的受害人等等。
這層的病房和上下層之間都有密碼門相隔,只有這條連廊供醫生和陪護家屬進出。
吉蒂·貝爾的病房門口還守著警隊的人,穿著制服坐在兩邊的休息椅上,其中兩個正靠著牆小憩,看臉色已經好幾天沒好好休息過了。
顧晏和燕綏之剛進走廊,就看見約書亞·達勒正靠在走廊這一端,遠遠地看著那間病房。
不過從他的角度,只能透過敞開的病房門,看見一個白色的床角。
約書亞·達勒站了一會兒,警隊的人抬頭看了過來,其中一個皺了皺眉,正要起身。
不過他剛有所動作,約書亞就已經轉身往回走了。
「呵——」他垂著眼,剛走兩步就差點兒撞上燕綏之,驚得倒抽一口氣,抬起了頭,「你們怎麼……」
「剛剛在樓下看到你進了電梯。」燕綏之道。
約書亞的臉色變了變,有一瞬間顯得非常難看且非常憤慨,「我上來怎麼了?難道你們還怕我衝進病房?」
燕綏之挑了挑眉,心說這小子還真是渾身都是炸點,隨便一句話都能讓他蹦三蹦。
他按住約書亞的肩,把他朝連廊外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得了吧,真怕你衝進病房我們都不用上來,門口守著的那些刑警捉你還不跟捉雞崽一樣?」
約書亞·達勒:「……」
他扭了扭肩,讓開了燕綏之的手,粗聲粗氣道:「那你們跟過來幹什麼?」
「怕你被吉蒂·貝爾的家屬撞見,吊起來打。」燕綏之隨口道。
約書亞·達勒一臉憤怒:「不是我乾的為什麼會打我?!」
「你說呢?」燕綏之道:「在沒找到可以替代你的真兇前,人家總要有個仇恨對象的。況且法院一天不判你無罪,人家就默認你依然有罪,這很正常。」
約書亞·達勒又瞪圓了眼睛要嚷嚷,剛張口,燕綏之就道:「閉嘴別喊,你們這些年輕小鬼就是脾氣大,別總這麼激動。」
「……」
約書亞·達勒氣得扭頭喘了好幾下。
顧晏一直沒開口,在旁邊看戲似的默然看著。
「別呼哧了,風箱投的胎嗎?」燕綏之笑了笑,道:「你可以這麼想,也不止你一個人這麼倒霉,還有被牽連的我們倆呢。一般來說,他們不止恨你,還恨幫你脫罪的我,你應該慶幸進法院有安檢,否則來個跟你一樣瞎激動的家屬,挑兩桶濃硫酸,潑你一桶,潑我一桶,餘下的倒他頭上,也不是不可能。」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眯眯的,約書亞·達勒聽著心都涼了。
嚇唬完人,他還安撫道:「以前還真有過這類的事,你看我就不喘。」
約書亞·達勒:「……」
顧晏在旁邊不著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又很快鬆開,像是從沒有露出過那種表情。
燕大教授嚇唬小孩正在興頭上,全然忘了自己還有個特別技能,叫做烏鴉嘴。
說話間,三人正要走出連廊,拐角處轉過來一個人。
那是一個棕色短髮的少年,看著比約書亞大不了兩歲,頂多17。他手裡正提著一桶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熱水,看那熱氣滾滾的樣子,很可能剛沸騰沒多久。
病房這邊供給的大多是可以直接飲用的冷水或者溫水,這樣滾開的水得額外找地方燒。
那一瞬間,燕綏之覺得這少年略有些眼熟,但沒細想,就下意識給那個少年讓開了路,畢竟人家好不容易弄來一桶水,繞來繞去灑了就不好了。
誰知他剛朝側邊讓了兩步,那個棕色短髮的少年瞪著他們看了兩秒,突然罵了一句:「操!是你們!」
「人渣!」
那少年說著,一托水桶底,將那一整桶開水潑了過來。
我得找個地方去去晦氣了,怎麼又碰上這種事……
那一瞬間,燕綏之心裡冒出的居然是這麼個想法。他只來得及抬起手臂擋一下臉,緊接著,他就感覺自己腿上猛地一痛,同時又被一個溫熱的軀體撞了一下。
再然後是不知哪個小護士的尖叫。
十分鐘后,燕綏之坐在一間診室里,老老實實地給醫生看右邊小腿到腳踝處的燙傷。
這還是顧晏的大衣替他擋下大部分水的結果。至於約書亞·達勒則比較幸運,只傷到了左手手背。
醫生給他們緊急處理了一下,打了一張藥單,讓顧晏幫他們去刷一下費用。
春藤醫院的半慈善性質決定了每次診療都要從身份檔案上走,繳費拿葯的時候需要填一份身份證明單。
顧晏將濕了的大衣掛在手肘,徑自去了收費處。
桌台邊的小護士道:「是第一次在這邊就診嗎?是的話需要填一下身份證明單。」
顧晏垂著眼皮掃了眼填單格式,在光腦上點出了一張新表單。
患者姓名:______
顧晏握著電子筆,下意識寫了一個字,又頓了一下。
小護士伸頭過來,關切地問道:「怎麼啦?有什麼問題嗎?」
顧晏淡聲道:「沒事,寫錯字了。」
小護士笑了笑,順帶瞥了眼姓名欄。
就見那裡有一個寫好的「燕」字,不過下一秒,就被顧晏點了刪除。
這不是他第一次坐在這個席位上了,這個案子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庭審斷斷續續進行了幾次,而他依然弄不明白這些法律程序。
「陪審團呢?為什麼沒有陪審團?」
約書亞掃視了整整一圈,這大概是他現在僅有的對庭審的了解了。
在他身後一邊一個站著看守所的管教,兩人都板著臉,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顯出濃重的壓迫感。
其中一個聞言短暫的嗤笑了一聲,從唇縫裡嘟囔著回答:「這哪用得著陪審團。」
保釋這種事,法官決定就行了。
約書亞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這對他來說不是一個好消息,因為法官顯然不會喜歡他。
很多人都不喜歡他,他看起來陰沉刻薄,脾氣又很差,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但如果是陪審團的話,也許還能有那麼一點點希望。
「保釋很難,非常難。」約書亞喃喃著。
他身後的兩位管教對視一眼。
這是一個重大的誤會,事實上保釋很簡單。只是之前的律師對他並不上心,甚至不樂意往酒城這個地方跑,誰管他?
而在酒城這種地方,沒有人管你,就不要指望審核官會主動給你適用保釋了,他們巴不得你一輩子老老實實呆在看守所或者監獄,少給他們惹麻煩。
然而那兩個位管教並不打算對約書亞解釋這點,只是聳了聳肩膀,由他去誤會。
約書亞極其不甘心地看著辯護席,「我就知道!騙子!又是一個騙子……」
他看見那位信誓旦旦說要將他弄出來的顧律師居然打算袖手旁觀,坐在主導位置上的是那個跟在他身邊的年輕律師。
鬼知道畢業沒畢業,約書亞刻薄又絕望地想。
他看見那位年輕律師嘴唇張張合合,正在對法官陳述什麼觀點,但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接著控方那邊又說了什麼?他依然沒有聽進去。
他緊張又憤怒,幾乎快要吐出來了。
「我要出不去了是嗎?」約書亞臉色慘白。
這種問題,那兩位管教倒是很樂意回答:「是啊,當然。」
約書亞垂下眼皮,將頭深埋在手臂里,他不再抱希望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站在辯護席上的燕綏之一點兒不覺得這保釋有什麼麻煩,甚至打算速戰速決。不過現在是控方瞎嗶嗶的時間。
「……他沒有監護人,沒有誰能夠對他的行為有所約束,也沒有誰能夠對他可能會造成的危險負責。過往的行為記錄表明他有中度狂躁症,附件材料第18頁的醫學鑒定書可以證明這一點,我想這位律師已經閱讀過所有證據材料,並對此非常清楚。」
控方將醫學鑒定書抽出來,朝前一送。
全息頁面自動在法官面前展開,像一個豎直的屏幕,足以讓法庭上的其他人都看見。
灰白頭髮的法官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看見了鑒定書內容。同時目光從眼鏡上方瞥向燕綏之。
燕綏之坦然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確實看過。
控方又到道:「視頻材料1到4是看守所的監控,同樣能體現這一點。另外——」
他按下席位上的播放控制器,兩側屏幕再次開始播放今早看守所將約書亞·達勒送審的監控。
車內車外都有。
他將播放定格在車內監控中的某個瞬間,畫面中約書亞正在掙扎,表情猙獰,身體正傾向一邊車窗。看起來像是想將身體探出車外,被管教一邊一個摁住了。
「即便是今早送審的過程中,他也表現出了極不穩定的情緒。」
控方停頓了一下,讓眾人足以領悟他的意思,接著面帶遺憾:「而對方當事人約書亞·達勒有一位妹妹,8歲,毫無反抗能力。如果對他適用保釋,就意味著一名被指控入室搶劫,同時有著中度狂躁症以及多次鬥毆記錄的嫌疑人,將要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長時間共處。」
控方正視法官:「這絕不是一個好主意,所有人都明白。」
說完,他從法官點頭示意發言完畢。
法官再度從眼鏡上方瞥了一眼燕綏之:「辯護方律師……阮先生?」
燕綏之沖這位老年朋友一笑:「剛才控方提到了約束力,法官大人,恕我冒昧問一句,您認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約束,本質是因為什麼?或者說一個人因為另一個人而自我約束,本質是出於什麼?」
「害怕。出於本能的,或者受其他牽制的。」法官停了一下又補充了另外兩個答案,「尊敬,還有愛。」
燕綏之又轉頭看向控方,「同意嗎?」
控方:「……」廢話,法官說的能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