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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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顯然菲茲小姐多慮了, 燕綏之不僅非常理直氣壯, 還差點兒反客為主。
他總是稍一晃神就下意識覺得這是自己的辦公室, 他坐的是出庭大律師的位置,而斜前方那位凍著臉喝咖啡的顧同學才是他瞎了眼找回來給自己添堵的實習生。
以至於他好幾次想張口給對方布置點任務。幸虧他反應夠快,每回都在張口的瞬間回過神來,堪堪剎住, 再一臉淡定地把嘴閉上。
他把這種反應歸咎於咖啡溫度太高,杯口氤氳的白色霧氣很容易讓人開小差,以及……這辦公室的風格實在太眼熟了。
乍一看, 這跟他的院長辦公室簡直是一個媽生的,跟他在南盧的大律師辦公室也相差不遠。
燕綏之掃了一眼全景,心裡離奇地生出一絲欣慰。
雖然師生關係並不怎麼樣,但好歹還是有內在傳承的。看, 審美不就傳下來了么?
他曬然一笑, 正想誇一句布置得不錯, 然而剛張口, 還沒來得及吐出一個字, 顧晏已經放下了咖啡杯,紆尊降貴地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沒有收實習生的打算。」
他的聲音非常好聽,語氣格外平靜, 如果忽略內容的話, 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想聽他多說兩句」的衝動。
但燕綏之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他, 對這種錯覺基本上已經達到生理性免疫的狀態了。
更何況他這話的內容根本讓人無法忽略。
沒有收實習生的打算?太巧了,我也是這麼想的。其實你可以把我直接轉交給任何一位律師,只要不在你這裡,哪裡都行。
燕綏之把這句心聲修飾了一下,轉換成不那麼惹人生氣的表達方式,正要說出口,就見顧晏手指輕轉了一下咖啡杯,道:「所以在此之前我並沒有為你的到來做過任何準備。據說所里有一份經驗手冊,具體描述過該怎麼給實習生布置任務,既能讓你們忙得腳不沾地又不會添亂,我從來沒有翻看過。因此,我無法保證你能度過一個正常的實習期。」
燕綏之挑了挑眉,難得有機會聽見顧同學在法庭下說這麼長的話,乍一聽還都是人話。
當然,僅僅是人話而已,遠沒有到令人愉悅的程度,畢竟說話的人沒什麼表情,語氣也依然涼絲絲的。
對於實習期究竟要經歷什麼,或者顧晏是打算如何安排的,燕綏之並沒有多麼濃厚的興趣。比起話語內容本身,顧晏這種好好說話的樣子倒讓他覺得更有意思一些。
不過……
你對著一個強塞過來的實習生都能好好說話,怎麼對著你自己親手、鄭重、深思熟慮選擇的直系老師就沒一個好臉呢?
燕綏之在心裡感慨了一番。不過也沒關係,指不定現在換一個身份換一個環境,能跟這位顧同學處得不錯呢,至少這開端還算可以。
不過這份感慨沒能延續多久,因為他桌上的辦公光腦突然嘩嘩嘩吐出一堆全息文件。
顧大律師本來也不是多話的性格,他剛才那一大段已經是好言好語的極限了,所以說了沒幾句,就乾脆把菲茲事先製作好的實習生手冊發給了燕綏之。
「你先看。」顧晏道,「我接個通訊。」
燕綏之手指撥了撥全息屏,還好,手冊內容沒有想象的那麼多,廢話很少,總體比較精練,而且很合年輕實習生的心理,甚至有些活潑。確實是菲茲小姐的風格。
實習內容,律所的一些規定,他都一掃而過。
事實上,整個手冊他都沒細看,畢竟他並不是真的新人,來這裡也不是真為了實習。他支著頭,隨意翻看著頁面,而後目光停留在某一行的數字上。
實習期間的薪酬——每天60西。
對一名學生來說,60西什麼概念呢,就是剛好夠一日三餐,多一個子兒都甭想。不過這也是德馬卡這邊律所的普遍情況,因為大家默認實習生來律所前期基本是添亂的。
一名大律師給實習生分配任務的時候,心都在滴血。因為等你做完這些,他十有八·九需要重做一遍,同時還得給你一個修正意見,相當於原本的工作量直接翻了倍。
其中一些純混日子的實習生,更是為大律師們過勞死的概率增高做出了傑出貢獻。
你給我瞎添亂,還帶來了生命危險,我不收學費就算了,還得給付你好多錢,是不是做夢?
這一點實習生們也都清楚,所以對於這種前期意思意思的補助型薪酬也基本沒有異議,反正以後總有漲的時候。
燕綏之看到薪酬數字的時候,先是在心裡嘖了一聲,替這些可憐的學生們嘆一口氣。
緊接著他突然想起現在的自己就是「可憐的學生」之一,一口氣還沒到底就直接嗆住了,咳得驚天動地。
就在他支著頭緩氣時,顧晏的聲音不知何時到了近處——
「具體時間地點?」
「亞巴島?」
「不去。」
他還在跟人連著通訊,就那麼順手將一隻接了水的玻璃杯擱在了實習生桌面上。
燕綏之一愣,抬頭看過去,覺得這位顧同學難不成吃錯了葯,居然還有關心人的時候?
結果就聽顧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目光垂落下來,涼絲絲地說:「我很好奇這手冊里究竟寫了什麼,能讓你看得滿臉通紅差點兒背過氣去。」
「……」
很好,原汁原味,毒性四射。
他並沒有戴耳扣,所以通訊那頭的人聲是放出來的,只是開得很小,走到近處了燕綏之才勉強聽到了兩句。
「什麼背過氣去?」一個男聲問道,「你在跟誰說話?」
燕綏之竟然覺得對方聲音略有些耳熟,但是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聽過。
「實習生。」顧晏道。
「好吧。」那人道,「所以你真的不來?我這麼誠懇地邀請你,你不給個面子?我家吉塔都跟來了。」
顧晏的表情瞬間更癱了。
很快燕綏之就明白了他神情變化的原因:「你跨星球衝浪還帶上你那怕水的狗……」
燕綏之嘴角翹了一下。
「什麼叫怕水的狗,天天夜裡準時兩點睡覺,比你都守時,這麼神的狗一天不帶著我都不舒坦。」
「……」
對方是個會扯的,叨叨說了好半天,似乎想勸顧晏去參加一場宴會或是別的什麼。不過後來的內容燕綏之聽不見了,因為顧晏已經走回了自己辦公桌邊。
之後不管對方再說什麼,他都是乾脆一兩個字終結話題——
「不。」
「沒空。」
「出庭。」
燕綏之回味了一下,還是覺得對方的聲音有點耳熟。
不過他還沒想起是誰,顧晏已經切斷了通訊看了過來,「手冊看完了?有什麼想問的?」
燕綏之搖了一下頭,又想起什麼似的頓在了中途:「哦,稍等。」
說完,他摸了一下自己的指環智能機,調出資產卡的界面,看了眼餘額,窒息的感覺瞬間就上來了。之前黑市走了一圈,剩下的錢他略微一算,不夠他活一禮拜。
於是他抬頭沖顧晏笑了一下,「我有一個問題。」
顧晏一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
「薪酬能不能預付?」
「……」
顧晏看著他,面無表情地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你看了半天就得出這一個問題?」
「嗯……」饒是大尾巴狼燕教授也覺得臉皮快要撐不住了。
兩秒后,顧晏一臉平靜撥出一個所內通訊,他說:「菲茲,幫我給這位實習生轉三個月的薪酬,然後請他直接回家。」
燕綏之:「……」
之前覺得沒準能跟顧同學處得不錯的自己大概是吃了隔夜餿飯。
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這個人居然是顧晏。
難不成這位同學畢業之後兜兜轉轉好幾年,突然又回歸初心,重新敬愛起他這個老師了?
燕大教授這麼猜測著,心裡突然浮上了一丁點兒歉疚——當年應該少氣這學生幾回,對他稍微再好點的。
燕綏之這短暫的愣神引來了顧晏打量的目光。
「你也是梅茲大學的,難道沒聽說過?」
「嗯?」燕綏之回過神來,點頭應道,「如果你說的是前院長碰到的那次意外,我當然聽說過。剛才發愣只是因為沒想到你接爆炸案會是這個原因。怎麼?你覺得那次意外有蹊蹺?」
顧晏斟酌了片刻,道:「僅僅懷疑,沒什麼實證。」
「沒有實證?那為什麼會懷疑?」燕綏之看向他。
顧晏:「看人。」
燕綏之:「???」
這話說得太簡單,以至於燕大教授不得不做一下延展理解。一般而言,「看人」就是指這事兒發生在這個人身上和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對待的態度不一樣。
「看人?」燕綏之打趣道,「難不成是因為你特別敬重這位老師,所以格外上心想知道真相?」
得虧燕大教授披了張皮,可以肆無忌憚地不要臉。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想嘲諷兩句。
顧晏聞言,用一種「你在開什麼鬼玩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後不緊不慢地喝了口咖啡,淡淡道:「恰恰相反,你如果知道每年教授評分季我給他多少分,就不會做出這麼見鬼的猜測了。」
燕綏之:「多少分?」
顧晏:「不到50。」
燕綏之:「嘖。」
顧晏看了他一眼。
燕綏之:「你也就仗著是匿名的吧。」
顧晏:「不匿名也許就給20了。」
燕綏之:「嘖。」
同學,你怕是想不到自己在跟誰說老師的壞話。
不過鬱悶的是,燕綏之略微設想了一下,就當年顧晏氣急了要麼滾要麼嗆回來的脾氣,當著面打分說不定真能把20分懟他臉上。
他確實幹得出來。
所以……還是讓師生情見鬼去吧。
燕綏之挑了挑眉,自我安撫了一下脾氣,卻越想越納悶:「那你說的看人是什麼意思?」
顧晏把喝完的咖啡杯捏了扔進回收箱,才回道:「沒什麼意思。」
燕綏之正想翻白眼呢,顧晏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我那天聽見那幾個實習生說你長得跟他有點像。」
「什麼?」燕綏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翹著嘴角笑了一聲,狀似隨意道:「你說那位倒霉的前院長?以前也有人說過,我自己倒沒發現。你呢?你覺得像么?」
關於這點,燕綏之其實反而不擔心。因為有那麼一個說法,說陌生人看某個人的長相,看的是整體,乍一眼很容易覺得兩個人長得相像。但是越熟悉的人,看的越是五官細節,下意識注意到的是差別,反而不容易覺得像。
就好像總會有人感嘆說:「哇,你跟你父母簡直長得一模一樣」,而被感嘆的常會訝異說:「像嗎?還好吧」。
比起洛克他們,顧晏對他的臉實在太熟了。
況且,就算像又怎麼樣,世界上長得像雙胞胎的陌生人也不少。
不過即便這樣,顧晏突然微微躬身盯著他五官細看的時候,燕綏之還是驚了一跳。
他朝後讓開一點,忍了兩秒還是沒忍住,沒好氣道:「你怎麼不舉個顯微鏡呢?」
說話間,顧晏已經重新站直了,平靜道:「不像。」
果然。
「你如果真的跟他長得那麼像,第一天就會被我請出辦公室了。」顧晏說完也不等他反應,轉身便走了。
燕綏之哭笑不得:「你那天是沒請我出辦公室,你請我直接回家了,這壯舉你是不是已經忘了?」
顧晏走在前面,一聲沒吭,也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裝聾,亦或只是單純地懶得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