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五章
三更沒過多久,皇城上方的天空一角還點綴著幾顆寒星,陸質就一刻不晚地起了身。
守在外間的下人聽見裡面的動靜,立即輕輕敲門,恭敬地小聲問:「殿下,是要起了么?」
陸質揉了揉眉頭,嗯了一聲,幾個捧著衣物與一應洗漱用具的宮女便魚貫而入。
小太監將蠟燭從外到里漸次點亮,不過幾息時間,寢殿便伴著陸質,一同從沉睡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
一片煙火撩動,暖意熏人。
寶珠先把在金獸香爐上烘了一夜的鞋在楠木的雕花木凳上擺好,才伸手束起陸質床頭的軟帳。
等兩個小丫頭給他穿好鞋,陸質已經徹底清醒了,站在地上讓人服侍他穿衣,邊問正半跪著給他整理衣擺的寶珠:「紫容昨晚睡得好么?沒再起燒吧?」
寶珠連忙完全跪下,道:「回殿下的話,小公子睡得很好,來之前奴婢剛去看過,一時半會醒不了,估計得到巳時。夜裡奴婢進去看過兩次,沒有起燒,被子也蓋得嚴實。」
陸質點點頭,交代:「他醒了要要人,便帶到書房來。」
說完便往擺早飯的外間去了。
嚴裕安陪在一旁,陸質想事情出神的時候,便為他夾兩筷子菜。陸質一向起得早,這個時辰沒有什麼胃口,早膳便用的清淡。要是量上再削減了,那真是他們做奴才的罪該萬死。
雖然陸質稱病,是有兩分配合皇帝做戲的意思,但他這幾日的臉色確實不大好看。
嚴裕安見他沒怎麼動筷子便要起身,免不了要勸:「殿下……殿下最近愈發進的少了,人說穿衣要春捂秋凍,殊不知飲食上也是這個理。開春把身子穩固嘍,這一年才好舒心地過啊殿下。」
陸質飲了半盞茶,起身道:「無妨,午間擺到留春汀去。」
嚴裕安只好彎腰答應了,又緊著跟在陸質身後往書房走。
正月十五那天,宮裡擺宴。
完了之後大皇子特意來了一趟景福殿,叮囑陸質,他雖稱病不去諱信院了,但溫書練字不可落下。
陸質記得,陸麟走時,還難得的拿出了大哥的架子,道:「姑母生辰時,父皇必定會讓你出宮。到時來本宮這裡一趟,要考校考校你。」
陸質連聲答知道了,一路將他送到景福殿門口。
天寒地凍,陸麟進宮沒帶王妃,身後只跟著一眾小廝,與一輛不該出現在宮裡的精緻的軟轎。
當年先皇後去了,他和大皇子陸麟的管照嬤嬤和宮女便都一日惰似一日。
大皇子八歲那年夏天的一日,竟沒人跟著,自己跑去了御花園爬樹。後來讓樹上的夜貓驚了掉下去,再多太醫診治過,左腿終是落下了毛病。就算慢行,都能看出跛來。
元後去了沒多久,嫡子就出了這樣的事。皇帝大概是有些許愧疚,特賜從此大皇子可以在宮裡乘轎子。
大皇子也記得清,一次不落。只要出門,便有軟轎跟隨,一點不怕佛了皇帝的面子。
這些事怎麼說的清呢,兩個小孩子,吃了虧,連出頭查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的依靠都沒有,只得生生受了。
陸質眉頭微蹙,前塵往事很容易泛上心頭。
他想起陸麟跛著腳帶他穿過諱信院的們,與他一道睡在寢殿里,又跛著腳同他走過那麼多個春夏秋冬。還想起還有陸麟婚事定下來,是個沒落了的大族家養在嫡妻名下的庶女的那晚,兄弟兩個對燭夜飲,陸麟微微垂頭,眼底一片冰涼,沉默了半夜,最後只對陸質說:「咱們兄弟幾個,只看你了」,心裡又開始發涼。
當日他看著其中一個小廝給陸麟披上披風,然後扶著他上了軟轎,車馬漸行漸遠,看不見人影了,嚴裕安才輕聲叫他:「殿下……」
那天陸麟的叮囑,陸質自己也省的。從此便當真日日按著諱信院的時辰,卯入申出,甚至比在諱信院時對自己還要嚴格。
昨天忙著哄撒嬌的小花妖,已經懶怠了一日,陸質不敢再偷懶。到了書房便將幾個小太監全打發了出去,只剩一個幾乎將自己存在感降到零的嚴裕安在角落裡候著。
陸質為人,其實有些保守的頑固。
譬如很小的時候,諱信院的老師曾經說過:讀書時最宜站著,可戒躁、戒怠。
但他不可能那樣去要求皇子,諱信院的皇子們也不可能站著聽學,那句話只是隨口一說。
可陸質偏就把這句話聽進去了。從那以後,在他自己的書房,陸質就很少坐著。
無論是看書、臨帖,還是工筆描畫,都站在書桌前。
陸質始終認為,做一件事,都當有做一件事的樣子。既然做了,便要全神貫注,耳聽目傾,方得成效。
這一站就是一上午,午間太陽高懸,陸質手上還有半頁描紅未竟。嚴裕安又硬著頭皮湊上去,倒了杯熱乎的茶遞給他,頭垂的老低,道:「殿下,喝口水潤潤嗓子吧。」
「嗯。」陸質眼睛還在紙上,被他一說才覺得真是渴了,放下筆接過茶杯把一盞茶都喝盡了,問:「什麼時候了?」
「回殿下,剛過午時。」
午時……陸質心裡奇道:「那小花妖能睡這麼久?」
但也只是那麼一想,站了兩個時辰,陸質也感覺稍微有些乏。他繞出書桌走動了幾步,才覺得腿上沒那麼緊了。
嚴裕安見陸質臉色晴朗,是個勸諫的好時候,便使腰身更彎,畢恭畢敬道:「殿下,老奴罪該萬死,說句不該說的。念書是著緊,可您是金胎貴體,千萬要保重著身子啊。」
聞言,陸質在走動間瞥了一眼嚴裕安,笑了,道:「這還夠不上萬死。我怎麼著你了?說句話都戰戰兢兢的.」
嚴裕安依然道:「奴才罪該萬死。」
陸質擺擺手,道:「就算不去諱信院,看著也拖不了多日子了。」
這幾年諱信院的皇子越來越多,小皇子還沒學會自己吃飯呢,先就送進來念書了。
後宮的妃子們,不知道怎麼管教自己生下來的兒子,對怎麼往皇帝眼跟前現,倒是一個比一個精通。
太子在東宮,專門有太傅為他講學。
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出宮建府了,諱信院就屬陸質最大。除了盯他跟盯仇人一樣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剩下的都是些牙還沒長全的小毛孩,皇帝知道這麼個局面卻一直不吭聲,也是對陸質遲遲不肯鬆口大婚的不滿。
陸質實在心煩,索性在年前就大張旗鼓、一點不避著人的叫了幾次太醫,連太后那邊都派了大嬤嬤過來問疾。
太后動了,皇帝總不好再裝不知道。只是皇帝陛下架子大,關心自己的皇子,也是把人叫到御書房去關心。
天兒那麼冷,皇子住的地方離御書房還那麼遠,在宮裡又不能坐轎子,饒是沒什麼病的人,來回跑兩糟也夠嗆。
不過這到底是恩賜。太監來傳完話以後,景福殿上下都喜氣洋洋的,一個個彷彿得了這道聖旨便揚眉吐氣了。
連寶珠也歡喜,伺候陸質更衣時笑眯眯的,取得都是沒上過身的新衣服,出門前又拿出陸質一件許久沒穿過的烏金穿絲的暗鶴紋大氅來。
那還是先皇后專門留下給陸質的料子。當年給大皇子做了一件,但她沒能等到陸質長大,滿心愧疚,最後能實實在在給陸質留下念想的,竟只有幾件衣料。
陸質沒有駁寶珠的好意,就那麼精精神神地去了。
也好在他穿戴的還精神,因為皇帝就算問疾,也沒把時間都給陸質一個人。他到時,六皇子陸聲已經到了,陸質在外間等大太監進去傳話,就聽見裡面相談甚歡,皇帝甚至哈哈大笑了幾聲。
見了他也是難得的歡顏展面,和顏悅色地問了幾句病情,吃什麼葯。陸質一一答了,皇帝便對陸聲道:「那內務府這個差事,就交給你去辦。你也看見了,老大和老三都在宮外,你四哥許是進了冬日身子弱。這事兒放在你一個人的手上,你可把皮緊緊,別捅出簍子來。」
陸聲立刻端端正正地跪下,道:「請父皇放心,兒臣定當盡心竭力,不會叫父皇失望。」
陸質滿面輕鬆地立在原地,同皇帝一樣,含笑看著跪在地上表決心的陸聲,當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場景。
昨天御書房的事,嚴裕安今早上才得了消息。
皇帝當面給了陸質那麼一個難堪,昨晚陸質雖沒帶出來不痛快,今天他也伺候地小心更小心,生怕捅了馬蜂窩。
此刻陸質自己提起這件事,嚴裕安才忍不住狠聲道:「多氏熙佳的母家往上數三輩便是皇商,以為後頭做了官又怎麼樣?骨頭裡是洗不幹凈的臭,憑她生的兒子,也敢越過殿下去!」
陸質不置可否,嚴裕安依舊憤憤,大概是人老了,話也多。見陸質沒有不高興的神色,又道:「殿下……說到底,皇上現在這樣,不過是對您拖著不肯大婚這事兒上有氣。不知是不是老奴眼皮子淺,依老女看,固倫長公主家的大女兒,實在夠尊貴了,往後拖,還能有比這樁婚事更好的不成?」
「不知深淺的奴才。」陸質道:「長公主的嫡女也是你能議論的?你有幾顆腦袋?」
嚴裕安這才察覺自己失言,也知道陸質是在給他提醒,連忙跪下請罪。
陸質道:「罷了,不跟你計較。陸聲的事兒,你也不用憋氣。他雖跟太子都是熙佳所出,可如今太子還在東宮蜷著呢,他手上倒有活兒了。你眼裡只看見我,就想著他越過我去了,可惜不用別人,不管這事兒成不成,太子和熙佳都要問他個一二三。」
嚴裕安略一想,也明白了。皇帝,這是拿六皇子在掣肘太子呢。
可也太狠了吧?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哎。
嚴裕安垂下眼,道:「總是殿下想得周全,奴才也不過是瞎操心。該傳午飯了吧?」
陸質道:「嗯,走,看看紫容去。太陽照屁股了,還不起。」
沒想剛出書房院門,就見一個寶珠平日帶著的小丫頭躲躲閃閃地探了個腦袋進來。
嚴裕安立時冷著聲將她叫進來,道:「如此鬼鬼祟祟,你也沒規矩不成?有什麼事?!」
那小丫頭嚇壞了,跪在地上連聲告罪,流了滿臉的淚。
嚴裕安不欲當著陸質的面□□下人,見她如此失態,心裡既憤且恨,只問:「你姑奶奶究竟要你來回什麼話,你倒是說啊?」
小丫頭髮著抖,好不容易才把話說明白了。
留春汀小公子卯時便醒了,還沒穿好衣服就要找陸質。那會兒陸質才來書房沒一會兒,寶珠便把他勸住了,說喝完葯再找陸質。
後來陸質一直待在書房,裡頭嚴裕安也沒出來過,水和點心更是一樣沒要。
寶珠只道殿下有要緊事,更不敢去回話,怕誤了陸質的正事。
可紫容並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他只有在陸質跟前才說什麼聽什麼,很快就看出寶珠只是在拖延,並不是真的「過一會兒」就帶他去找陸質。
可滿屋下人攔著,饒他再胡鬧,也出不了留春汀的院門,就……
「就怎麼了?!」
陸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嚴裕安心頭直冒火,忍住一腳踢翻那小丫頭的衝動,厲聲問道。
「小公子出不去,就回屋上了床,也不要奴婢們伺候……他哭得沒聲音,奴婢真的沒聽見,不是故意不管的!」小丫頭跪在地上抖得厲害,拚命地三請五告:「奴婢真的沒有聽見,是寶珠進去送水,才發現小公子一直在哭,滿面全紅了,閉著眼叫殿下、殿下的名諱……」
陸質一言不發,繞過她疾步往外走,小丫頭還在原地哭:「只是讓他等到午時,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