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自前幾天開始, 施小妹的上門牙就隱隱有些鬆動, 她總會用舌頭去頂, 因為疼, 便想要牙齒快點掉, 長出新牙就不疼了。
焦氏的一個巴掌,恰好就把即將要掉落的上門牙打掉了。
就算牙齒鬆動的厲害, 隨時有可能掉落,可被硬生生的打掉,仍是疼得厲害。
好不容易把媳婦拖進屋裡的施安平,聽見閨女的哭聲,頓時就有些慌了,匆匆地將媳婦推進屋內,他則大步出了屋, 順手將屋門關緊, 就著模糊的夜色, 深一腳淺一腳的往東廂跑去。
閨女向來愛哭, 受了點委屈就會跑他跟前哭,可他從來沒有聽見過, 閨女哭得這麼傷心, 聽得他心都是疼的, 額頭急出層細細的密汗。
在他把媳婦帶走後,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閨女會哭成這樣。他跑邊跑想, 甚至想, 如果閨女是真的受了委屈,他會願意替她出頭的。
施小妹坐在地上哭,邊哭邊抹著眼淚,滿嘴的血混著眼淚,被她的手抹得滿臉都是,手上也是,昏黃的燈光里,一眼看去,是驚心動魄的悚然。
「傷哪了?這是怎麼回事!」施安平三步並兩步衝進屋裡,把坐在地上痛哭的閨女抱進懷裡,直接拿著衣袖替她擦臉上的血跡,他憨厚的眉眼,有種說不出的森冷。「小妹,誰打你了?」
焦氏站了出來。「我打的。」聲音硬邦邦的。「小小年紀不學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就敢伸手偷,跟她那沒臉沒皮的娘一個德性!」
施安平這才發現地上掉落的珠玉墜子,他冷冽的臉色,忽得變青變紅,看著懷裡哭成一團的閨女,嘴裡還流著血呢,模樣說不出的可憐,他滿腔怒氣怎麼都撒不出來。「奶奶也不該出手這麼重。」頓了下,又添了句。「孩子到底還小,見著這些漂亮的物什,有些迷了眼也正常。奶奶對小妹娘心裡有氣,該沖著我來,不該沖著小妹來。」
氣氛變得微妙,甚至有些緊張,屋裡站滿了人,卻沒人敢出來和稀泥。就連呂氏,也默默地低垂著眼眸。
「你在怪我?」焦氏聲音有點飄,有些不敢相信。
施安平避開了她的目光,看向懷裡的小閨女,悶悶地應著。「沒有。」
「你們覺得呢?施小妹是該打還是不該打?」焦氏突然掃了眼屋裡所有人,硬邦邦的問了句。
焦氏沒有等到兒孫們的回答,卻是屋外響起了於氏狀似瘋癲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可怕。
「你個老不死的,真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呢,抓著一大家子陪著你,死活不分家。都是快死的人了,還捨不得放手,是不是死的時候也想把一大家子給拉上跟你陪葬啊!也得看這些個肚裡奸的願不願意。你以為他們是真不願意分家啊,他們一個個巴不得分家,只是不敢說出來而已。」
「個不要臉的老貨,滿嘴就知道噴糞,知道別人背後怎麼說的,罵你尖酸刻薄,以為自己多有面子,多風光呢,吃|屎去吧你!我都聽見了,我就想著尋個好機會再告訴你,氣不死你這老貨,哈哈哈哈哈。」
「馬氏去找柳氏說話,青天白日的,當別人都是傻子呢,還關緊著屋門,一看就知道不幹好事兒,我就躲在門口偷偷的聽啊,聽啊,聽啊。馬氏說我知道你懷孩子了,你按我說得做,咱們肯定能分家。」
「敢罵我沒腦子,愛上跳下竄的鬧騰,我都聽見了!哈哈哈哈哈,不知道我都聽見了呢,她們倆個還自以為是,哈哈哈哈,倆蠢蛋子!真是笑死我了,真以為自己多聰明呢。馬氏說由她來激怒家裡倆個老不死的,就焦氏那尖酸刻薄樣兒,氣到一定程度肯定會把整個二房都拉上。說我沒腦子,定會跳出來反抗,這時候,柳氏懷著孩子就能站出來說話,她都不跪,憑什麼要我跪,我就不跪,我憑什麼要跪這個老不死的,人死了我跪下還行,活著就讓我跪,想都別想!」
「你們以為把施有根看牢就行了,一群傻子,哈哈哈哈,都被馬氏耍得團團轉,她怕什麼,她有柳氏給她遞信。個不要臉的老貨,你真以為這個家都在你手裡捏著呢,做夢吧你!家裡的每個人,每個人都是人精,都恨不得你趕緊去死!」
「我還知道馬氏後面想幹什麼,你們都是傻子,我才不傻,我才不跳她的坑裡去。她也懷了孩子,她怕什麼,她有底氣,施有根這傻子遲早會把她接回來的,不接,施有根敢不去接,孩子出了事,焦氏這個老不死的,就得被戳斷脊梁骨,村裡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我知道她想幹什麼,她比所有人都奸詐,我頭回見著她就知道她不是個好的,柳氏這個傻子,還巴巴兒的在她跟前湊呢,真是不怕死啊,個蠢貨,我才不告訴她,讓馬氏坑死她算了。」
「不知道了吧!馬氏想要家裡的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想得美啊,我偏不讓她得逞。我要到最後我才跳出來說話,我要氣死這屋裡所有人,一個都不放過,氣死你們,哈哈哈哈,都說施家一家大子上上下下處得好,我看都是放屁,施家就是一坨屎!看著就噁心,都死了吧,死乾淨了就清凈了。」
於氏吐出來的話太過驚悚震撼,一屋子人竟是沒一個反應過來,就任著她在院子里說,一直說,沒完沒了的說。
直到於氏自己說累了,兩眼一翻,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她剛剛被施安平推進屋內,撞到了桌子,腦袋本來就有些昏沉沉地,好不容易掙扎著出了屋,站在院子里一頓亂吼亂叫,把身體內的最後點精力都榨乾了。她徹徹底底的罵著,平時不敢罵的話,今個都罵出了口,把所有人都罵了,結結實實的出了口惡氣,她是舒坦了,屋裡卻亂了一團。
施旺家看著身邊的媳婦,面目猙獰。「她說得是不是真的?」
他向來知道媳婦腦子不夠使,連六弟的媳婦都比不上,平時總會叮囑她,別聽什麼就是什麼,有什麼事都要跟他說,他說怎麼做就怎麼做。
「我,我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柳氏瘋了,慌了,她嚇得臉上冷汗直流,臉皮子發白,身子顫抖著。
於氏竟然聽到了她們的談話!她竟然忍住了,還忍了這麼久!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當日馬氏來找她時,她也知道自己該拒絕的,可她沒法拒絕。馬氏說,多出來的田,折成現銀分她四成。
文成要讀書,這是個燒錢的坑,錢從哪裡來?光靠丈夫一個人?真分家后能得多少田,施家共有二十八畝田,上等田只有十畝,剩下的全是普通的田地。一大家子分二十八畝田,到手的能有多少?能管著溫飽就很不錯了。
聽著馬氏細細地跟她說話,說分家后的種種艱難,說文成讀書,考取功名后的風光,她她她鬼迷心竅的就點了頭。
看著柳氏這做賊心虛的反應,眾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要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就不會是現在這表現。
焦氏這一晚上,接二連三的被打擊著,於氏這場謾罵,是最後根稻草,徹底的把她壓垮了。
她竟然!竟然不知道,眼皮子底下的一大家子,竟然是這樣的!
施小小就看著,看著太奶奶的面相,忽的就變了色。她心裡一驚,腳底生寒,腦子有些空白。
「娘!」
「奶奶!」
施晨扶著昏厥的母親,對著倆個弟弟吼。「快,快去請大夫!」
「怎麼了?」施老頭端著油燈走了進來。
自打上回出了馬氏那樁事後,他精神勁頭都不太好,越發的不愛說話,總是悶頭幹活,回了家,或是默默地抽旱煙,或是回屋裡躺著。
施晨三兄弟看在眼裡,心裡難過的要命,正想著怎麼哄哄老父親。不等他們想到辦法,不料,家裡就亂了。
如果沒有於氏站在院子里的謾罵,施老頭是不想出來的,他覺得累,心累身也累,他只想躺著。可後來聽著委實不像話,才端了油燈過來,想看看東廂到底是怎麼個情況。他清楚,財帛動人心,場面怕是不太好。他做好的心理準備,想著替老妻撐撐場。
望著被大兒子扶著的老伴,施老頭也還是很平靜。「你們究竟幹什麼了?」他掃了眼屋裡,自然也看到了這會還在爹懷裡低聲泣哭的施小妹。
他知道於氏站在院子里的謾罵,於氏性情向來如此,過於吵鬧,鬧得腦袋嗡嗡嗡的疼,他不想聽,也就沒注意聽,只埋頭就著昏黃的燈光,沿著屋檐慢慢地走路,他甚至在想,他是真的老了,連走路都要分外注意,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要不然,都會摔著。
他年輕那會兒,不,便是舊年,他從正屋去東廂,也僅僅只是幾步路而已,今年就大不相同了,路是同樣的路,人也沒什麼變化,可就是不同了。
他老了,他的心也老了。
沒有人能回答施老頭的話,甚至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在家裡,這位是輩份最大的,卻也是最安靜的長輩,說也奇怪,偏偏所有人都畏懼他。
「把她送屋裡去。」等了會,沒等著小輩們的回答,施老頭也沒說什麼,對大兒子挺平靜的吩咐了句,轉身就往門口走。
他走在前面,手裡端著油燈,走得很慢,施晨抱著老母親跟在身後,父子倆就著那點昏黃的燈光,身影很快隱沒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今夜,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在閃著微弱的亮光。
施小小透過窗戶,看向屋外的夜空,她看了許久,直到手腳冰涼。
滿屋子的人都走了,都往正房的堂屋裡去守著,等著大夫的到來,等著焦氏的醒來。施豐年也去了,他不想去的,他看出小閨女不太對勁,他想留下來,喻巧慧讓他先去,她來安慰小閨女。
「不是你的錯。」小閨女過於沉默,喻巧慧有些難過,來到她的身邊,將她小小的身板兒抱進懷裡,輕撫著她的頭髮。「不是你的錯。」溫柔而堅定。
施小小緩緩的伸出被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向窗外的夜空。「娘,你看那顆星星,一閃一閃,它散發的光亮是真正的微弱,它快要死了。」她的聲音低低地,透著股說不出的冷清。
喻巧慧瞪圓了眼睛,目瞪口呆的看著小閨女,眼神有些陌生,像是不認識她似的。
「娘。」施小小側頭,喊了聲娘。
喻巧慧猛得將她抱緊,一雙手用力的勒著,恨不得將小閨女勒緊進自己的心裡般。她的心,狂跳個不停,她沒法說話,不知道要說什麼,一下一下的親吻著小閨女的額頭,眼眶發熱,有眼淚無聲滴落。
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施小小冰涼的身體漸漸暖和,她眨巴眨巴眼睛,把胖胖的小爪子,輕輕地放到了母親的肚子上。那裡,有個正在孕育的生命,她覺得無比的溫暖,一顆心也漸漸地變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