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往事 第二百一十一章 壓抑

  1995年9月7日21：10-21：20

  回憶重新啟動后，畫面再度有了顏色，不再是發現梅姨秘密之後那種單調的灰暗。只是，畫面的顏色失去了陽光下應有的鮮亮，彷彿透過一層薄薄的雨幕，有些陰冷，有些潮濕。


  「獵日基地，」許正陽喃喃的重複著，這個名字自己是第一次聽到，但是卻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什麼地方？」老鷹長嘆一聲，「看看我現在的樣子，那個地方，就是專門培養我這樣的人的地方。」


  老鷹是什麼樣子的，許正陽轉頭看著身邊這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就像是在照鏡子，唯一不同的就是眼神，那滿是桀驁、漠視一切的眼神。


  「那裡，就是人間地獄。」


  *****

  刺耳的哨聲穿透夜空，伸手不見五指的宿舍內，一個個身影艱難的從床上坐了起來，手忙腳亂的抓起放在床頭的衣服，七手八腳往身上套。


  來到獵日基地已經三天了，每天早晨四點，刺耳的哨聲準時響起，聽到哨聲之後，所有人都如同機器人一般起床，穿衣，到門外列隊。在夜色中排成一行的隊伍，鴉雀無聲，就算沒有指揮官在場，也沒有一個人出聲。


  這樣的場面像極了軍隊的新兵訓練，所不同的是，在這裡受訓的新兵，全都是孩子，只有五歲左右的孩子。


  第一天聽到哨聲的時候，自己真的不想起床，在自己看來，不光是自己，同宿舍的其他十一個孩子應該都起不來才對。可是，就在自己猶豫的瞬間，宿舍里的其他孩子已經穿好了衣服，衝出了宿舍。當自己跌跌撞撞衝到院子里的時候，隊伍已經列隊完畢。作為全隊唯一的遲到者，自己被剝奪了吃早飯的機會。於是，從第二天開始，自己再也沒有遲到過。


  如果早晨四點鐘起床讓自己生理上無限痛苦，那同伴之間那種沉默，則讓自己感受著巨大的壓抑。第一天晚上，教官把自己帶到宿舍，為自己指定床鋪，隨後便離開了。屋子裡只剩下自己和十一個看起來五六歲的孩子。


  可是整個宿舍，沒有一點點聲音，那些本應該活蹦亂跳的孩子，都坐在屋子中央的桌邊，擺弄著放在面前的一堆黑乎乎的零件。自己本來以為那是好玩的玩具，湊過去看了一眼便驚呆了，那是一支支手槍，這些五六歲的孩子，正在像玩拼圖積木一樣，把一個個零件組裝成手槍，再把手槍拆解成零件，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後來，自己認識了那沉甸甸的手槍，是國產的五四式，是獵日基地槍械訓練的入門武器。


  自己曾經嘗試著和那些專註於手中槍械的孩子交流，可是每次交流都像是對牛彈琴，沒有人理會自己，就像自己只是一團空氣，根本不存在一樣。沒有人把自己介紹給他們，也沒有人把他們介紹給自己，大家雖然在同一個屋檐下，可卻像是毫無關聯的陌生人，不，不止是毫無關聯的陌生人，根本就是彷彿根本感覺不到別人存在的瞎子、聾子、啞巴。在這些人眼中，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試探著和幾個人打招呼，都毫無例外的失敗了，正在沮喪的時候，哨聲響了，十一個孩子齊刷刷的把零件迅速拼成手槍，小小的手拎著沉重的手槍，爬上各自的小床，脫衣服，睡覺。


  天天如此，時間就這樣流逝，今天已經到了第三天。早起的痛苦已經不再是痛苦，快要成了習慣，孩子的適應能力還是超強的。可沒有人和自己說話，甚至是所有人之間都不說話，那種壓抑和寂寞，真的很難忍受。


  站在漆黑的夜空下，耳朵里除了陣陣小蟲的鳴叫，聽不到一點兒聲音，彷彿這一個小小的方陣，站著的是一群死人。第一頭自己就數過了，隊伍每一行是十二個人，一個宿舍一行，一共有六行，七十二人，居然可以發不出一點點聲音。


  集合之後的流程已經很熟悉了。隨著黑暗中傳出的一聲「跑步走」，隊伍開始用整齊劃一的步伐跑動，圍著操場，一圈一圈，似乎永無止境。從伸手不見五指，跑到天空露出魚肚白，跑到第一縷陽光從東方破空而出。耳邊只有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腳下越來越沉重。


  說實話，第一天跑步的時候，自己真的想一頭倒在地上，那樣就可以一動不動了。可是看到身邊的小朋友都在機械的邁動小小的腿，沒有一個出聲，更沒有一個掉隊，自己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勁，一定不能比別人差。就靠著這口氣撐著，居然就這麼堅持下來了。後來他從教官口中得知，自己是獵日基地成立以來，第一個堅持完成第一天晨跑的孩子。


  今天已經是第三次晨跑了，根據前兩天的經驗，當雙腿感覺像是快要斷了的時候，晨跑就該結束了。果然，刺耳的哨聲之後，隊伍從跑步變成了走步，速度終於慢了下來。時長兩個半小時的晨跑，終於結束了。


  晨跑之後是隊列訓練，那比晨跑更要痛苦，晨跑只是疲憊，隊列訓練則是枯燥，對五歲的孩子來說，枯燥遠遠比疲憊更難以忍受。讓一個孩子保持立正姿勢挺立半個小時，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簡直就是一種酷刑。可是，除了自己之外，其他孩子好像都沒有任何問題，一個個孩子站得筆直，像一枚枚小小的鐵釘子，死死釘在地面上。自己真懷疑，這些和自己差不多一樣大的孩子，是不是機器人，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累，不知道無聊。自己真的有些擔心，在這種聽不到一個字的環境中過幾天，自己是不是也不會說話了。


  讓人絕望的沉默今天終於被打破了，打破沉默的是一個又黑又瘦的教官。隊列訓練之後，十二個孩子在宿舍里坐在桌邊，就像一個個小小的雕塑，等著早飯的集合哨聲。房門被推開，教官走了進來，喊了一聲：「七十二號。」


  沒有人出聲，自己納悶的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十一個室友，又看了看教官，這是這些天來自己聽到的為數不多的幾句話之一，居然沒有人回應。


  教官站在了自己身邊，「看什麼呢？叫的就是你。」


  誰？再次左顧右盼一番，終於確認教官口中的「你」，指的就是自己。


  「記住你的編號，七十二號，以後聽到七十二號這個名字，反應要快，明白了嗎？」


  自己點了點頭，七十二號，一共有七十二個孩子，看來自己是最後一個。


  「聽到教官問話要大聲回答，明白了嗎？」


  「明白了。」原來點頭是不行的，要回答才行。


  「聲音太小我聽不見。」


  「明白了！」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好痛快，一連幾天不說話，終於能喊一嗓子，心裡舒服多了。


  教官手中出現一支五四式手槍，聲音不帶一點感情：「從今天開始，這支五四式手槍就是你唯一的朋友，你有什麼話，只能和它說。你吃飯要帶著它，走路要帶著它，跑步要帶著它，就連睡覺也要帶著它，它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明白嗎？」


  「明白！」再次大喊一聲，真希望教官多問自己幾次，那樣才能讓自己使勁喊幾次。


  「現在睜大眼睛看著，好好熟悉一下你的朋友，我只做一遍，今天晚上，你要和他們一樣，把你的朋友拆成零件，再組裝起來，直到你閉著眼睛都能完成為止，明白了嗎？」


  「明白！」


  雙眼死死盯住教官的手，教官像變魔術一樣，手指動了幾下，手槍就變成了零件，接著又是一陣讓自己眼花繚亂的上下翻飛，零件又變回手槍。


  「拿著吧。」教官倒轉槍口，把槍柄遞到自己手中。鋼鐵的冰涼讓自己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平和，彷彿握在手中的不是一個冷冰冰的鐵疙瘩，真的是自己的一個老朋友一樣。


  可是，教官到底是怎麼把槍拆成零件的，又是怎麼把它裝好的，自己真的沒看清。「叔叔，我沒看清，能不能再來一遍？」


  教官冷冷看著自己，「記住，在獵日基地，沒有叔叔阿姨，只有教官，明白嗎？」


  「明白！」


  「第二，在獵日基地，教官的示範從來都只有一遍，明白嗎？」


  「明白！」


  「第三，在獵日基地，學員只有在經過教官允許后才能說話，明白嗎？」


  「明白！」


  「你同時違反三條規定，要接受處罰，明白嗎？」


  「明白！」


  「起立，目標操場，四百米標準跑道，二十五圈，早飯取消。」


  這是第二次了，早飯又泡湯了。


  *****

  「怎麼會這樣？」許正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眼前一幕幕回憶正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真的，都曾經真真切切發生在自己身上。


  「就是這樣的，」老鷹的語氣不再像以前那樣冷淡，關於獵日基地的一切，是他最不願意回想的往事，此刻，這段不堪的往事在眼前清晰播映，他的心中也不好受，「我們在教官眼中，根本不是人，只是一台台機器。他們就是要把我們變成一台台只知道聽命令，沒有感情的機器。」


  老鷹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許正陽，苦笑了一下：「也就是你最討厭的，我的那副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