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往事 第二百七十六章 面對過去的勇氣
1995年9月7日22：30-22：40
「肖叔叔，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剛才講的，在緬甸的那個許正陽，後來變好了？」方舒問得戰戰兢兢，她真怕得到的答案是否定。
「那樣看你這個好是怎麼定義的了，如果說你口中的好，指的是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那種善良，我只能遺憾的告訴你，他沒有變成那樣。」肖長遠認真的看著方舒，這個小姑娘對老鷹的感情，恐怕不是一般的深，只不過她眼裡的老鷹，既不是那個在獵日基地縱情殺戮的七十二號，也不是刀鋒大隊所向披靡的第一突擊手，而是那個在高三六班讀書的大男生。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您說的那是唐三藏，我只是想讓他變得和我們大家一樣就行，變成一個普通人。」
是啊，我當然知道你的意思，可是，經歷過那樣的殘酷，怎麼可能變回普通人的樣子呢？「小姑娘，老鷹是一個戰士，他的世界和你不一樣，在你的世界里，殺戮是天大的惡，在他的世界里，殺戮有的時候是一項工作，只有不問緣由的殺戮，才是惡。」
「也就是說，就算是變好了，他還是會殺人，是嗎？」方舒的臉色有些蒼白，這個問題其實不用肖長遠回答，因為在南京路那間屋子裡，她已經親眼看到了答案。
「是的，離開獵日基地之後，他還會繼續殺人，殺人的時候還是像現在一樣心如止水，但那時殺人，是為了執行任務，是為了國家利益，而且如果不是非要使用致命武力，他是不會出手殺人的。」肖長遠知道自己的回答和方舒的心理預期相去甚遠，但有些話，一定要說在前面，一個涉世不深的高中女生，正在投入自己美好的感情，這份投入還要不要繼續，需要她全面了解，自己決定。
「我知道了，您口中的這個老鷹，和我認識的許正陽，其實根本不是一個人，對嗎？」方舒咬著嘴唇，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她忽然意識到，從開始到現在，肖長遠口中從來都沒有出現過許正陽這三個字，在他的心中，老鷹才是那個讓他千里迢迢飛到集安的戰友，而許正陽，不過是個路人甲罷了。
「其實也不能這麼說，每個刀鋒大隊的戰士，都會有許多身份，用來執行不同的任務。這些身份，每一個都是真實的。許正陽就是老鷹的一個身份，凡是不用執行秘密任務，他用的都是許正陽這個名字。」肖長遠的心頭忽然莫名其妙的一陣悸動，非秘密任務，是啊，老鷹執行的最後一個任務，不過是到友鄰部隊開展特種戰術培訓，這麼簡單的一個任務，竟然一去就是八年。
「那也算是身份嗎？只是一個代號吧？」方舒苦笑著，當一個人，前一分鐘還是張三，后一分鐘就變成了李四，那他自己，會不會也越來越迷茫，到了最後連自己究竟是誰都不知道了呢？
「其實相比之下，許正陽這個身份對老鷹而言，倒是和普通人生活最為接近的，因為當他以一個普通軍人的面目出現的時候，用的都是這個名字，包括他的人事檔案，記錄的也是這個名字。」所以，當總參發布通緝的時候，通緝的也是這個名叫許正陽的逃兵。
「許正陽這個身份最接近普通人，哪一個身份最接近他內心深處呢？」最接近普通人的身份，只是一個表象，而最接近內心深處的身份，才是最真實的身份。
「最接近內心深處的身份，」肖長遠嘆了口氣，「曾經一度，我們每一個刀鋒大隊的戰士都認為自己生來就是國之利刃，為了國家的利益，犧牲一切都在所不惜。當這信念一夜間轟然崩塌，還有誰能在迷霧中找到內心深處的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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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意看下去了。」回憶的畫面再次定格，緬北的殘陽將天空染成血色，籠罩著剛剛血戰之後的街道。許正陽頹然坐在路邊，回憶的世界真好，街巷、房屋都和真實的沒有兩樣，自己置身其間，就像真的在緬北的村寨之中。
「那咱們就離開這兒繼續向下。」老鷹語氣輕鬆，接下去該回憶的東西有的是，這一段已經結束，可以繼續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願意再回憶了。」
「不願意回憶了？」老鷹愣了一下，「這一年多，你天天都要找回失去的記憶，現在剛開了個頭，怎麼又打退堂鼓了？」
「過去發生了什麼，我已經不在乎了，我只願意做個在學校讀書的學生，上課，考試，宿舍，教室，食堂，別的東西，我不再想了。」
「你……」老鷹一時語塞，這一年多，他已經領教了許正陽的各種愚蠢，本以為自己已經對他足夠了解，沒想到自己還是低估了他，這個許正陽，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你不用勸我，我已經拿定主意了，過去的已經過去，我要開始新的生活。」
「你要開始新的生活？」老鷹眼睛瞪起來了，「你開始新的生活，我們怎麼辦？」新的生活，說得輕巧，他倒是可以輕輕鬆鬆當個高中生了，可自己和刀鋒就得一輩子在他腦子裡當個看客。
「我無所謂啊。」刀鋒的神情很平淡，「當個高中生也挺好的，活了這麼大，還沒正兒八經在學校上過學，過去這一年多的平靜生活，我倒是喜歡得很。」
「你們倆個，」老鷹的指著刀鋒和許正陽，氣得連手都有些發抖了，「你們倆個沆瀣一氣，是不是非要把我趕出去才甘心？」
「為什麼非要被趕出去呢？」刀鋒悠閑的繞著老鷹踱步，「這一年多，我們不是挺好的嗎？天天看著自己上課學習談戀愛，日子過得平平安安，難道你不享受嗎？」
「享受？」老鷹差點兒跳了起來，「虧你能說得出這個詞，這一年多對我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
「怎麼會是煎熬呢？」許正陽納悶了，「想想獵日基地里的日子，天天生不如死的，那才是煎熬。」
「我寧可天天生不如死活得轟轟烈烈，也不願意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在角落裡享受你們所說的太平世界。」
「這麼多年打打殺殺的日子，你難道還沒有過夠嗎？」這些年經歷了什麼，許正陽不知道，刀鋒卻清楚得很。
「別說我，說說你自己吧，」老鷹斜著眼睛看了刀鋒一眼，「別忘了，從獵日基地離開之後的打打殺殺，一直是你最熱衷的。怎麼，現在後悔了？」
「那不一樣，我熱衷的不是打打殺殺，我熱衷的是報效國家。」離開獵日基地就加入了刀鋒大隊，身為一名刀鋒大隊的戰士，就意味著自己的生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國家。
「報效國家，」老鷹冷笑一聲，「你現在還信這一套嗎？」
信嗎？刀鋒沉默了，這樣的問題，想當初自己可以毫不猶豫斬釘截鐵的回答——當然相信，為了國家利益，就算被全天下誤解，就算背負世人的罵名也在所不惜，自己也相信，所有刀鋒大隊的戰士，都是這麼想的。可是現在呢，面對老鷹的問題，自己真的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不願意回答？還是不敢回答？是啊，曾經意志堅定的戰士，現在居然動搖了，是不是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刀鋒已經不再踱步，而是獃獃站在一邊，似乎陷入了沉思，現在換成老鷹，開始繞著刀鋒走來走去。
「知道你為什麼和他一樣想要過你們那些所謂的普通生活嗎？」老鷹一邊對刀鋒說著，一邊指了指癱坐在地上的許正陽，「因為你們兩個都是懦夫，不願意麵對自己應該面對的東西。」
「我們有什麼不敢面對的？」懦夫這個詞太難聽，像針一樣刺痛了許正陽。
「你不敢面對的是過去，他不敢面對的是真相。」
不錯，自己確實不願意麵對過去。可是刀鋒為什麼不敢面對真相呢？聽老鷹的語氣，刀鋒似乎曾經是一個抱定為國獻身信念的堅定戰士，是什麼讓他動搖了，是不是老鷹口中的那個真相呢？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要找到答案，我要搞清楚到底是誰出賣了我們，我要報仇，為牛強，為馬驍，為方英華，為所有S組出生入死的兄弟報仇。」一股強烈的恨意在頭腦中掀起風暴，老天為什麼這麼不公，偏偏把大腦的控制權交給許正陽這麼個懦夫，而自己想要報仇，偏偏得先過許正陽那一關，得把他變成自己，真是要命。
「這些名字他不知道，你呢？」老鷹一把抓住了刀鋒的衣領，「難道你也不知道嗎？那都是你的生死兄弟，他們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你甘心嗎？」
刀鋒任憑老鷹搖晃著自己，緊閉嘴唇一言不發，臉色蒼白的嚇人。
「好好好，你們都裝聾作啞，假裝聽不見我說話是吧？」老鷹終於鬆開了刀鋒，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慘淡，「你們要過平常日子，我不攔著你們，反正在這個世界上，我在乎的人總會一個個離我而去，少了你們兩個也沒關係。」
一陣手槍套筒拉動的聲音驟然間驚醒了許正陽，老鷹手中已經多了一支格洛克17，在這虛幻的世界里，好像你想要什麼，什麼就會出現在你手裡。
「老鷹你瘋了，殺了許正陽，咱們會跟著一起死的。」刀鋒完全沒有料到老鷹會忽然動槍，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誰說我要殺他？」老鷹的笑容更加慘淡，「他不是一直不喜歡我的樣子嗎？那我乾脆從他腦子裡消失算了。要讓我背著這麼多仇恨和你們偏安一隅，還不如讓我死了乾脆。」
格洛克17的槍口決絕的指向老鷹的太陽穴，腦海中緬北如血的夕陽下，驟然響起了尖利的警報，神經外科病房重症監護室腦電監護儀，閃爍著紅色的警告燈，發出刺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