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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片龍鱗(一)

  第三十四片龍鱗(一)


  傾盆大雨把地面砸出一個個泥點子, 靠近柳冒衚衕最外圍的一戶人家門口, 有人踮起腳尖親自掛上一面白幡。


  這是家裡有人死了。


  按照平時的規矩,哪怕沒有親朋好友, 這誰家有老人去了,街坊四鄰也會主動來搭把手, 可這回,別說是街坊四鄰,就是這家的下人都跑了個沒影, 那掛白幡的不是旁人,正是這家主人的女兒,名叫初素, 本家姓謝,獨門獨戶,也無宗族, 是幾個月前搬到京城來的。說起來也是個可憐人,謝初素的父親謝萬書是個秀才,在并州老家開了私塾, 因著性情溫和寬厚,又博覽群書,便以此養活了自己同女兒, 還給有困難的學生減免束脩補貼食宿。


  其中有個學生叫翟默,聰明絕頂, 只是家境貧寒, 又有個卧病在床的老母親要照料, 謝萬書見他聰慧,便傾囊相授,不僅如此,還不嫌翟默貧窮,將愛女謝初素許給他為妻,兩家結下秦晉之好,又出銀子給翟默進京趕考。


  那翟默也是爭氣,一舉高中狀元,便將還在老家的母親跟老師及未婚妻都接了過來,原是一道佳話,誰知中間卻出了意外。


  翟默不僅是學問好,更是生得一副俊秀出眾的相貌,當朝皇帝有個寵妃姓萬,人稱萬貴妃,萬貴妃給皇帝生了一子一女,其中那女兒剛出生便深得皇帝喜愛,被封為汀蘭公主。


  這汀蘭公主,還偏偏就對狀元郎一見鍾情,非卿不嫁。萬貴妃寵愛女兒,自然要為女兒求這一道賜婚的聖旨,可笑這狀元郎,不敢違抗聖命,卻又不舍那有傾城色的未婚妻,竟瞞著未婚妻先與公主大婚,又要以妾侍之禮迎謝初素過門!


  可那謝初素是何等心性,焉肯與人做妾?謝萬書更是悲痛萬分,要據理力爭,卻又尋求無門,想告御狀,區區平民又哪裡去見聖上?再有萬家從中阻撓,謝萬書為給女兒討個公道,竟是活生生被打死了!

  今日這白幡就是謝初素為父親掛的。


  她親自去將父親的屍骨領了回來,披麻戴孝,不靠旁人一毫。只是心如死灰,萬般後悔,也無法換回父親性命了。本想討個公道,可這世間不公道之事實在太多,又有幾樁討了回來?倒不如忍氣吞聲回去家鄉,平安度日,也好過客死京城,入土難安。


  翟默迎娶公主后,萬家見不得他們父女這兩個硬茬兒,平日多有阻撓暗害,街坊四鄰更是閉門不理,明哲保身,謝初素對此毫不意外。她不過一介民女,無權無勢,拿什麼同人家爭搶?


  她跪在靈堂里,給父親燒著紙錢,謝家初素艷名遠播,在并州人人都知謝家有個美貌絕倫的女兒,那汀蘭公主雖是艷冠群芳的萬貴妃所生,卻不曾遺傳到母親的絕頂美貌,否則翟默也不會在做了駙馬後還對未婚妻念念不忘。汀蘭公主不怨夫君,卻恨謝初素是個輕浮女子,便引著自己的兄長淮陽王見了謝初素。


  淮陽王乃色中餓鬼,家中正妃側妃通房無數,可這謝初素之美貌,較之母妃也不差!更因年輕嬌嫩,性情清冷孤傲,別有一番味道。便趁著謝萬書之死,上門來逼謝初素入王府為妾。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狀元郎跟淮陽王倒想到了一起去。


  如今謝初素孤苦伶仃,正是淮陽王上門逼嫁的好時候。人人見了謝初素都讚歎她美貌,人人都想納她為妾,活似這美貌便是罪過,生得美,便活該成為權貴玩物。


  「這是我父親的靈堂,請你出去。」


  淮陽王一身絳紫錦袍,摺扇風流,俗話說要想俏一身孝,真是越看眼前這美人越是喜愛,心下如貓抓般痒痒,恨不得立時將人裹在身下把玩。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曉妹妹這樣做的緣由,不過是為了羞辱謝初素,斷了狀元郎的念頭。然這位謝初素卻是真真正正的美人兒,淮陽王府那些叫她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


  「姑娘怎麼這麼說,日後你我之親近,你的父親便是本王岳丈,本王會代岳丈好好照顧你的。」


  摺扇一開,這大冷天的也不怕扇風凍死。


  謝初素冷冷地看過來:「我不與你廢話,我知曉你今日上門是為了我這張臉,我父親已死,這御狀我也不打算告了,只想扶我父靈柩送他回鄉,請你不要阻攔。」


  說著,竟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淮陽王的侍衛一看當即亮出刀劍護在淮陽王周圍,淮陽王還以為謝初素是要行刺,哪知她竟將匕首往那張如花似玉的面容劃了過去!當真是將淮陽王心疼死了!

  鮮血淋漓。


  偏偏謝初素卻像感覺不到疼,一道不夠,又當著淮陽王的面將自己的芙蓉面活生生划爛,遠遠看去,鮮血滿面,十分恐怖醜陋。淮陽王也被她這決絕的姿態嚇了一跳,又被那雙清凌凌的眼睛盯著,心下不禁慌亂,退了幾步斥道:「真是個瘋女人!走!」


  謝初素也不去處理面上傷口,她似是不知自己如今是何般模樣,說是要送父親回鄉,她孤身一人,卻只能將父親的骨灰帶回去了。


  到了深夜,才有他人上門。


  雨仍未停。


  跪在靈堂的謝初素半人半鬼形容醜陋,將來人嚇了一跳!尤其是那上了年紀的老夫人,若非有婢女攙扶,竟險些摔倒。她見了謝初素這般模樣,也不敢靠近,只試探著喊她名字:「初素,初素?我是伯母,我與墨兒都來了,你莫怕……」


  謝初素容顏已毀,也死了討公道的心思,只輕聲道:「你們來做什麼。」


  翟默見她神情枯槁,一時心痛想要上前,卻被母親拉住,怕謝初素起了歹心,畢竟此事算是由翟默而起,她就這麼一個兒子,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他歷險的。翟老夫人便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受苦了,你莫怕,謝先生的身後事,我來給你辦——」


  「不需要。」謝初素淡淡地說,「你不配。」


  翟老夫人前些年雖然過得貧苦,如今兒子成了狀元,又做了駙馬,可是揚眉吐氣好生威風。又因著兩家婚約,謝初素見了她,哪回不是溫柔體貼孝順有加?只是此事確實是自家理虧,如今謝萬書身死,謝初素容顏盡毀,翟老夫人心中還是鬆了口氣,她還是怕影響到兒子的前程的。


  因此謝初素雖說話不客氣,她也能忍受:「伯母知道你性子倔,可是初素,你不要任性,一時的脾氣不能代表什麼,你爹都走了,便讓我送他這最後一程吧!」


  謝初素聞言,抬眼看了這對母子一眼。他們穿金戴銀,身後跟了許多伺候的下人,容光煥發,可見是過上富貴榮華的日子了。然而那又如何?她謝家自有謝家的氣節,便是死了,也絕不委屈求全,否則她也不會狠心毀了自己的臉,便是要表明這個態度,哪怕是死,也不屈從。「你們走吧,我爹不想看到你們。往日種種便當往日死,此後謝翟兩家再無干係,你們若還不走,我便一把火燒了這裡,你們陪我死在這吧。」


  這話一出,才有人驚呼:「老夫人!駙馬爺!桐油跟火把!咱們快走!咱們快走吧!」


  翟老夫人怕死,她剛過上好日子,可不能就這麼沒了,「墨兒,咱們走吧,她不肯承咱們的情,咱們又何苦貼這個冷臉呢。只是初素,你要記得,是你拒絕了我們,並非我們不念舊情。」


  舊情……謝初素看向翟默,那人眼裡似有萬語千言,只是謝初素再不想聽,也再不想看。曾經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她都忘了,只盼著他也忘了,才好心安理得過他餘生。


  翟默還想說話,翟老夫人卻發怒了,他極為孝順母親,便放下一句:「我明日再來瞧你。」


  被母親拉著匆匆離去。


  靈堂恢復了冷情安靜,謝初素跪在地上,膝蓋感覺不到任何疼痛,白幡招展,冷風瑟瑟,臉上的傷口在黑夜與死亡的擁護下顯得極為可怕,也不怪翟默說不出情話,對著一個沒了美貌的前未婚妻,他有什麼好說的?現在怕是謝初素要做妾,他都要覺得她太丑而不能見人了。


  謝初素伏在父親的棺材上,輕輕唱起兒時父親哄自己入睡時的一首并州童謠,她自幼沒了娘親,敏感體弱,父親便整日抱著她,一個大男人,學著給小姑娘洗衣服梳頭髮做飯菜,夏日炎熱,父親一夜未睡只為給她打扇。原以為給她尋了如意郎君,卻不曾想那人趨炎附勢翻臉無情,世間人大抵都是這樣,可共患難,不能共享福。


  謝初素冷極了,她唱完童謠,便起身將桐油灑滿棺材,連帶自己身上都塗滿,肉身難歸故里,只願魂魄歸去。


  這場大火來得神奇,明明整夜暴雨,卻不曾將火澆熄。


  只知道那姓謝的父女倆葬身火海,待到天明,有人進去,卻不見一根屍骨,只余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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