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片龍鱗(二十五)
第三十四片龍鱗(二十五)
幸福快樂的時光過得有多快, 貧窮苦痛的日子就有多漫長, 對於玲瓏而言彈指即過的十年, 於汀蘭等人來說簡直像是過去了一輩子那麼長。當他們重見天日時, 都已經不成人形了。
十年西府生活,足以讓年輕與美麗都離人而去, 只剩下斑駁的回憶還有花白的頭髮。還不到三十歲的汀蘭瞧起來說是四十也有人信, 更別提是翟默了。什麼驚才絕艷滿腹經綸的翩翩狀元郎, 如今也不過是個形銷骨立的普通人。至於翟母,上了年紀,又養尊處優多年,早就吃不得苦了, 西府五年就已經死掉,被人席子一裹就抬了出去,翟默都不知道她被葬在哪兒,更別提是去祭拜。
西府的日子過久了, 如今終於自由, 兩人反倒都渾渾噩噩不知所以然。汀蘭公主的封號已被奪去,早在數年前她就後悔了,可後悔也無濟於事,就像是皇帝所說, 她做錯了事,哪怕是帝王之女, 也要受到懲罰, 才能安民心撫民憤, 一開始汀蘭還有心思去怨恨皇帝,後來她就只想著有朝一日父皇能放自己出去。
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求。
叫她痴迷癲狂身陷情海的駙馬早成了她的仇人,若非此人她也不會淪落到這般地步,因此一出西府,汀蘭便求見皇帝,她本以為自己認了錯,服了刑,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她仍能重新開始,仍是父皇心愛的女兒。
可萬萬沒想到,皇帝根本就不肯見她!
汀蘭傻眼了。
前來安頓她的是老魚仙,瞧著老魚仙較之十年前都沒什麼變化,汀蘭卻老了不止一點。他帶來的消息也很簡單,汀蘭已不是公主而是平民,然身為皇家血脈,自不能放手不管,因此皇帝命人給她在千里之外的汾州置辦了宅子僕人,此後一生,要她好自為之。
他是她的父親,既愛她,也對她失望之極。而在父親這個身份之前,他還是掌控天下的帝王,必須要讓天下人知道,哪怕是皇親國戚、金枝玉葉,犯了錯也要受懲罰。刑罰結束,可以得到重新改過的機會,但若是想要重拾富貴——那不可能。
既是錯了,便要償還到底。
畢竟誰來還那謝家父女的性命呢?汀蘭還能活著,能衣食無憂,已是帝王的私心。
此十年間,有汀蘭前例在先,竟再無皇家子弟犯案,高門世家更是無比收斂,聖上連女兒都能一視同仁,更何況是他們這些臣子?於是家家謹言慎行,教導叮囑子女不得仗勢欺人,不得草菅人命,亦不得嫌貧愛富。
皇帝也因此博了許多美名。
汀蘭還想求老魚仙,他卻意味深長地說:「小姐去汾州的日子,難道還比在西府更不堪嗎?汾州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小姐在那裡無人認知,才能重新開始。」
他又雙手遞給汀蘭一塊令牌,上面刻著「如朕親臨」四字。「聖上失望小姐做錯事,卻仍希望小姐過得好。」
捧著手中令牌,汀蘭淚如雨下,她忍了十年的眼淚在這一刻終於決堤,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倘若她聽從父皇教導,與人為善,便不會對翟默窮追不捨,亦不會連累母妃,更不會害了謝家父女性命,這十年來她總是做噩夢,夢中都是謝家父女慘死的模樣,良心備受煎熬。
她怕自己讓父皇失望,聽聞父皇不肯見她,心中絕望至極,可老魚仙送來的這塊令牌卻說明,可憐天下父母心!
汀蘭朝皇宮的方向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女兒日後,定一生吃齋念佛,以洗往日罪孽。」
至於兄長……汀蘭漠不關心,兄長心中,她與母妃,都遠遠比不過皇位,前些日子還私下聯繫過她,希望她能在出西府後求見父皇,兄妹倆一起打苦情牌盼父皇心軟。若是過去的汀蘭自然會這樣做,可西府十年,她已不想再犯錯了。
有人錯了不認,有人錯了會改。
若說汀蘭是知錯的,那翟默必然是冥頑不靈的。他覺著自己沒錯,錯的是萬貴妃是汀蘭公主,若不是她們逼迫,他怎會做出那等狼心狗肺是事來?退一萬步說,哪怕是當初汀蘭不善妒,等他把謝初素騙回家中做妾,木已成舟,又哪來這十年的蹉跎?
眼下他已被聖上厭棄,無處可去,只能跟著汀蘭。誰知汀蘭在上了送她去汾州的馬車后卻回頭吩咐:「不許他上來,打斷他的手腳,丟出去。」
翟默大驚失色:「汀蘭!你怎敢——」
「我為何不敢?」她冷冷地看他,「事到如今我才幡然悔悟,我愛慕之人竟是這般卑劣不堪,算我瞎了眼。你這樣的人,有手有腳也不一定能頂天立地,既是如此,這手腳不要也罷。」
說完,車簾便遮掩住了她憔悴的面容,只是這憔悴的面容上卻是一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似是重生,又十分平靜。
為了這個人,她已經失去了一切,此後一生都不想再見到他了。
翟默目露恐懼,連忙看向老魚仙,老魚仙卻似是什麼都沒看見,面上還帶著笑,人卻已離去。翟默的慘叫聲被捂在嘴裡,一陣鑽心的痛楚后,他的手腳便以詭異的弧度垂下,人趴在地上,卻無法移動。
再沒有溫和的先生來將他背回家,給他請大夫來醫治,也再沒有婉約的謝小姐給他熬一份驅寒的薑湯,為他在燈下綉一身錦雲青竹的書生袍。
沒了海誓山盟,沒了花前月下,也沒了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十年足以改變許多事,曾經在山中不知歲月暗地韜光養晦的徐渺發現,他對父親似乎認識的並不夠深。淮陽王徐顯請纓守皇陵后,他便主動提出重返朝野,皇帝沉吟片刻,也答應了。
徐渺再沒有背地裡發展勢力,而是認認真真地去辦皇帝交代的差事,雖然皇帝還是對這個兒子心下不喜,卻也肯定他的能力,並且對他寄予眾望,甚至準備年後就立他為太子。
曾經夢寐以求,以為要流血去爭取去搶奪的東西,就這樣簡簡單單到了手上,徐渺頓時無所適從,既然如此,那他修行那些年又算什麼?
皇帝知他有心結,無非是當年先皇后及其外家之事,他也懶得跟這個不喜歡的兒子談心,直接叫人把當年的證物扔過去,看他是不是冤枉了人,倘若沒有,就是徐渺自己想太多。
他選徐渺做繼承人,除卻徐渺本身有真才實學並且宅心仁厚,確確實實是最適合的人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皇帝真的老了。
雖然他還覺得自己老當益壯,夜裡仍然能給心愛的小皇后帶來性福,可他眼角已經長了皺紋,也時不時生些小病,頭疼發熱,甚至記憶力都比十年前差了不少。
早晚有一天,他會先一步離開這個世界。
他又捨不得叫玲瓏殉葬,她還那麼年輕,那麼美,那麼可愛,大好的年華怎能陪他葬送在皇陵呢?再加上無子女傍身,也只有徐渺登基,才能護她一生平安。
話雖如此,他是萬萬不允許她在他死後再跟旁人的。因此對玲瓏耳提面命,直接把她弄煩了:「跟你一起死跟你一起死行不行?你要是再廢話,等徐渺登基我就在後宮養一大堆小白臉氣的你死不瞑目!」
等他一死她就要走的好不好,誰要繼續留在這裡呀,待了這麼久早就膩了。
皇帝感動道:「寶貝居然願意陪著朕一起死,可朕捨不得……」
捨不得?
她看他嘴角都要咧到耳後根去了!
玲瓏拿眼睛斜他:「你至少還有好幾十年要活呢,我勸你趕緊禪位然後帶我出去玩,否則你可能會提前駕崩。別以為瞞著我就不知道,徐顯背地裡有小動作,你跟徐渺都商量好對策了吧?」
皇帝尷尬了兩秒:「這都被你知道了……」
「想拿死這回事來吸引我的注意力讓我出宮好躲徐顯逼宮,你當我是傻子呢?」
玲瓏本來就聰明,雖然對人類世界還不是很熟悉,可是跟皇帝一起生活了十年,該懂的不該懂的全懂了!眼下他要立徐渺為太子,一旦詔書下了,徐渺就名正言順,徐顯怎能不急?他明面上去守皇陵,其實早在十年前就做好了逼宮的準備,因為他知道,他基本不會再有機會被皇帝重用了。
這就是徐顯不了解皇帝,不管萬貴妃做錯了什麼,汀蘭做錯了什麼,倘若徐顯自己立的正,有能力,他決不會不考慮徐顯作為儲君人選。
誰叫徐顯自己要作死呢?
「我不走啊,要走你走。宮裡有徐顯的人,我一走他不就知道了?我在才更真實。」
玲瓏說得有道理,但是……皇帝嚴肅道:「朕並不想你跟著朕一起死。」
他還是更擔心這個,雖然小皇后平時看著沒心沒肺好像沒把他放在眼裡,但從她願意跟他一起死就看得出來,她肯定愛他愛得不行了!皇帝當然不能辜負這份深情!他含情脈脈地凝視著玲瓏:「朕死了也會保佑你,下輩子一定會等你一起,到時候咱們再白頭偕老。」
玲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嘴角微抽,敷衍地嗯了一聲,心想,誰跟你有下輩子,做夢去吧你。
皇帝則認為她是答應了,就是害羞,愛在心口難開,過去把人摟住連親帶揉,玲瓏恨不得一腳把他踹開。
正如玲瓏所說,皇帝立徐渺為太子的前一天晚上,皇宮內燈火通明,許多大臣也不明所以地被召來,在金鑾殿上等待皇帝召見,竊竊私語。明兒個就是冊立大皇子徐渺為太子的吉日了,怎麼前一晚突然急詔?
他們怕是做夢也想不到徐顯還有假傳聖旨的膽子。
徐顯的如意算盤自然是落了空,他這十年來的一舉一動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他不了解自己的父親,可身為徐顯的父親,皇帝卻很了解他,知曉他主動請纓去守皇陵,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果不其然,借著守皇陵之便,天高皇帝遠,徐顯開礦採石招兵買馬,足足籌備了十年,一朝發動,便要直接逼宮。
他也很囂張,對著皇帝說出了憋了許久不敢說的話,挑釁完之後還加了一句:「……那小皇后本該就是我的妾,到時候父皇你泉下有知,我定然帶著她一起去祭拜您!」
今夜他就是要一勞永逸,逼著皇帝寫下詔書,誅殺徐渺,然後到前朝見那些被急詔來的臣子,以武力落實自己已為帝王的事實。
理想很美滿,現實卻是殘酷的。
皇帝本來因為這是自己的倒霉兒子還想給個機會,聽了徐顯最後一句話后整個人都冷下來,「你真是不如汀蘭一半懂事!」
「懂事?!」徐顯嗤笑,「守在離京城千里遠的汾州青燈古佛為父皇祈福就算懂事?那我不懂事也罷!」
皇帝越是發怒神色越是平靜,這幾年他歲數上來,越發信佛養生,除非必要不殺生,可徐顯的囂張狂妄讓他十分厭惡,竟是不把對方當做自己的孩子了。
起身淡淡道:「老大,你來處理。」
徐顯一愣,便見暗處摸出許多人來,為首的正是徐渺,除此之外還有前朝的那些重臣。徐顯頓時驚慌,他方才為了泄憤說的那些話……難道全被聽見了?!
既然如此,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都殺了滅口!
誰知一聲令下,卻無人肯動。徐顯大怒:「你們聾了嗎?」
徐渺這才慢悠悠道:「聾肯定是沒聾,只不過他們效忠的人不是你罷了。」
說完,憐憫地看著徐顯:「你可真是個蠢貨,你怎麼就不想想,這十年你事事順心樣樣如意,開採金礦朝廷都不曾發覺——你真以為父皇不知道?你身邊都是父皇的人!」
徐顯才不肯信!
他抽出佩刀,誰知還沒來得及,就被身邊心腹的利刃架在了脖子上。
這下他信了。
轟轟烈烈的一場逼宮,自以為是的一場逼宮,就落得這麼個可笑又滑稽的下場。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麼,所有人都配合他演戲,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話。
皇帝給予徐顯的懲罰,是終身圈禁於西府。
相比起還有個說話人的汀蘭,陪伴他的將只有冬日呼呼的風聲,春日滴答的梅雨,以及深夜悉悉索索的老鼠。
皇帝頗為惆悵,他兒女不少,可若說最喜愛,也不過徐顯與汀蘭。可這一兒一女都叫他無比失望,於是湖上泛舟時擁著玲瓏,輕撫她的小肚皮,道:「寶貝何時給朕生個一兒半女,朕現在有時間,定然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絕不叫他們學壞。」
玲瓏說:「你睡會吧。」
夢裡什麼都有。
皇帝無比失落,但他也清楚,這強求不得。
誰知玲瓏又接著說:「我肯定是健康的,可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能射出來東西就以為能讓我受孕?你這個年紀,種子都是死的。」
皇帝:???
她嘆了口氣:「我可不喜歡孩子,也不想承擔教導他們的責任,你若是想要小孩子,等徐渺生了新的抱過來玩就是了。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可是不會管的。」
皇帝根本沒注意她說了什麼,被她那句種子都是死的給打擊的垂頭喪氣,這樣萎靡了半天,突然起身,命人收拾行囊準備回宮。
玲瓏:???
外面玩的好好的回去幹什麼呀?現在太子監國好好的,他突然要回去?
皇帝咬著牙說:「朕不信!宮裡有的是妙手回春的太醫,他們定能圓朕的夢!」
玲瓏就看著他發瘋,也不管,他不是想回去?那就回去啊,反正生孩子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回到宮裡一診脈,兩人都是健康平緩的脈象,皇帝本來就修身養性,現在幾乎瘋魔了,誰知折騰了小半年還是沒消息,他無比難過,玲瓏就安慰他:「你往好處想,說不定不是你跟孩子沒緣分,是太醫不敢說你老了,問題出在你自己身上呢?」
皇帝並沒有覺得被安慰到並且更絕望了。
他還是不肯死心,如此往複好幾年,等到徐渺都當了皇帝,他成了太上皇,也還是沒能成功。
這下他終於相信玲瓏之前說的話了。
診平安脈的時候太醫還說他身體健康呢,皇帝都想把老傢伙拉出去砍頭,他身體健康?他身體健康怎麼就生不出孩子來?分明就是老了,種子死了!
玲瓏見他總算死心,終於肯好好安慰他。親一親抱一抱,皇帝便神魂顛倒,不知今夕是何年。
冥冥中,他盼著還能有來世,只有彼此,正是好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