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作繭自縛(上)
. 自不必說, 這「帳中香」乃是內宅享樂的最佳熏香。
昨天趙大姑娘來阮府相看,令各房姨娘都生了不同程度的危機感,最為焦心的, 要數這位一門心思想要扶正的李姨娘。
為了留住阮老爺的人和心,李艷梅這幾日特地熏上「帳中香」, 在床笫之間也是賣力伺候。
哪知昨日李姨娘精心準備, 卻迎來了一個被打得個鼻青臉腫的阮仁青,這閨房之樂自然是享不成了, 其後李姨娘衣不解帶地伺候了傷者一通夜不說,誰知次日一早她才將將閉眼,打算歇個回籠覺,又被一幫子強行闖入,目露凶光的衙役給嚇醒了。
那幫子人不由分說地就來掀衾被, 她一身白花花的肉兒給人看了去不說, 兩個衙役上前,出手吊起正在熟睡的阮仁青的雙手,拿那兩塊厚厚地共拲枷子, 夾住他的脖子和雙手,跟著就把阮老爺拖下床。
這番粗魯的動作令阮仁青的傷處磕到床沿上,疼的他立時就清醒了, 倉惶間, 阮老爺急急喝道:「大清早的, 你們這是做什麼?我乃從六品通直郎阮仁青阮大人, 你們闖入我家裡逞凶, 不怕我上摺子告你們一狀?」
為首那衙役冷冷一笑道:「真真兒是好大的口氣!阮仁青,你還當自個兒是個天官呢?殺了人還敢心安理得回府睡大覺,你難道不怕夜裡冤魂找你來索命嗎?」
這一番話,把屋子裡的人統統都驚了一跳: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爺殺人了?
阮仁青聞言,也是臉色大變,他哪裡敢殺人?他昨天差點子被人殺了才是真的,這廂剛要辯解,那官差一邊推搡著他一邊又道:「少裝蒜!李大人府上的三公子李沿,與其五個家丁,昨日均死在煊康門街西北角的小衚衕裡頭,不少人都看見你從那衚衕里跑了出來,就算不是你親手做下的,也必然同你脫不了干係。」
什麼?李三死了?阮仁青驚出了一身冷汗,旁的家丁是死是活他的確是不知道的,他當時被迫灌了一大罈子酒,後來雖然被李三揍的清醒了不少,卻又一個沒站穩,將李三撲倒在地,其後他聽到李三後腦勺磕上了石頭的聲音,走前他的確也見到地上流了不少血……
難道……?
阮仁青嚇得面色青白交錯,難道他那一撞,真的把李三給害死了?
阮仁青將昨天的事情再細細地梳理了一遍,越想越覺得驚悚,好像……他的確是闖了天大的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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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蘭芷忍著腳踝傳來的鑽心劇痛,一字不落地聽完夢香的話,整顆心蕩到了谷底。
她面色如紙遞跌坐在榻上,腦子裡一團亂麻,嫣粉的櫻唇翕動了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兒來。
李沿這個人,阮蘭芷是知道的,上輩子這李三曾經到過蘇府,彼時,周蓮秀怪她伺候夫君不盡心,要給她立規矩。
就在她跪在正院的當口,那李三過來與周蓮秀敘話,她至今還記得李三看她的眼神。
陰測測的目光,好似一條藏了劇毒的蛇,放肆又充滿欲/望地在她身上來回打量……
後來,她記得李三這人是死在蘇慕淵手裡的,實際上,蘇寧時死的算早的,沒有看到蘇慕淵對付周家的狠戾手段。
是了,最後權傾朝野的周家被蘇慕淵鬥倒了不說,包括同周家有任何干係的旁支,也統統是落了個慘死的下場。
只不過,根據她的記憶,李沿應該是死在五年之後才對,怎地重活這一世,李沿竟然現在就死了?而且這李沿的死,竟然還和她那個不成器的爹有所牽連?
若說阮老爺謀殺李三,阮蘭芷是不信的。旁的不說,阮老爺是個什麼德行,她這個做女兒的還能不知道嗎?除了空有一副好皮囊,鎮日走馬章台,流連妓間,與無數女人有染之外,他哪裡做得出殺人的事兒來?
何況那李三又是個京城裡有名的霸王,就她老爹那慫包樣兒,再借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沾惹李三才是。
這廂阮蘭芷腦子裡亂鬨哄的,她覺得自她帶著前世的記憶醒過來之後,就沒有一件事兒是與上輩子相同的。雖然人還是這些人,可有些事兒卻又莫名其妙的發生了,令她完全措手不及。
可無論這阮老爺如何混賬,他畢竟是自個兒的爹,阮蘭芷自認是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親爹受牢獄之災的。
這般想著,阮蘭芷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她喚來兩個丫頭,攙扶著自己,往慈心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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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慈心院
正靠坐在軟塌上的老太太萬氏自然也知道了阮老爺被衙役捉走一事,她現在也是心急如焚,嘴角甚至都起了燎泡。
其後她直接把跟在阮老爺身邊的范茂給提溜了出來,橫眉豎目地逼著他招供。
范茂吃了幾個板子,只是不敢再瞞,就將這兩日兩男爭一女,李三教訓阮老爺,後來衚衕里突然發生怪事兒的情況,給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萬氏聽罷,神情越發凝重了,她同阮蘭芷的想法一致,就憑她兒子那懦弱性子,哪裡敢行兇殺人?
旁的就不多說了,阮老爺本是個沒吃過什麼苦的人,將他關到大牢裡頭,他哪裡受得了這般罪?
萬氏思忖著,先不管其他,得儘早使些銀子給獄卒,打點一下,不然仁青只怕在裡頭熬不住。
然而……自從萬氏給兒子捐了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后,如今的阮府,落魄的連個普通富商的宅邸都不如。
且這事兒至今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情況,胡亂塞錢也未必就派的上用場……
萬氏這廂正是一籌莫展,守門的婆子就打起帘子來稟告:「老太太,幾個姨娘和幾個姐兒哥兒都來了,正在門口候著呢。」
如今她兒子被捉進了大牢,萬氏心裡自是極煩這幾個姨娘的,她擺了擺手道:「統統攆回去,叫王管事兒的派人盯著,別讓她們出來,沒得叫我見著心煩!」
守門婆子領了命,正要出去,那萬氏卻又急急喝道:「慢著!叫二姑娘留下,其他人該趕走的趕走。」
守門婆子想起二姑娘那蒼白的面色,薄紙片兒一般的身形,卻還死扛著叫兩個丫頭攙扶她候在慈心院的門口,正想張口再同老太太說兩句,可見老太太神色不豫,便又將話咽了回去。
不多時,阮蘭芷被兩個丫頭扶著慢慢走進屋裡,老太太上下掃了一眼,有些詫異地道:「鶯鶯昨日早上見你還好好兒的,怎地腳又傷著了?」
萬氏停頓了一下,又意有所指地道:「總不會……是跟著你庶姐庶弟那幾個猴兒,鬧騰出來的吧?」
阮蘭芷哪能聽不出萬氏的意思,只不過現在也不是說那事兒的時候,只好裝傻充愣地道:「祖母可是誤會鶯鶯了,我昨夜裡突然醒了,想爬起來倒個水喝,哪知頭暈腦脹的還沒踩著地板,就一頭栽了下去,把腳給崴了。」
萬氏現在心裡裝著事兒,且阮蘭芷說的也是有理有據,她也就揭過去了,其後親自起身,走過來拉著阮蘭芷的手道:「鶯鶯,你爹的事兒想必你也知道了,我這做娘的絕對相信你爹爹是清白的,可這大牢裡頭,屈打成招的事兒也是屢見不鮮,你爹爹這輩子順風順水的,也沒受過什麼罪,我怕他,怕他挨不住啊……」
這一番話說的痛徹心扉,可阮蘭芷哪能猜不出老太太打的是何主意呢?
阮蘭芷聞弦音而知雅意,她反握住萬氏的手,說道:「鶯鶯也好些時候沒有見過姨祖母了,上次薛哥哥來,還同我提起了這個事兒呢,祖母,我今日去拜訪姨祖母,你看可好?」
萬氏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
萬氏雖然同她那個有誥命在身的姐姐不怎麼親近,可她姐姐對自家孫女兒卻是真心疼愛的,讓鶯鶯去說項,說不定,她那個在朝廷里當正二品戶部侍郎的外甥,能幫上什麼忙呢?
借著門兩旁懸挂的角燈,細細看去,那是一具身量頎長,高大強壯的虎軀。他半跪在地上,死死地摟著懷中衣衫半褪,容色驚人的女子,那女子雙眸緊閉,面色如紙,一動不動地偎在男子的懷中,凝潤如玉的纖纖柔荑軟軟墜垂著,怵目驚心的鮮血自她的嘴角緩緩流出,順著她的脖頸,蜿蜒而下,將瑩白如雪的肌膚,染上了大片的鮮紅。
若是瞧的在仔細些,還能見到那女子的櫻唇竟是略微上翹的:我終於擺脫了你——
「阿芷,不管是上窮碧落,還是下入黃泉……我總能將你找回來的。」男子說罷,粗糲的指腹輕輕地撫著懷中女子的臉龐,垂首覆上了那柔軟冰涼的嫣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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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阮蘭芷再一次醒過來,卻發現自己回到了十三歲,正是定親的前一年。
彼時,她愣怔地凝視著銅鏡中熟悉的容顏:兩道如遠山似新月的柳葉眉,一雙明麗瀲灧的翦水秋瞳,小巧而翹挺的瓊鼻下,是嬌艷欲滴的櫻唇。
那面容便更是不用說了,端的是腮凝新荔、妍艷精緻、膚光勝雪、見之忘俗。
呵,真是好一張嬌美無匹的臉龐啊……她輕輕地牽起唇角,揚起了一絲似有若無的笑來,晶瑩大眼裡卻透著絕望的水光。
彼時,房裡安靜的彷彿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然而她的腦海里,還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本以為死去是解脫,是擺脫那人的束縛,是復歸自在……哪知,哪知竟然又讓她回來了?
都是這張該死的臉!若非如此,她上輩子又怎會受到那般侮辱?
阮蘭芷驚懼的想要尖叫,卻又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她只覺得自己經歷了這世間最可怕的事——
明明是已經死了,怎麼會,怎麼會又回來了呢?
呵,她寧願自己從來都不是阮蘭芷……
她伸手摩挲著自己的臉龐,眼裡的悲涼真是怎樣都遮掩不住。隔了半響后,她好似想起了什麼一般,在妝台前亟不可待地四處翻找著,終於,讓她找到了那個自己最愛的彩繪鎏金雙層漆奩。
打開了妝奩之後,果見那枚赤金丁香花簪子放在右邊第二格里。
她將簪子拿了起來,灧瀲明眸里閃過一絲哀戚,阮蘭芷用冰冷的簪尖在瑩潤如玉的臉龐上,不輕不重地刮著。
此時,阮蘭芷在心裡起了一個瘋狂的念頭:乾脆,毀了這張臉吧,毀了容,就不會再遇上他,更不會再受到侮辱……
不多時,廊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然而阮蘭芷卻渾然未覺,就在她握著簪子,打算下狠力刺入臉龐之時,兩名丫頭相攜打起帘子走進來:「姑娘怎麼起來了?今日李姨娘和大姑娘要過來,這會子該行到角門了。」
這一聲話語,將阮蘭芷喚醒了過來,她手一抖,那簪子便掉在了妝鏡前,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阮蘭芷受了好大一番驚駭,目光游移了起來,她左手死死地絞住右手,隔了好半響,方才忍住渾身的顫抖與驚懼。
阮蘭芷閉了閉眼,掩去了眸子里的慌亂:李姨娘?怎地是她要來了?
上輩子,正是李姨娘與庶姐攛掇了她爹,將她嫁去蘇家,嫁給那個病癆鬼的。
阮蘭芷強自斂住心神,開始戒備了起來,這當口可不是她耍痴的時候,她必須得打疊起十二萬分精神來應付這兩個人才行。
「姑娘,你的臉怎地這樣蒼白?可是哪兒不舒服?」其中一個丫頭,夢香有些擔心地問道。
阮蘭芷對著銅鏡,撫了撫自個兒那過於蒼白的臉,她忍住聲音里的顫抖,啞著聲音道:「不礙事兒,先前夢魘著了,緩一緩便好,夢玉,你給我抹點兒膏子,蓋一蓋這臉色吧。」
另一個丫頭夢玉聞言,趕忙打開雙層漆奩,從裡頭拿了盒桃粉色的膏子,用簪子挑了一丁點出來,輕輕地點了兩點在阮蘭芷的香腮上,再以指腹抹勻了,這樣看上去,氣色也就好多了。
阮蘭芷撫了撫自個兒有些散亂的頭髮,將仍在哆嗦的雙手緊緊地攏在闊袖裡,她再三告誡自己,一定,一定要冷靜下來……
也就這一會兒的功夫,那李姨娘李香梅與大姑娘阮思嬌,正被幾個僕婦簇擁著,打起帘子走進來。
阮蘭芷見了二人,只略略頷首,連身子都沒挪一下:「大姐,李姨娘。」
嫡出可不必對什麼庶長姐與姨娘行禮,何況這二人上輩子磋磨了自己數年,她連些個虛禮都懶怠做得:「我前兩日寒邪入體,身子還沒好利索,大姐和姨娘,你兩個且自在些。」
只不過那庶出與姨娘卻也沒什麼禮數也就是了,進來也沒朝她這個嫡出的女兒行禮。
阮蘭芷定了定神,又偏頭對身旁立著的丫頭道:「還不快快看茶,再拿些可吃的茶點果子出來。」
丫頭應了聲,就下去備茶點了。
阮思嬌與李姨娘兩個,疑惑地對視了一眼,這二姑娘怎地瞧著和平時不太一樣了?雖然還是那樣嬌嬌弱弱、性子軟和的一個人,可是看上去,好似氣質又不太同了。
彼時,兩人雖心下疑惑,面上卻不顯。李姨娘此番前來,可不是為了探望這二姑娘的,她也不等阮蘭芷開口,便率先說道:「蘭姐兒,你爹爹娶續弦的事兒,你可都聽說了吧?」
阮蘭芷一聽,心下有些茫然,續弦?什麼續弦?上輩子這個時候,她可沒聽說過爹爹要娶什麼繼室。
那時候的李姨娘,削尖了腦袋,一門心思想扶正,卻被老太太死死地攔著,她那個爹又是個耳根子軟的,白日里,才被老太太叫去訓話,到了晚上,抱著李姨娘那軟香溫玉的身子,就什麼都忘了。
然而,在阮蘭芷未出嫁之前,這李姨娘始終未被扶正,直到最後老太太得了病,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無暇他顧,李姨娘這才如願以償,當上了阮夫人。
看來得想個法子糊弄過去。
阮蘭芷收起思緒,端起了茶杯輕輕啜了一口道:「姨娘你也是知道的,我前兩日染了風寒,病卧床榻,精神頭也不太好,估摸著是有人和我提起過,但我似乎也沒有聽的真切……如今大病初癒,倒是忘得個一乾二淨了。」
李姨娘聽罷,神情有些古怪,這府上誰人不知老太太要老爺娶續弦的事兒?偏她這個做女兒的卻什麼都不知道?二姑娘這是糊弄她呢?
是了,二姑娘對老太太,那素來是唯命是從的,又怎麼會對這事兒有任何反對意見?
雖然阮蘭芷是老爺唯一一個嫡出的孩子,卻因著娘親早逝,而被養在老太太膝下。
卻說這阮府的老太太,畢竟身份擺在這兒,阮府上上下下,誰人不敬著她?老太太素來眼高於頂,這長房一屋子的人,她也是誰都瞧不上,獨獨就對二姑娘高看一眼,不過雖然二姑娘是她一手教養長大,卻也沒有多少慈愛在裡頭。
姜畢竟是老的辣,在老太太手底下嚴格教養出來的阮蘭芷,那真真兒是京城閨秀中的典範。而這些,從阮蘭芷平素的行止便可窺見一二:
行走間,那是輕行緩步,精妙無雙,說話時,那是斂手低聲,輕言細語,辦事務,那是應對有聲,且依禮數,吃飯時,那是食無叉筋,細嚼慢咽,宴席間,那是退盞辭壺,過承推拒。
上輩子,阮府這位姿容秀麗、安徐嫻雅的二姑娘,是譽滿京城的人物。
可是,在規矩教條下長大的阮蘭芷,卻有一個致命弱點,那就是性子軟弱,十分好拿捏。
因著這個和軟的性子,在阮府家道中落之後,爹爹為了能維持一大家子的生計,聽從了李姨娘的指使,將她草草地嫁給了蘇家二少爺那個病癆鬼,進而獲得了大筆豐厚的彩禮錢。
可憐的阮蘭芷在嫁做人婦后,便過上了禁錮拘束的生活,成了親的丈夫因著身體不康健,心裡也扭曲的厲害,這病秧子總是拿些小事來為難她,而她那個看似和善的婆婆也是綿里藏針,處處壓迫、磋磨她,其後丈夫早死,而她自己也沒能撐過第三年,便香消玉殞了。
往事不堪回首,阮蘭芷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既然重新活了過來,這輩子可千萬不能教府上這幫子牛鬼蛇神,給糊裡糊塗地「賣」出去了。
阮蘭芷收起紛雜的思緒,沖著李姨娘柔柔一笑道:「我既忘得個乾淨,姨娘可否告訴蘭芷,爹爹究竟要續娶何人?」
若是瞧的在仔細些,還能見到那女子的櫻唇竟是略微上翹的:我終於擺脫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