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薄熒坐在遠離眾人的地方,一個人獨自進食著,其他孩子的交談聲和猜測不斷湧入耳里,她像是遇到什麼難題一般皺著眉頭。


  「在想什麼?」一個清涼的聲音在薄熒對面響起,她抬起頭,看見神秘的黑髮女人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薄熒下意識地朝周圍看去,遠處的孩子們依然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屈瑤梅的死,其中一個孩子撞上薄熒的眼神,想也沒想就瞪了她一眼,對坐在她對面的黑髮女人,就像是什麼也沒看到一樣。


  薄熒放下筷子,將餐盤放回回收處,神色若常地離開了食堂。


  金屬手環碰撞的聲音在她身後持續響著,而每一個和薄熒擦肩而過的人都對突然出現在這裡的外部人員視若無睹。


  「你可以在心裡和我說話,不用擔心別人聽見。」黑髮女人一眼看破她的顧忌,帶著笑意的聲音讓薄熒不用回頭就能想象出她臉上惡趣味的笑容。


  「為什麼別人看不見你?」薄熒在心裡問。


  「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看見。」


  「你是鬼嗎?」


  「不是。但是如你所見,我也不是人。」


  「你跟著我想幹什麼?」


  「我不是說過了嗎?為了實現你的願望而來。」


  此時薄熒已經走回寢室,同寢室的女孩們還沒有回來,寢室里只有她和黑髮女人兩人,薄熒轉過身靜靜地看著黑髮女人:「我也說過了,我沒有願望。」


  「你為什麼要這麼急著趕我走呢?」黑髮女人伸手撫了撫漆黑的長發,嘴角含笑地看著薄熒:「你一直想要人在身邊陪伴自己,現在我來了,我可以隨時隨地陪在你身邊,和你說話,和你玩樂,成為你最形影不離的朋友——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那是以前。」


  「你阻止不了我,為何不享受這份特殊的友誼?」微涼的聲音和手鐲清脆的碰撞聲一同響起:「你可以叫我X,薄熒。」


  她的手撫上薄熒臉頰,像是空氣一樣,沒有任何溫度。


  「我們還有很多次見面。」


  黑髮女人的微笑在薄熒面前逐漸淡去,像是被陽光穿透的晨霧一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兩名警察在三天後又來了一次福利院,一部分孩子再次被問話,包括薄熒。


  屈瑤梅的死讓合成裸/照進入了警方的視野,屈瑤梅的同伴里有人出來作證,屈瑤梅死前就是去見了幾個被他們懷疑合成裸/照的人後失去了聯繫,然而調查后一無所獲,再加上屈瑤梅有在河邊玩耍的習慣,她的溺水最終被定義為一場意外。


  薄熒是被叫到的最後一人,在問完一些常規問題后,任院長要起身相送,女警察笑著說:「不用麻煩院長了,讓薄熒送吧,我正好還有點事想要問她。」


  男警察望了她一眼沒有開口,任院長愣了一下后,還是答應了這個請求。


  薄熒把兩名警察送到福利院門口后,男警察率先上了警車,女警則在薄熒身邊停下了腳步。


  「你不要怕,我叫你來,只是有一些私話想要對你說。」像是生怕嚇到薄熒一樣,女警察輕聲說。


  「關於你的事,我這幾天從別人嘴裡聽說了很多。」女警說:「我不知道以一個只見過兩面的陌生人身份來說合不合適,但我這兩晚都沒有睡好,我一直在想你的事。」


  薄熒不解地看著她。


  「不管這裡的人如何對你,你都要知道你什麼錯也沒有。」


  隨著女警說出的這句話,薄熒臉上還維持著疑惑的表情,兩行淚水卻在理智反應之前從微微睜大的眼睛里流了出來,她像是不明白為什麼水會從她臉上流過一般茫然地抬手擦了一下,呆看了指尖的水跡幾秒,才猛然醒悟一樣用手背用力擦去臉上的淚水。


  女警伸出一隻手放到了薄熒的肩頭,她彎下腰直視著薄熒的眼睛,神情真摯地說:「相信我,外面的世界很大,在這裡的人看來的大問題,在外面連問題都算不上,這裡的人們無端加給你的仇恨,只是源於他們自身的閉塞和淺薄。如果他們厭惡你,那你更要喜歡自己,努力離開這裡吧,你有這樣的能力,你在這裡感到疼痛,是因為北樹鎮的天空太狹窄,容納不下你的翅膀。」


  薄熒的眼淚越擦越多,女警察留給她一包紙巾,已經上車的男警察在車裡按了按喇叭,女警往回看了一眼,轉頭對薄熒說:「有事情可以隨時來派出所找我。」


  警車開走後,薄熒深呼吸著平息著自己的情緒,隨即也離開了福利院大門,她不能讓其他人看見此刻她的樣子,她不能被抓到弱點,也不能連累好心的女警。


  這天后,警察沒有再來,屈瑤梅的屍體被送了回來,福利院草草舉辦葬禮后,屈瑤梅的死漸漸就平息了下來,離期末考試只剩三個多月,身為努力家的薄熒除了吃飯和睡覺外,時間幾乎都花在了複習題和課本上。


  屈瑤梅死後,沒了領導人,欺負薄熒的人有所減少,薄熒一心撲在學習上,暫時將陳厚的事放到一邊。


  這天她吃了晚飯路過活動室的時候,正好看見裡面在播放一則娛樂新聞,戶海電視台重金打造的古裝劇《返魂香》正在公開海選飾演女主角少女時期的演員,她沒有在意,瞥了一眼后就離開了。


  當天晚上,薄熒不知為何失眠了,她的腦海里老是想起電視劇海選的事,當她強制自己不去想海選的事時,女警的話又冒了出來:


  她從出生以來,從沒踏出過北樹鎮一步,外面的世界真的如女警所說,會願意接受她嗎?

  薄熒在黑暗中茫然地睜著眼睛,沒有人能夠回答她的疑問。


  不踏出這裡,她永遠不知道答案。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早上四點,天還沒亮薄熒就悄悄起床了。


  從六點到十一點,薄熒在大巴上枯坐了五個小時后終於踩上了戶海的土地。


  戶海作為Z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從客車進入戶海的地界開始,薄熒就被高聳入雲的寫字樓和讓人望而生畏的奢侈品廣告牌給震住了,這裡的一切對於薄熒來說都是那麼陌生,不論是路邊時髦但面色冷漠的年輕女人,還是迷宮般交錯的龐大立交橋,薄熒就像一枚微不足道的沙子,落到了廣闊的海洋中,連水花都沒有激起就沉沒了。


  從下車開始,薄熒就吸引了周圍絕大部分人的目光,他們神色各異地看著她,其中還有幾人甚至掏出了手機對準她似乎是要拍照,薄熒的心緊成一團,在強烈的壓力下連呼吸都開始不暢,她強裝鎮定地離開了長途車站,登上了前往戶海電視台的公車。


  然而乘上公交后,這種矚目依然有增無減,薄熒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些人知道了她的出身,然而理智告訴她這不可能。薄熒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提離了地面,懸在空中,她在強烈的難堪中一項一項地尋找著自己可能引起這樣廣泛注意的原因。


  「……好。」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擠到薄熒面前,她的聲音和窗外車水馬龍的噪音混在一起,薄熒聚精會神才聽到她模糊的聲音。


  「……我剛剛拍了一張你的照片,我能把它上傳到我的微博嗎?」女孩興奮地看著她。


  女孩扎著一個最常見的馬尾,穿著一件一看就很暖和的白色羽絨服,下面是簡簡單單的牛仔褲和運動鞋,她平易近人的打扮讓薄熒稍微緩解了一點緊張,薄熒試著問道:「……為什麼要拍我?我哪裡很奇怪嗎?」


  薄熒不知所措的表情讓女孩慌張地連連擺手:「怎麼會呢?對不起,我拍之前該先問問你的,我就是,我就是看你太好看了,一時忍不住就拍了下來——」


  薄熒懸著的心現在卡在了半中央,她現在的心情就和她的表情一樣微妙,難以形容。


  「……好看?」薄熒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句尾上勾的語氣流露出了她的懷疑,在北樹鎮,人們通常是用「勾人」或者「狐狸精」來向她表達這個意思。


  女孩卻誤會了她的意思,連忙把手機遞到了薄熒面前,證明給她看:「你看!真的就是你的一個側面,我覺得太好看了,我想讓我的朋友們也看看,沒有惡意的!如果你不願意,沒關係,我現在就刪掉……」


  雖然一臉失望,但女孩還是老老實實地操作起手機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薄熒輕聲說:「你可以發在網上,沒關係。」


  「真的?」女孩失落的臉立刻變得神采照人,在看到薄熒點了點頭,她馬上開始編輯起微博來。


  幾分鐘后,她把手機往兜里一塞,開始和薄熒搭起話來:「你的普通話好標準啊,你不是戶海人嗎?」


  「我是外地的。」薄熒搖了搖頭,卻沒有告知女孩她準確來自哪裡。北樹鎮和戶海一樣有獨有的方言,普通話是薄熒從小跟著新聞聯播苦練的,她不願透露自己的出身,所以從開口的時候用的就是普通話。薄熒頓了頓,在回答後面小心地加了一句:「……你知道為什麼其他人總是看我嗎?」


  「他們也和我一樣覺得你特別好看啊!」女孩不假思索地說:「剛剛我還聽見我前面的兩位阿姨在說你好漂亮皮膚好好呢!」


  女孩沒有惡意,其他人大概也和她一樣,僅僅是因為她的外表在看她,得知這一點的薄熒終於放下心來,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手心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你的皮膚好白啊,你平時有在用什麼護膚品嗎?」女孩羨慕地盯著她的臉看,薄熒被這□□裸的注視看得有點不自在,但是更讓她緊張的,是她夢寐以求的,這樣普普通通的對話,這樣尋常的對話,別人早已進行了百萬遍,薄熒卻是人生第一遭,她的心裡除了緊張外,還有一絲雀躍和歡喜。


  薄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寶寶霜算嗎?」還是福利院分發的最便宜那種。


  女孩嘆了一口氣:「看來是天生麗質。」


  女孩很開朗,在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過程中,薄熒到站了,女孩想要薄熒的聯繫方式,薄熒窘迫告訴她自己沒有電話號碼,也沒有社交賬號。女孩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像薄熒害怕的那樣追問她的通信地址。


  和女孩道別後,薄熒下了車,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向了近在眼前的戶海電視台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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