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保姆車的車窗被敲響了,程娟打開了車門, 從外面探進頭來對薄熒說:「小熒, 到你了, 導演讓我來叫你。」
「好, 我馬上來。」薄熒放下劇本,對著鏡子確認了妝容無損后,提著一襲烈火般的紗裙下了車。外面下著窸窸窣窣的秋雨,她一下車程娟就給她打上了傘,薄熒小心地提著裙子,幾步走進了金鑾殿場景的屋檐下。
拍戲時穿的衣服和當下的溫度無關, 就像六月的橫店裡她還要披著帶毛條的斗篷奔跑一樣, 上京市寒風刺骨的十一月里,她也要穿著輕薄半透的紗裙巧笑嫣然。
「所有人就位啊,爭取一條就過!」霍秋咋咋呼呼地喊道, 招呼著所有出演者入場。
薄熒跟著其他演員一起走進金碧輝煌的大殿,破天荒地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飾演少年皇帝的楊卓有心和她說話,看她眉頭緊鎖, 像是在思考什麼,也不好開口了。
邊毓嫌她的表演浮於表面,因為她只是在模仿她想象中的灼華,再精妙的模仿也總會留下人為的痕迹, 或許有人能做得更好, 但是薄熒在表現派這條路上已經走到盡頭, 無法更進一步了。
邊毓想看見的不是模仿角色的演員,他想看的是成為角色的演員。
「薄熒前輩?」楊卓已經坐上了金鑾殿的龍椅,正擔心地看著停步不前的她。
薄熒回過神來,提著紅裙走上大殿階梯。
把薄熒切割掉吧。一個聲音在她心裡說道。
切割掉自我,剩下的那部分就是她塑造出來的灼華。她不是很擅長嗎?切割掉沒有用處的悲傷憤怒,只用理智生活。就像她切割掉不需要的感情一樣,現在她要切掉自我,讓屬於《禍國》的灼華降臨。
忘掉薄熒。
切割掉這個人的人生。
遍布周圍的攝像機和工作人員被她視若無物,她的眼裡只看得到皇帝身下的金色龍椅,就是這把龍椅,害得她的兄長戰死,父皇和母后自縊,乳母被亂軍亂刀砍死,後宮女眷皆被亂軍凌辱殺害……如果不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小太監幫助五歲的她逃出皇宮,她的鮮血也會流淌在冰冷的宮道上。
她一步一步走到因為她目不轉睛的凝視而手足無措的楊卓面前,微微勾起嘴角,旋身在他身旁坐下。
她是亡國公主劉翊,也是抱著仇恨殘喘在深宮的妖妃灼華。
火紅的輕紗從他臉上拂過,楊卓心跳如擂,覺得自己大概會成為世上第一個死於微笑的人。他還沒有回過神來,薄熒柔若無骨的身子已經斜靠進了他的懷裡,她抬著眼,楊卓能看見她纖長如翼的睫毛,也能看見她冷艷的面孔上那股冰冷的譏誚。
「action!」霍秋喊道。
這才開始啊?楊卓回過神來,恍然有種已經拍了很久的錯覺。
這一幕拍的十分順利,薄熒超常發揮,在對上飾演太傅的老戲骨陳冬生時也沒有落下分毫,霍秋拍的時候連個大氣都不敢喘,全程目不轉睛地盯著監視器里的薄熒。
隨著太傅一頭撞在金龍柱上,這一幕在劇本上也就落下了帷幕。
霍秋鬆了一口氣,剛剛想喊卡,卻詫異地發現薄熒從楊卓懷裡站了起來。
戲拍完了,她應該從楊卓懷裡離開,但是霍秋還沒有喊卡,導演沒有喊卡,也就意味著這一幕還沒有結束。
薄熒冷若冰霜的面孔上露著一分寂寥,一分譏誚,那不是薄熒的表情,那是灼華的表情。
《禍國》拍了這麼久,霍秋還是第一次看見薄熒自己加戲,導演圈子就這麼大,出名的始終就是那幾個,和薄熒合作過的商業導演霍秋都認識,他們在評價薄熒的時候,除了讚歎她的演技和當下的小花有雲泥之別外,誇得最多的就是聽話、刻苦:
聽話,自然是聽導演的話,絕不擅自加戲;刻苦,說的是拍攝條件再艱辛,也絕不會發脾氣使臉色。
但是,現在是怎麼了?霍秋吃驚地看著一步步走下台階的薄熒,以霍秋對她的了解,就算有什麼想法要增改劇本,她也會提前和她商量一下,怎麼會不聲不吭地直接在拍攝途中直接加戲呢?這實在不像薄熒的做法。
雖然這一幕不在劇本之中,但是金鑾殿上扮演大臣的演員們都被薄熒的氣勢所惑,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讓出一條通道,鴉雀無聲地看著薄熒走到仰躺在地上、滿臉鮮血的陳冬生面前。
她的腳尖停在陳冬生的右耳旁,輕紗紅裙微微搖晃,掩映著地下鮮血。
「兩朝太傅,一生榮華,如今皆成空。」她輕聲說:「太傅又是何苦呢。」
薄熒的台詞功底出神入化,即使是讓最挑剔的導演來,也從她的台詞上挑不出錯,她的每句話都如噀玉噴珠,每一次的抑揚頓挫都在最恰當的地方,光是聽著她的聲音,人們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勾勒出一個冷漠艷麗的形象來。
陳冬生不愧是老戲骨,見多識廣,馬上就顫巍巍地睜開眼,痛恨地望著一臉冷漠地俯視他的薄熒:「……你這個妖女,老臣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讓皇帝醒悟過來誰忠誰奸……」
「給我拿支筆來。」她忽然說。
全場寂靜。
楊卓不知所措地望向霍秋,發現她在不斷給他使眼色,電光火石間,他明白了霍秋讓他配合薄熒的意思。
「還不快拿筆來!」楊卓的聲音染上一絲笑意。
他是毫無準備就被推上皇位的少年皇帝,他不愛權利,不愛財寶,只愛美人,只愛灼華。
太傅統共也才教過他兩年,撞死也是活該,誰讓他竟然逼迫自己處死灼華呢?
現在好了,母后仙逝,太傅自己死了,再也沒有人能阻擾他和灼華在一起了。
於是他說話的時候,不免露出一絲喜意,殿下飾演大臣的演員們也聽出來了,他們被情景所驅,不由感到兔死狐悲,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失望和膽寒。
霍秋在監視器前興奮地只想跳起來給每人一個擁抱,她有預感,這一幕會是《禍國》拍到現在拍得最好的一幕!
一個穿著小太監衣服的龍套被派上場去,戰戰兢兢地雙手捧筆遞給薄熒。
她接過毛筆,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蘸了金龍柱上的鮮血,直接在柱子上作起畫來!
狼毫染血,她在太傅撞出的星星點點的血跡之上,幾筆勾勒出橫生的梅花枝丫,她的神情似喜似悲,在殘酷地用人血作畫的時候,終年不化的冰冷目光中反而溢出一抹柔軟。
「梅花是我哥哥最愛的花。」她溫柔地看著在她筆下逐漸顯露出形狀的梅花圖,輕聲說道。
她的聲音像是一片輕飄飄的羽毛,若有若無地拂過場內眾人的心臟,卻留下一道深深的鴻溝,有的人感到心動,有的人感到恐懼。
太傅看著她,露出驚恐的表情。
「你是……你是……」又驚又俱之下,太傅開始抽搐,眼睛也開始翻起了白眼。
「就讓這幅梅花,送忠心為國的太傅一路吧。」她放下筆,垂下目光看向地面抽搐不已的太傅。
陳冬生知道自己該「死」了,他大力地抽了一下,然後就瞪著眼,「死不瞑目」了。
漫長的寂靜。
「卡!」霍秋從監視器前跳了起來,做了她現在最想做的事——
她衝到薄熒面前用力地抱了抱她,興奮不已地誇獎道:「太棒了!所有人都拍得十分出色!今天的盒飯我給大家都加雞腿!」
群演們都笑了起來,楊卓受了誇讚,也一臉興奮地從龍椅上走了下來:「薄熒前輩最後的人血畫梅真是神來一筆。」
「是啊,薄熒最後這出加得好!」霍秋拍了拍薄熒肩膀,薄熒這時才回過神來,對她微微一笑,自謙道:「那也必須要大家配合我才行,我畫得不好,還需要霍導幫忙完善這個鏡頭了。」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找一個會畫畫的補拍一個鏡頭剪輯進去就行了。」霍秋問:「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沒什麼精神?」
「可能是沒休息好吧。」薄熒不好說自己還在被灼華的情緒影響,輕描帶寫地帶過後,她看見站在外面的程娟,和霍秋告罪一聲后,薄熒朝程娟走了過去。
「拍下了嗎?」薄熒問。
「拍了,這次你發揮得好好,那個邊毓再不滿意那就是他眼睛瞎了!」程娟高興地把相機遞給薄熒,薄熒看了一遍錄製的視頻后就還給了她:「替我發給邊毓。」
「好的!」程娟利索地拿著相機去傳郵箱了。
金鑾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薄熒下意識朝外望去,剛剛跨出大殿沒兩步的程娟又神色驚喜地沖了回來:
「小熒!時守桐來探班了!」
她的嗓門沒壓制,這麼一喊,整個金鑾殿的人都聽見了,人群立即騷動起來:
「真的?時守桐來了?」
「時守桐來了!哎喲快把我的本子拿來,我要讓他簽名!」
其中楊卓喊得最大聲:
「快快,王哥,幫把我車上時守桐的那幾張專輯拿來!」
劇組這些人平常根本沒機會接觸到歌唱界的時守桐,現在聽到時守桐來探班,一時興奮地人仰馬翻,而時守桐已經打著傘快步走進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