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第二天,薄熒回到《壞男人》劇組的時候, 發現組內氣氛很不尋常, 無論是誰從她身邊走過, 都低垂雙眼避免和她實現對視, 一開始薄熒以為這只是他們因為昨晚慈善夜的事而不知如何和她相處,直到她看見了安坐在邊毓不遠處,被眾星捧月的傅沛令,才明白了劇組這股不同尋常的氣氛從何而來。
薄熒不知道傅沛令打的什麼主意,但顯然,來者不善。
薄熒換好裝束后, 盡量無視傅沛令的存在開始了第一場拍攝, 隨著拍攝時間的增長,她對陸詠茜的了解越來越深,入戲也越來越快, 有的時候,她感覺陸詠茜就在她的體內, 代替了她控制這副軀殼,在鏡頭下表現出關於陸詠茜的一切。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體型日益臃腫的陸詠茜望著成熟俊雅的季宏紹, 恍惚喃喃道。
季宏紹捧起她的臉,那張水腫又精神恍惚的臉上已然不復美麗,但是他卻覺得眼前這張只屬於他的臉比從前更加令他動情。
「因為我愛你啊。」季宏紹深情地注視著她黝黑的眼眸,聲音低沉迷離, 勝過最令人沉淪的毒品:「因為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愛你啊。」
「我已經不是那個千金大小姐了……我沒有家了……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拋棄我了……」陸詠茜忽然在他懷裡掙紮起來, 眼淚一涌而出, 被小山般醜陋的肥肉阻攔,蜿蜒著流過她的臉龐:「就連我自己,都放棄我自己了……」
季宏紹抱緊她掙扎的身體,親吻她流淚的面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拋棄了你,你還有我……你還有我,我永遠都在你身邊。」
「人們如今都叫我季爺,但他們不知道季爺也是從下三濫的混混爬上來的,季爺也曾挨過追殺、和乞丐搶過橋洞……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是你讓陸總收留了我,既然你都不曾嫌棄那個一無所有的小混混,我又怎麼會嫌棄如今的你呢?更何況,在我眼裡,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美麗善良……」季宏紹親吻著懷中漸漸停止掙扎,因啜泣而顫抖不已的陸詠茜:「陸小姐,你記住,世上有一個叫季宏紹的人,永遠為你生……為你死,世上所有人都可能離開你,他絕不可能。」
「這一生……這一世,他都決心要和你糾纏在一起。」
薄熒淚眼朦朧地正要說出台詞,一個冰冷突兀的聲音忽然打斷了拍攝:「卡。」
所有人都朝傅沛令看了過去。
傅沛令雙腿交疊在一起,左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拿著手機在膝蓋上緩緩轉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薄熒,冷冷地說:「女主演發揮不好,重拍。」
薄熒朝邊毓看去,對方避開了她的視線。
薄熒竟然笑了出來,她擦乾眼淚,笑道:「好。」
第二遍。
「卡,女主演太僵硬。」
第四遍。
「卡,既然女主演一直不過,那就單獨拍女主演的畫面。彭峰先下場休息。」
第六遍。
「你就是靠這樣的演技在圈子裡生存下來的嗎?」
第八遍。
「這不是在拍偶像劇,再來。」
到後來,傅沛令都不屑去尋找借口了,他用一個卡字,讓薄熒一直演到第三十五遍。
終於,他先忍不下去,傅沛令從導演椅上站了起來,對逆來順受的薄熒怒聲說道:「你跟我過來!」
薄熒微笑著看著他,眼中不知是她自己的淚還是陸詠茜的淚,傅沛令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痛苦,她寧願忍受羞辱,也不願向他低頭的事實像一隻無情的野獸,蠶食了他的靈魂。
「傅總不滿意,我還可以再演。」薄熒微笑道。
「你跟我過來!」傅沛令再次重申,這次聲音里已經帶了難以掩飾的憤怒。
薄熒接過程娟遞來的紙巾,擦掉了眼中的淚,對擔憂不安的程娟搖了搖頭,抬腳走向了傅沛令。
傅沛令把薄熒帶到了離拍攝中心有一段距離的空地上,他轉過身看著薄熒:「你和程遐是怎麼回事?」
「這和傅總沒有關係吧。」薄熒漫不經心地看著地面。
「和我沒有關係?那麼和誰有關係?程遐嗎?薄熒,你從前就是這樣……」傅沛令冷冷地笑了,難言的憤怒和痛苦在他的胸腔里左沖右撞,將他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在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語時,那些傷人的話語也同樣將他割得鮮血淋漓:「你也是像從前接近我一樣,去接近程遐的嗎?是不是你也告訴他,他是你最好、唯一的朋友?」
「隨你怎麼想。」薄熒低聲說,轉身朝拍攝場地走去。
「薄熒!」傅沛令低聲怒吼,拉住薄熒的手腕:「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
「我想要的……誰也給不了我。」薄熒垂下眼,用宛若自言自語的音量說道。她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頭也不回地朝擔憂地站在外圍觀望他倆的程娟走去。
再美好的感情也經不起日常的錘鍊,那麼非日常的呢?那些站在舞台外的陰影里,遠遠地喜歡她的影迷粉絲們呢?
如果一開始就不曾接近,他們的眼裡也就只有近乎完美的自己。
只有留在天上的,才叫仙女。
只有不曾得到的,才會一直美好如初。
從那天起,傅沛令三天兩頭就來片場找薄熒的茬,給本就疲憊不堪的薄熒身上再加重壓,因為傅沛令的緣故,本來就快殺青的電影,生生拖慢了半個月進度。
半個月後,《壞男人》的拍攝進入了最後一幕,拍攝場景是法庭,這一天傅沛令沒來片場,所有人都卵足了勁,希望藉此機會趕快拍完。
「action!」在最後確認了一遍準備工作無誤后,邊毓喊道。
彭峰飾演的男主角季宏紹被兩名獄警一左一右禁錮著走了出來,他抬起目光在旁聽席上掃了幾遍,沒有見到那抹期待的身影,他的臉上既有意料之中的釋然,也有希望落空的失望。
季宏紹被動地站到了審判庭中央的被告席前,身前是幾名穿著白襯衫的記者,兩名獄警一左一右桎梏著他的手臂,上百名普通民眾站在旁聽席上,一齊見證著香港一代黑幫大佬的隕落。
「被告人季宏紹,犯走私武器、彈藥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綁架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一年,並處罰金十萬元;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個月……」
審判長冰冷的聲音伴隨著咔嚓咔嚓響個不停的快門聲響徹在寬闊的大廳里。在念誦判決的時候,季宏紹面無表情。
「現判決如下:被告人季宏紹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五個記者站在季宏紹的正前方狂拍著這位大佬被宣判死刑的表情,他們想要一張或悲痛或癲狂的特寫好登上當晚頭條,但是他們失望了,季宏紹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那雙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珠黑沉沉地,像是最深的夜,也像是大火肆意燒盡后的灰燼,有的只是死寂。
審判長宣讀完判決后,兩名警察羈押著季宏紹退庭,季宏紹順從地轉過身,跟著他們往出口走去,他走了兩步,抬起的視線在觸到站在旁聽席出口前的女人時,那雙眼睛里盛滿的灰燼,忽然被一根看不見的鉤子勾了一下,熾熱的火苗瞬間從灰燼底部竄出,來勢洶洶地燃遍他整個人。
「陸小姐。」他低語出聲。
片場安靜得落針可聞,彭峰的表演讓所有人都心頭一震,但是隨即,他們更加期待地看向薄熒,薄熒在劇組裡飛速進步的演技大家都看在心裡,這次她又會帶來什麼樣的驚喜呢?
2號機按照拍攝計劃向薄熒推進,她已經取下了那些硅膠模擬皮膚,整個人看起來消瘦不堪,彷彿一張隨時都會被風吹走的紙片,那披散在面頰和雙肩上的黑髮凌亂而濡濕,白色雪紡衫的肩頭也是濡濕的,看著她,所有人都會恍然大悟,啊,外面下雨了吧。
那一定是場悲涼而孤獨的雨,就像是女人第一眼給人的感覺一樣,這股悲涼感甚至壓過了她的靡顏膩理,成為了人們最先感受到的東西。
邊毓目不轉睛地看著監視器里的薄熒,心裡感到一陣驚喜。劇本里陸詠茜的衣服是沒有濕的,自然也沒有外界下雨的描寫,薄熒自作主張加上這處細節,完全是神來之筆。
女人蒼白的面容上露著一股詭異的平靜,和季宏紹臉上死灰般沒有威脅的平靜比較起來,她的平靜宛若一座噴發前顫抖的活火山,誰都能看出那平靜下翻湧的岩漿。
所有人都注視著薄熒,而薄熒飾演的陸詠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場中央的季宏紹。她蒼白的嘴唇在喧賓奪主地顫動,嘴角幾次都要揚起了,旋即卻又被某種看不見的重物拉下。
在幾次反覆中,下一秒,彷彿有千鈞重的嘴角終於完全提了起來,這是一個機械牽動嘴角,干硬僵硬的笑,她似乎想竭力表現自己的快慰,所以努力笑著,但是誰都能看到她撕裂胸膛似的痛苦在薄薄的麵皮下左沖右撞。
眼前的人是害得她人生毀滅的罪魁禍首,他背叛她的父親,使得陸父一夜之間背上億萬巨債,被迫逃亡海外,他引誘她的母親染上毒癮,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成為寄生在她身上的一隻吸血蟲,他陷害於她,讓她背著剽竊的罪名從大學退學,他投毒於她,讓她因為日益臃腫的身材而不願出門,自願淪為他籠中一隻醜陋的鳥雀。
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季宏紹讓她從娉娉婷婷的陸詠茜變為浮腫醜陋的陸詠茜,失去一切的陸詠茜,人人厭惡的陸詠茜。
這場惡毒的、熾烈的、引人自焚而不自知的愛情之火,用了八年時間預謀,換得三個月的盡情燃燒。
季宏紹看著陸詠茜,「陸小姐,你來看我了。」他說,黑亮的眼睛微微彎起。
他再次朝陸詠茜走了一步,走到了法庭的扶欄前,沒有人敢制止這個曾經的黑道大佬,即使他今日已經被判死刑,但是他留下的勢力還活著,沒有人會為了這幾分鐘時間擔上事後被黑道報復的危險。
「陸小姐,你別哭,我不怪你。」他帶著微微的笑意說道:「我也對你做了許多壞事,如今拿命來抵,能不能平?」
陸詠茜臉上的那股古怪笑容消失了,她輕輕地說,「你欠我的,永遠都還不了。」她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圓珠滾盤,輕盈清脆,落在冰冷的空氣中。她神情木然,眼底沉積著破碎的靈魂。
「季宏紹,你是天底下最壞的男人。」陸詠茜說完,轉身朝出口走去。
「陸小姐,外面下雨了,記得打傘。」季宏紹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陸詠茜頭也不回,季宏紹看不見背對著他的陸詠茜繃緊了麵皮,把堵塞在緊咬的牙齒后的嗚咽硬生生咽了下去,她面無表情地大步朝前走去,眼淚大顆大顆地離開了眼睛,快速地衝過臉頰。
季宏紹看著身姿筆直的陸詠茜消失在了眼前,他低下頭,又恢復了那死灰般沉寂的眼神,順從地在獄警的推搡中走了。
「CUT!」邊毓滿意地喊道,隨著他的出聲,周圍眾人才從那種玄妙的氣氛中回過神來,這兩人的情緒感染力太可怕,就連他們這些旁觀的工作人員都被不由自主地帶了進去,他們毫不懷疑這兩人中的其中一人會在影片上映后的權威電影節上捧回一個最佳男主角或女主角獎項。
程娟小跑著過來,一臉高興地遞了瓶礦泉水給她:「太好了,小熒!這部戲終於殺青了,以後你不用再兩邊跑了!」
過了片刻后,薄熒臉上那股屬於陸詠茜的悲怮才漸漸褪去,她接過程娟遞來的水,小口抿了幾口后就再也喝不下去了,情緒的激烈起伏讓她疲憊不已。
「小熒,晚上的殺青宴你要去嗎?」程娟問。
薄熒搖了搖頭:「替我和邊導說一聲,我還要趕去另一個片場,抱歉了。」
「行,那你先回車上休息吧,我去和邊導說。」程娟說著,朝一旁被眾人包圍著的邊毓跑去。
薄熒正要朝保姆車走去時,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她轉過頭來,看見彭峰微笑著看著她。
「你剛剛演得很不錯,我完全被你帶入那個情景了。」
「謝謝。」薄熒謙虛地回應:「你才是那個表現最出色的,我差點就被你壓戲了。」
彭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個……我能請你喝杯咖啡嗎?如果你不忙的話?」
薄熒略微吃驚地看向他的眼睛,她從中看到了一絲隱藏在黑色眼眸中的期待,她頓了頓,笑道:「抱歉,我還要趕去另一個劇組。」
「是嗎。」彭峰臉上閃過一抹失望:「……那我就不耽誤你了。」
薄熒和他道了再見后,抬腳朝保姆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