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修]
「今天的舞台表演後台所有人都在誇你出色,辛苦小桐了, 接下來還有《音樂無國界》的錄製, 你休息一會, 我給你說說之後的安排。五點十五的時候我們有一場封面拍攝, 之後有一個十分鐘的訪談,問題和回答都在這裡了,你抽時間看一看……我們坐六點半的飛機飛往韓國,第二天要輾轉幾個城市舉行專輯簽售,晚上七點坐飛機前往日本……」
湯俊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接下來幾天的安排,歪坐在沙發上, 臉上依然畫著舞台妝的時守桐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
「……她有打來電話嗎?」
湯俊尷尬地看著時守桐。
時守桐已經知道答案, 他眼神一黯,什麼也沒說。
「你要手機嗎?」湯俊說著要去包里拿他的手機,時守桐打斷了他:「……不用。」
與其拿著手機時時刻刻深陷在失望中, 還不如讓手機留在湯俊那裡。
這樣還能保有一絲期待。
「小桐,」湯俊斟酌著用語:「你和薄熒……現在是什麼情況?雖然我們這裡一直在駁斥那些分手傳聞, 但是薄熒那方不回應不配合,這始終不是個辦法, 要是真的分了,那就早點公布、澄清,我們現在處於被動狀態,這對你的人氣不利……」湯俊看著時守桐越來越難看的臉色, 聲音越來越小, 最後一個字的音量直接一出口就消散了。
「有什麼好說的。」時守桐臉上閃過一絲暴戾:「我們沒有分手。」
「小……」
「我們沒有分手。」時守桐抬起頭看向湯俊, 不容置疑地重複道。
湯俊收到他那狠厲的目光,不敢再提這件事了。
薄熒結束了《壞男人》的拍攝后,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孟上秋的電影之中。
《她不在那裡》和《壞男人》不同,不需要那麼多情緒激烈的表演,女主人公是一個對生活喪失希望的人,她有丈夫,有父母,有朋友,但是她卻和這些人格格不入,女主人公活著,卻有一種「她不在那裡」的痛苦,對薄熒來說,她只要釋放自己心中的厭倦和疲憊就能完成大半表演了。
之前的拍攝都是在影視城裡完成的,孟上秋把需要外出取景的十幾場放到了最後,等薄熒在影視城裡拍完最後的幾幕後,孟上秋就帶著整個劇組飛去了海南。
隨著電影的趨近完成,孟上秋的精神越來越冷漠頹唐,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冥冥中吸走了孟上秋最後一點屬於「人」的溫度。每當薄熒被他那雙波瀾不驚的冰涼目光注視的時候,就彷彿被沒有溫度的毒蛇攀上了身體,背脊發寒。
在拍攝外景的某一天,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來,所有人都躲進了臨時搭建的棚子里躲雨,九月的海南正值雨季,窸窸窣窣的雨似乎總是在下,頻頻被打斷工作,再有耐性的工作人員也開始浮躁了。
薄熒在臨時搭建的廁所里方便時,外面排隊的幾個工作人員正聚在一起抱怨:「如果不是薄熒軋戲,我們根本不會拖到九月才來海南。」
「一點職業道德都沒有。」
「還不是仗著和孟導是養父女的關係。」
這幾人說話的速度比薄熒證明存在的速度更快,等薄熒推開門,她們已經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完了。
對上她們尷尬惶恐的視線,薄熒一時有些恍惚,想起這個畫面曾經相識。
同樣是說人壞話被當事人撞破的尷尬,同樣是浪花層疊的海邊,同樣是搖曳在微風中的椰樹,她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一切都是這麼熟悉,熟悉到她好像再走幾步,就會有一個笑起來右臉頰上會出現梨渦的高挑少年朝她迎過來。
看著半天沒回過神來的薄熒,那幾個議論是非的工作人員怕被怪罪,連忙推搡著離開了。
薄熒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
回到雨棚下后,一名工作人員走了過來,說孟上秋找她。
薄熒下意識朝孟上秋看去,他坐在人群中心,被許多人眾星捧月著,神情卻依然冷漠厭倦,深陷的眼窩下有著一抹青黑。薄熒深呼吸一口,朝孟上秋走了過去。
孟上秋看到薄熒后,用冒出青黑色胡茬的下巴朝旁邊的一把空椅上抬了抬,神色淡淡地說:「坐吧。」
薄熒依言坐下后,孟上秋坐在導演椅上,開門見山地問道:
「你對結局女主人公的選擇怎麼看?」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薄熒斟酌了片刻,說道。
劇中的女主人公選擇了死亡,就文藝片來說,這種結局不算少見。孟上秋在電影中想要傳達的是一種思想,人該不該有選擇死亡的權利?
薄熒認為,人既然有選擇活著的權利,那麼就理應擁有選擇死亡的權利。
「一直以來,自殺都被看作是懦弱的象徵,但是恰恰相反,自殺是一件很需要勇氣的事。」薄熒低頭笑了笑:「至少我不敢。」
孟上秋平靜地看著她:「那是因為你還有想要活下去的理由,等到你失去所有活著的理由,你就會發現,死亡也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他轉過頭,望向雨棚外的迷離細雨:「真正的可怕,是虛無,喪失了一切目標的虛無,你走在漫無邊際的大霧裡,無論你是往左走還是往右走,都沒有區別,甚至你停下腳步,也不會有任何區別。」
圍在一旁等著合適時機插科打諢混個臉熟的小演員悻悻地走開了,名導就是名導,這麼高深縹緲的話題他們實在是有心無力。
薄熒沉默,片刻后,孟上秋轉回視線,再次說道:「看樣子雨一時半會停不了了,把傘帶上,我們出去走走。」
「去哪兒?」薄熒望著他,而他已經站了起來,俯視著薄熒。
那雙陰沉的眼睛黑黝黝的,像是兩個無底的黑洞,寂靜地望著薄熒。
「狼牙礁。」孟上秋說。
那是女主人公最後選擇自殺的地方。
薄熒的心裡顫了顫,那一瞬間,彷彿有很多東西從她心中穿過了,可是她一個都沒抓住,或者說,她一個都沒敢抓住。
「雖然已經試過景了,但我還是想自己去看看。」孟上秋看著她:「你知道,不是這次……也還有下次。總要去的。」
「既然是試景,那麼就叫上副導演和攝影師吧。」薄熒說。
「如果你想的話。」孟上秋不在意地轉過頭,對一旁的副導演和攝像師說:「不用帶設備,和我們一起去趟狼牙礁。」
一行人打著傘,慢慢走在濛濛細雨中。遠處宛若狼牙的山崖佇立在海邊,洶湧的浪花不斷拍打著礁石,孟上秋和薄熒沉默無言地走在前方,副導演和攝影師落後好一段距離,時不時地談論幾句電影拍攝中的問題,那聲音被海浪聲覆蓋,傳到薄熒那裡時已經模糊不清。
薄熒正在心煩意亂地猜測孟上秋此舉的用意,對方就在她身旁開口了:「你不用擔心,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
「為什麼要到狼牙礁來?」薄熒問。
「因為這裡有著其他地方沒有的風景。」孟上秋望著沐浴在細雨中變得灰濛濛的狼牙礁,輕聲說道。
兩人慢慢走上狼牙礁,副導演和攝影師則停在了崖下,對著風雨中的狼牙礁不斷交談、用手比劃。
「那個叫邊毓的導演,我看了他學生時期的幾部微電影。」孟上秋忽然說:「不乏靈氣,但是匠氣太重。」
薄熒摸不准他究竟是貶是誇,謹慎地沒有說話。
「今後在國際上能夠佔有一席之地的中國導演里,必定有他的名字,你可以和他多些來往。」孟上秋說:「胡成中是百分之百的商業導演,除非是片酬多到讓你無法拒絕的賀歲片,否則沒必要自降身份去出演。」
無視薄熒猶疑不安的目光,孟上秋自顧自地繼續說:「目前導演界里只有李耿瑾、仲偉剛還算有些想法,其他的大多大同小異,靠的全是流量明星撐起票房,那些爛片就算給你再多片酬,也不要出演,對你的口碑和身價只會有害無益。」
他沉吟片刻,忽然說:「你那個經紀人還算有本事,眼光和工作能力都是一流,只是你性子軟,不愛和人爭鬥,有什麼事也是一個人默默忍受,這樣的人你恐怕難以駕馭。有機會的話,你還是和公司商量換一個經紀人,以你現在的價值來說,這不難。」
你為什麼要說這些?薄熒想問他,但是她的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張開。
因為她知道答案。
她不是正因為知道答案,所以才會跟來狼牙礁的嗎?
孟上秋等了一會,見薄熒沒有說話,又說道:「唱歌的那小子是真的劈腿了?」
薄熒張開嘴,乾澀低沉得彷彿不像她的聲音從喉嚨里發了出來:「……沒有。」
他說的平靜又尋常,就好像真的是一個父親在關心女兒的事情一樣。
「我想也是。」孟上秋一副如我所料般的樣子,點了點頭。
薄熒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時,孟上秋停下了腳步,薄熒這才發現他們已經走到了懸崖邊,再往前,就會掉入礁石林立的海中萬劫不復。
「我有一個問題,希望你能老實回答我。」孟上秋說:「你後悔在那年電視塔下跟著我離開嗎?」
薄熒的眼淚刷地從早已發燙的眼眶中流出,她流著眼,用力搖了搖頭。
「我沒有遺憾了。」孟上秋說著,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這一刻,他彷彿又變回了《塵埃與雪》之前的他,那個曾經將她救出噩夢般的北樹鎮,讓她開始了從前想也不敢想的新生活的孟叔叔,那個不苟言笑,卻會帶她和戚容一起去吃法國菜,會笨拙地用往她的抽屜里悄悄放額外零花錢來表達關愛的孟叔叔。
薄熒剛要開口,孟上秋就斂起了笑容,打斷了薄熒的話:「不要勸我,否則我會誤以為你在挽留我。」
「你知道我最難過的是什麼嗎?」孟上秋從她滿面淚痕的臉上移開視線,投向漫無邊際的灰色大海:「我自認對你沒有任何污穢的想法,你卻在心裡將我定義為了罔顧人倫的禽獸。」
「人倫?」他低聲嘲笑了一聲:「我們原本是沒有人倫關係的。我大你二十歲,這難道是我願意的嗎?我知道我們之間毫無可能,所以我沒有想過要得到你的回應,從頭到尾,我都只是希望能從外界的傷害里保護你。對這個醜陋的世界來說,你太過耀眼,你一個人,要怎麼在這個群狼環飼的世界里生存下去?你告訴我,離開家裡這些年,世界善待你了嗎?」
「你寧願一個人在這個冷漠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地闖,也不願走進我為你打造的暖房裡。可是我不恨你,我恨這個世界,」他低下頭,喃喃自語:「它磨滅了我閃閃發光的小仙女,還給我一個冷冰冰的蠟像。」
懸崖下一個激烈的浪頭拍了上來,發出轟的一聲,銀色的浪花融進雨幕,海天模糊了界限,在雨中,在淚中,兩人誰也看不清誰,只有無邊的沉默隨著浪聲飄蕩在空氣中。
半晌后,孟上秋髮出一聲低低的嘆息:「雨大了,我們回去吧。」
當天晚上,眾人回到入住的酒店大廳后,薄熒站在人群里遠遠地看著孟上秋,她將他疲憊頹唐的面容深深地刻在心上,在對方撞上她的視線前,含淚決絕地轉身離開了。
薄熒,你是罪人。
一個聲音在她心裡冷冷地說道。
我知道。她在心中回答。
只要她現在倒回去說一句軟話,之後的結局都可能會不同。但是她沒有。她頭也不回地,毫不猶豫地乘上了回房間的電梯。
她是天底下最卑劣的人,偽裝著最善良無害的外表,卻擁有最歹毒的心靈。凡是威脅到她自身根本的事物,都會被她毫不留情地剷除。
留在大廳里的孟上秋,長久地注視著薄熒的背影,看著她急匆匆地走進電梯,低著頭,慢慢消失在他的視野里。
沈石青的小蝴蝶死了,孟上秋的小仙女也死了。
他失去了一切目標,只剩下無邊的虛無。
原本他打算不論她願不願意,都在今天的狼牙礁上拉著她一起赴死,但是臨到頭來,他看著她一邊流淚,一邊用力搖頭的樣子,最終改變了主意。
他看得出,那眼淚是真的,那沒能出口的不後悔三個字,也是真的。
這就夠了。
「儘管我們有爭吵,儘管她蛇蠍心腸,儘管她矯言偽行,儘管這一切都卑劣、危險、根本無望,我仍然沉醉在我自選的天堂里——天堂的穹空布滿地獄之火的顏色——但仍然是天堂。」
他默念著《地獄與玫瑰》中的台詞,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出去。
當萬家萬戶還陷入清醒前的最後一段淺眠時光時,海南角市的公安局大門被推開了,一個身材崇峻的男人背著初升的朝陽走了進來,逆光模糊了他的五官,只能看出他裸露在T恤和短褲外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和健康光澤的古銅色皮膚。
在他身後,還有一個蓬頭垢面的長發男人被推了進來,一名身材同樣精壯頎長的男人走在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