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程遐出來時帶了助理余善齊,他的車就停在教學樓下, 坐進黑色的賓利歐陸GT后, 余善齊默默發動了汽車, 對程遐為什麼會突然拋下公務來到人大隻字不提。


  程遐打開手機, 網路上鋪天蓋地都是國際名導孟上秋投海自殺的新聞,程遐心裡越加煩躁,重新鎖上手機向窗外看去。車窗外的太陽已經西墜,天邊的暮色有著明顯的界層,程遐看著沉積在遠處的那片黑色,眉頭越皺越緊。


  余善齊從後視鏡里偷偷觀察程遐的神情, 連大氣也不敢出。


  眼看著離公司越來越近, 程遐忽然開口道:「去墓園。」


  余善齊不敢質疑,在下個可以轉彎的地方改了道,向著市區外疾馳而去。


  程遐在山底就下了車, 在守園大爺驚詫的目光下,他獨自往山巔步行而去。


  穿著一絲不苟黑色西裝的冷酷男人穿過林立整齊的墓碑, 披著火燒的夕陽,面無表情地踏過墓園蜿蜒的青石路, 最終停在了一面獨佔了數百坪山巔的大理石墓碑前。


  布滿美麗的天然紋路的青白色墓碑上沒有照片,只有一個和其他墓碑上字體風格截然不同,龍飛鳳舞、筆鋒霸道的草書名字:「程嫻寧」。


  程遐面色冷冷、壓抑沉靜地看著那個名字,巍然不動, 彷彿一座沒有生命的石雕。


  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墓碑前, 好像時間已經停止, 微風吹動他的黑髮,卻吹不動他眉間那抹沉重,直到一陣離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響起,程遐才猛地抬起頭,用銳利的目光朝來人看去。


  一個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俊逸少年坦然地迎著他的視線,大大方方地露著眼中的好奇,沒有一絲怯意,從他的衣著打扮來看,少年顯然出身大富大貴之家,應該也是來祭拜安葬在墓園山頂的親人。


  發現自己大驚小怪后,程遐神色淡漠地移回目光。


  他沒有興趣去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只知道要不了多久,少年就會自覺無聊地從他方圓百里內離去,然而過了許久,一個清澈明亮的聲音在不遠處響了起來:


  「她是你的媽媽?」


  程遐恍若未聞,面色不改地看著墓碑。


  「我爸爸就葬在山頂的另一邊。」少年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說道:「上個月剛去世的,這已經是我在44天里第43次來到墓園了。我媽在那邊哭得厲害,不哭到太陽下山她是不會走的。」


  「你是刁樺朗的兒子?」程遐這才看了他一眼。


  能夠買下這裡的墓地,又在近期去世的,人選只有那麼一個。


  「我叫刁昌瀨。」少年咧嘴一笑。


  「你父親不幸遇上空難去世,你不傷心嗎?」程遐問。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那是你媽媽嗎?」刁昌瀨反問。


  「為什麼猜是媽媽?」


  「因為在我第23次來墓園的時候,我在這裡看見了一個比你大許多的男人,他也是像你這樣一動不動在這裡站了很久。」刁昌瀨笑道。


  「既然這樣,那麼再去問知道答案的問題就顯得愚蠢了。」程遐無動於衷地說。


  少年自動忽略了這一句話:「你經常來看她嗎?」


  程遐望著面前的墓碑,臉上閃過一絲恍惚。


  上一次來看她,是在兩年前,而更早的一次,則要追溯到十四年前。十四年前,他以為那會是他最後一次踏進墓園。


  十四歲的秦遐在濛濛細雨中和母親訣別,下定決心要走出過去,二十六歲的程遐食言回到墓園,二十八歲的程遐對自己的選擇開始動搖。


  這都是因為一個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生活中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可能到死都不會知道她對他竟然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她很喜歡你。


  程遐在心裡默默對母親說道。


  她和你一樣,用完美的人設偽裝起真正的自己;她和你一樣,看起來成熟理智,實際卻自卑又軟弱;她和你一樣,愛上了被虛假人設所吸引的男人。


  她強裝鎮定不肯服輸的表情、不說話時眉眼裡的落寞、甚至就連那個小動作——


  「媽媽告訴你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小秘密哦,當你一個人感到害怕的時候,就用右手緊緊握住左手,同時在心裡給自己打氣。」秦家的後院里,母親抱著他坐在鞦韆上,溫柔地說道:「然後你就會變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勇敢。」


  她的身上到處都是你的影子。


  她就像是一團火、一窩小蟲,在第一次見面后就悄然無息地進駐了他的心房,時不時地灼燒他的心靈,時不時地鑽出來啃咬他的理智。


  他一直認為她只是像母親,直到今天聽到她的養父投海自殺的消息。


  她的親人也丟下她自殺了。


  到底是什麼原因,才會驅使她的養父做出自殺的決定?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們不惜拋妻棄子也要選擇死亡?

  她像的,到底是只敢用假面目面對世人的程嫻寧,還是被最親近的人拋棄、無依無靠的秦遐?


  「你在想什麼?」刁昌瀨的聲音讓程遐回過神來。


  「……如果你看見一個溺水的人,你會對她伸出援手嗎?」程遐怔怔地望著青白色的墓碑,不知是在問刁昌瀨,還是在捫心自問。


  面對程遐莫名其妙的提問,少年竟然認真地思考了一會:「那個人對我很重要嗎?」


  「不重要……又很重要。」


  「我要救。」少年笑了起來。


  「即使很有可能你也會被拉入水中一起溺斃?」


  「我要救。」少年用一種玩笑的口吻輕飄飄地笑著說道:「因為我運氣很好,不可能發生你說的那種情況。」


  遠處傳來刁昌瀨的母親沙啞著嗓子呼喊他的聲音,刁昌瀨回頭遙遙看了一眼后,又轉過頭來。


  「不過我勸你還是再考慮一下吧,據我所知,普通人都是很倒霉的,搞不好你真的沒救上人,又把自己搭上去了呢。」刁昌瀨懶懶散散地抬著眼皮看著程遐:「就這樣啦,我回去了。」


  他擺擺手,像來時一樣邁著輕快的步伐又走了回去。


  留下程遐一人,孤獨地站在冰冷的墓碑前。


  餘暉不知何時已經徹底散去了,山間籠罩上了一層薄薄的夜色,世界很靜,靜得好像只剩下程遐一人。


  他伸出手,慢慢觸向墓碑上鐫刻的名字,到了僅剩一張紙張的距離時,他的手指一顫,指尖流淌過一絲涼意,他猛地攥緊手指,收了回來。


  他已經失敗過一次了,他用盡辦法都沒能讓她留下。隨後噩夢伴隨他一千四百多個夜晚。


  他還要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在自己眼前慢慢毀滅嗎?


  明知很有可能只是徒勞,他還要再感受一次無能為力的絕望嗎?

  程遐在心裡沒有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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