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星海
一提鑰匙碎片, 徐行之一個頭兩個大。
他指著自己:「你要帶我去?」
孟重光滿眼熱切地湊近:「師兄不想跟重光一起嗎?」
徐行之原本就是造就了孟重光的人, 再經過這幾日相處,徐行之對孟重光的操性已經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
——這是一隻順毛驢, 順毛摸摸尚可,稍有忤逆,他有就可能發瘋。
徐行之唯恐自己說過「不想」后, 會被他用銀鏈當場絞住脖子,一邊絞還會一邊哭著問自己為什麼不想。
不過他的確不想去, 一是不願眼看著孟重光佔據鑰匙碎片卻無能為力, 二是怕蠻荒變數太大, 不等他想辦法逃出這裡, 自己倒先壯烈了。
徐行之嘗試拒絕:「我現在只會拖後腿。」
孟重光笑靨極甜,雙手牽住徐行之衣袂, 輕聲道:「沒關係, 重光願意被師兄拖著。」
徐行之心口遭了一擊, 一時間恍惚起來。
儘管徐行之知道眼前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妖物, 但此刻看來,他仍是原主記憶中那個純凈無瑕又愛撒嬌的少年。
「師兄跟著我, 我才能安心。」孟重光蹭著床沿躺下了, 小心翼翼地扭著徐行之的衣帶, 「九枝燈的人已經知道師兄在這裡了, 他對師兄賊心不死, 定然會想方設法把師兄劫出去, 所以師兄不能留下。」
這理由倒是充分, 徐行之正欲點頭,就聽孟重光繼續道:「……我不會讓師兄落在任何人手裡。」
想到自己將來總要離開,徐行之試探道:「我要是走了呢。」
孟重光面容一冷:「師兄想要去哪裡?去找誰?」
這事兒懸而未決,總是塊心病。
徐行之心一橫:「若是我要走,你會不會殺我?」
孟重光沉默良久后,輕聲道:「……看來師兄還是沒有原諒重光。」
徐行之想,這不是當然的嗎,原主身受弒師之罪,抽骨之痛,自己到蠻荒不過兩日就和孟重光重修舊好,豈不是太假了?原主又不是觀世音菩薩。
徐行之說:「此事暫不論。給我一個答案。如果我幫你走出蠻荒,我想去一個任誰都找不見的地方,你會送我去嗎?」
孟重光不語,掌心裡攥著的衣帶微微變了形。
徐行之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不願意?到時候你會將我殺掉,還是砍掉我的腳?」
「我不會傷害師兄的。」孟重光輕聲道,「……我寧可燒死我自己,也不願傷害師兄分毫。」
徐行之無言。
這算什麼回答?
他本想搏一把,管孟重光要一個承諾,叫他在出蠻荒后將自己送回原先的世界,作為交換,自己會告訴他蠻荒鑰匙碎片所在。
但仔細想過之後,徐行之發現自己真是腦子進油了。
就孟重光這個狼崽子性格,就算現在對自己滿口答應,等到出去后,他哪怕把自己打包綁好關進小黑屋,徐行之也不敢有半點脾氣。
氣氛一時凝固。
半晌后,徐行之嘆了一聲:「罷了。」
這「罷了」二字,既是對孟重光講的,也是對徐行之自己講的。
誰叫自己造孽,把孟重光寫出來了呢。
孟重光也知曉這話題不很令人愉快,便主動將這一頁揭了過去。
他的手指順著衣帶謹慎地向上爬動,勾了勾徐行之的尾指,可憐巴巴地示好。
孟重光的確是生了一副老天爺賞飯吃的動人美色,徐行之只瞧了一眼就立即心軟了。
他有理由相信,哪怕孟重光頂著這張臉去討飯,也完全可以靠此發家致富。
僵硬的氣氛稍散,孟重光又說:「師兄要是睡足了,就跟我出去吹吹風吧。」
替徐行之解了鏈子,孟重光領著徐行之出了塔。
在出塔前漫不經心、仍考慮要不要將鑰匙碎片所在告訴孟重光的徐行之,只是隨便抬眼一望,就被眼前的勝景驚到目瞪口呆。
原本灰濛濛的天幕上碎星遍布,星光萬頃,光海倒泄,一庭幽冷宛若淡煙流水,將附近的山頭沖埋了一大半。
有一片壯麗至極的星海攻陷了附近晦暗無晴的天空。
徐行之還以為是幻覺,發力眨眨眼,才確定所見非虛。
徐行之既驚且喜:「這是?」
孟重光忍不住露出了驕傲的小表情:「這是我為師兄做的。」
徐行之:「……你是如何……」
孟重光答得很輕鬆:「蠻荒貧瘠,但總會有一些靈石產出的。」
聞言,徐行之臉色微變。
徐行之在進入蠻荒前,興趣蕪雜,讀過許多旁門左道的書,再結合原主記憶,他清楚靈石乃仙家修鍊必備之物,需天地靈氣、百年原石及純露滋養,三者合一,方能產出一塊來。
一般質地的靈石已是難求,十數顆便足夠讓一名普通修士加速修鍊進程,而上好的靈石更是珍稀如寶玉。
靈石的珍稀程度往往通過亮度判明,剔透晶瑩、凈美無塵,才可稱為一品,亮度遞減,則價值愈減。
在凡間,一塊上好靈石足以成為一家古玩店的鎮店之寶,千兩黃金亦是難換,饒是如此,還是有無數富人爭搶搜羅,想藉此吸取靈氣,益壽延年。
蠻荒之地作為流放惡徒的監獄,雖已存在千年之久,但天光不足,淫雨霏霏,單這兩樣,要產出上好靈石便是極難的,更別說此地虎狼盤踞,鬼獸縱橫,哪座山頭都有怪物守戍,不能輕易進犯。
然而,孟重光卻用上好的靈石,在高塔四周做了一大片星空。
孟重光有點討好地問:「師兄,你可喜歡?」
徐行之只覺照在身上的萬千流光溫暖無比,那投下的不只是星輝,而是精純不含雜質的靈力。
或許是這無窮星光天然就容易叫人產生錯覺,徐行之竟然有種體內經脈通暢、走珠般運行流轉的奇異之感。
過了些時間,他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向滿目期待的孟重光。
徐行之說:「很好,很美。」
孟重光緊了緊手掌,抬手想抓住徐行之的手,但半路改道,只捏住了他的衣袖,撒嬌似的晃了晃:「師兄只要喜歡便好。」
徐行之:「……怎麼想起來做這些?」
孟重光定定望著徐行之,星光飄落在他雙眼裡,爍光縈縈,美到令人啞然失聲:「師兄不是想要看星星嗎。」
徐行之:「……」
直到現在他才想起,在九枝燈手下偷窺他們被發現前,他曾和孟重光抱怨過蠻荒天空無日無月,太過單調。
……自己不過是信口一提,就得到了一片星空。
徐行之心知肚明,這片星空並不屬於自己,這份心意自己受之有愧,但眼見此等壯觀的星河,他仍是難掩喜愛之情。
再者說,一想到竭盡心血、四處收集靈石的孟重光,徐行之便聯想到攢食攢得很開心的小松鼠。
他不禁輕笑出聲:「何必這樣呢?我只是提了一句而已。」
「師兄的所有話我都記在心裡。」孟重光拍一拍自己的心口,彷彿將徐行之的上一句話也順手收錄了進去,「每一句我都沒有忘掉。」
徐行之無言,只能學著記憶中的原主,撫了撫他的頭髮:「我不值得你這般用心的。」
「值得。」
孟重光沒有細想徐行之話中的弦外之音,他認真地望著徐行之,說:「師兄,我真想和你交換身體,讓師兄到我身體里走一遭。這樣你便能看到在我眼裡的你有多好了。」
徐行之心弦微動,仰頭望天,心中不禁為這樣的父兄之情感慨萬千,同時亦對當年之事疑慮更多。
孟重光見徐行之專心賞星,不理會自己,原先邀功討賞的小奶狗表情便漸漸收斂,笑容也漸漸消失:「……師兄,星星好看嗎?」
徐行之:「好看。」
孟重光委屈了起來:「……師兄,你以前教過我,賞景樂事,景並不重要,陪同觀景的人才更重要。」
徐行之在現世也沒見過如此浩瀚的星海拾遺,隨口接道:「哦,是嗎?」
孟重光:「……」
不過孟重光這一提,徐行之還真想起來了一件事:「周北南他們呢?還有周望,叫他們都出來看看吧。」
「他們剛才已經賞夠了。」孟重光的聲音非常不高興,「我叫他們回房間自行欣賞。」
徐行之嗯一聲:「那便好。阿望自幼長在蠻荒,應該是沒看過這麼好的星光的。」
孟重光暗暗咬牙,仰頭又看了一會兒這穹海星辰,再度開口時,聲音里竟帶上了幾分邪異之氣:「……師兄,想看更好的星光嗎?」
徐行之:「……嗯?」
不等他回過神來,他便覺得耳畔一陣轟鳴,異響不絕,似有山鬼暗啼,繼而,徐行之眼睜睜地看著原先在河漢之上澹澹流淌的靈石星空噴出了火山熔岩似的紅光來。
星空炸裂,眾星隕落,靈石在半空間化為無數片閃爍的碎石塵屑,紛紛下落,在天幕上劃出一道又一道乳白色的流星尾弧。
直到第一波塵屑飄落至徐行之掌心,他才意識到孟重光幹了什麼事。
「……孟重光?」徐行之不可思議道,「你把靈石炸了?那是靈石啊!」
孟重光卻是一臉的天真無邪:「我知道啊。」
即便不是原主,徐行之也有了敲他腦門教他做人的衝動:「敗家子么你!」
孟重光不為所動,反倒更加張狂,指尖輕勾之下,又有一片星空像煙花似的碎裂開來,星雨紛紛而下,在即將落地時,稍大的靈石碎片就在下墜中燒成了灼人的石榴紅,最後落在青溪白石之上,噝的一聲消湮了影蹤。
孟重光轉頭看著徐行之,認真道:「我不喜歡師兄盯著一樣東西看太久。」
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真誠又可愛,使得他哪怕說了再荒謬的話也有一種詭異的可信感:「……師兄只需要長長久久地看著我就好。」
徐行之無言半晌,只得感嘆道:「……真是浪費。」
……在現世,這相當於把數以萬計的黃金打水漂玩兒。
孟重光笑了:「師兄要是還想看星星,我再上去布一次。」
徐行之立刻勸阻:「得得得,別了。萬一你再炸一次呢。」
「師兄不用擔心這個。」孟重光說,「師兄想看幾次炸煙花,我就能讓師兄看幾次。只要是師兄想要的東西,重光無論如何都會尋來。」
……這話的確不假。
徐行之房內的那些擺設自然不可能是蠻荒里現成能找到的,尤其是那張寬大的雕花木床,周側的紋路雕飾必然是有人一刀一刀親自刻出來的。
在原主的回憶中,除了原主,睡過那張床的人便只有孟重光。
而那樣的還原度只能證明,孟重光在原主不知道的時候,將那張床研究了千千萬萬遍,就連雕飾荷花花蕊傾斜的方向都與原物相差無多。
……徐行之突然有些羨慕這具軀殼原先的主人。
為了分散這種奇怪的情緒,他再度看向天空。
價值連城的靈石仍在一顆顆下墜,彌散開的極純靈力流瀉下來,將高塔徹底覆蓋,徐行之四肢百骸無一不被這靈氣浸染,就連左手所持的摺扇都透出一層溫潤的薄光來。
不知過了多久,靈石的殘輝才在空中消失,只剩下了那朦朧的鮫珠冷月在發光發熱。
徐行之待星光散盡才稍稍緩過肉疼的感覺。
他對孟重光提起了正事:「我們何時動身?」
到現在為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房中睡了多久。
距離九枝燈的探子被揪住應該也過了不少時辰了,他們要是再不走,恐怕會和九枝燈派來的追兵短兵相接。
孟重光曉得徐行之的擔憂,主動牽住了他的手:「沒事的,師兄只要睡足了就好。有人敢來,我就……」
話到一半,孟重光驟然收聲,面露訝色。
他的手指恰好抵在徐行之腕部的一處大穴上,再也挪不開了。
片刻后,孟重光驚愕地抬眼:「……師兄?」
「怎麼?」徐行之聽出孟重光的聲音有些古怪,「出什麼事兒了?」
孟重光掐緊了他的手腕,用勁之大讓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氣:「師兄,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