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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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馳還不忘回頭叫上徐行之:「行之, 進來吧。」
站在門口看到這一幕, 徐行之一時間竟有了隔世之感。
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識到, 他的確來到了筆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脫離這個世界,唯一的途徑竟是要手刃掉他們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間, 沉得要命, 沉到幾乎要把他拉到地心裡去。
那邊,在床上休憩的陸御九看見了徐行之, 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師兄?怎麼不進來?」
「怎麼傷到的?」徐行之將心思強行拽回正軌,走到床邊。
陸御九仍戴著那副醜陋無比、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的鐵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經被拆撕開來,經過元如晝的治療, 創口已是恢復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 猶可判斷這個傷口原先有多麼猙獰。
「他們帶了弓箭。」陸御九接過元如晝遞來的水杯, 「我沒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腦袋:「誰要你總愛站在高處?簡直是活靶子。」
陸御九揉著被他推中的地方, 隔著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雙臂交叉, 靠在床頭, 姿態和周望一模一樣:「我怎麼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 我們兩個可是同氣連枝的一條命。」
陸御九的耳朵微微發了紅:「誰配跟你應天川周大公子一條命?我就是個清涼谷小弟子, 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這是什麼混賬話?」
陸御九昂起腦袋, 頗不服氣:「這話是你自己說過的, 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臉頰:「……我說過這樣的話?」
陸御九立即去找人尋求支援:「徐師兄,當時你可是在場的。周北南是不是說過這樣的話?」
徐行之實在是記不得這種事,順手就拉了個偏架:「對,他說過。」
陸御九的口吻頓時像是得了父母撐腰的孩子:「徐師兄都這麼說了,你還不認!」
周北南回過頭來,一臉「徐行之你特么給我記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搖一搖摺扇,伸出手來,想要幫陸御九把臉上重若枷鎖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還戴著這個作甚?」
還不等陸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來,阻在了徐行之和陸御九之間。
「別動他的面具。」周北南還是一張插科打諢的笑臉,眼中卻多了幾分認真之色,「他不想叫別人看見他的臉。」
……好吧,不看便不看。
罷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
這倒不是他沒能看成陸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緣故。
徐行之從小開始便少有心事,為人直率坦蕩是一個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個原因。
因此在蠻荒的兩日兩夜,他過得著實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個受不住別人對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撿回來的重傷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絕對會趁那時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這後來的無窮麻煩。
若是與這些人再多加接觸,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會有增無減,到時候下不去手,就更離不開這蠻荒,見不到父親與妹妹了。
徐行之又與他們多絮叨幾句,便離開了陸御九房間,準備回房。
經過小室時,徐行之稍稍駐足。
在盤問過獸皮人、並得到那片鑰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據他這幾日的觀察,孟重光並不像這封山之主一樣,四處招徠門徒、意謀逃出蠻荒,而只是帶著區區幾人,在蠻荒中央地帶豎起了這樣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樣。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說,儘管蠻荒中藏有鑰匙碎片之事只是傳言而已,但畢竟是一線希望。單憑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掃蕩過去,就能將蠻荒中諸家勢力撕成碎片,找回鑰匙,又何必要在蠻荒里虛度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陰?
心懷著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間。
孟重光早已盤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雙手握拳撐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著的小狗崽。
對於一開門便看見那人這件事,徐行之已是見怪不怪。
他嘆口氣,隨口問了一句:「你沒有自己的房間嗎?」
孟重光微微睜大眼睛:「師兄這是要趕重光走嗎?」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傷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訴道:「剛剛在小室里,師兄便推開了重光,是我哪裡做得不對,惹師兄不開心了嗎?」
別說,孟重光這小腔小調還真挺招人疼的,矯情起來也不容易叫人討厭。
他越說越來勁:「我知道了,師兄是嫌重光殘暴,下手狠了。如果師兄不喜歡,以後重光不會再犯了,師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給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撫:「我不是這個意思。」
孟重光可憐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間變臉,笑眼一彎,眼中猶自帶著淚水,笑得那叫一個美不勝收:「我就知道師兄對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這副得了誇獎便饜足不已的小表情逗樂了,在床邊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頭倒下來,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腦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間的匕首,細微的觸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親近的動作也做不出來了。
……自己本來是要來殺他的,卻要利用他信賴之人的身體,在談笑風生間取他性命,還有比這更虛偽的舉動嗎?
為了轉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嘗試岔開話題:「陸御九的身體已無大礙。」
孟重光有點不服氣。
「師兄只顧看陸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擼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條血口,「師兄,快看,重光也被人傷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確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劃出來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癒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過傷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動物目光,試圖萌混過關。
徐行之不為所動:「……這傷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飛快且心虛地瞟了一眼床頭的鏤花木欄,猶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傷……」
徐行之挑眉,追問:「被什麼割傷?痒痒撓?」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來,低著腦袋把袖子擼了下去,只給徐行之留了一個失魂落魄的小發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麼?」
孟重光賭氣:「沒想什麼。」
徐行之脫口而出:「不會是在想下次要把傷口划大一些吧。」
話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處才短短兩日光陰,他竟像是與孟重光相識許久了似的,幾乎不費什麼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聞言卻特別高興,攬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臉埋在他精實的小腹處,半天不肯抬頭。
半晌后,他瓮聲瓮氣地道:「……師兄知道重光心裡在想什麼,我好高興。」
徐行之又好氣又好笑。
這老妖精真是個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興得如此真心實意。
心情好轉后,孟重光又伸出雙手炫耀起來:「其實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費了些時間,把他們誘到了離高塔遠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師兄安眠,也怕血腥氣熏著師兄……回來前,我還叫他們都去旁邊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來晚了,差點讓師兄遭害……」
他聲音越來越小,雙眸鎖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氣聲怯怯道:「若是師兄出了什麼事情,我該怎麼辦呢?」
孟重光這副謹慎的小模樣,將徐行之的心口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獸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剛才在頭腦中轉過的疑問問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蠻荒里可能有鑰匙碎片的事情嗎?」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為何不去尋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這話由徐行之來說甚是怪異,畢竟他是來阻止孟重光走出蠻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為何一直在蠻荒中延宕不出?
過了許久,孟重光小小聲道:「……我以為師兄在蠻荒。」
徐行之一時沒聽清他在說什麼:「什麼?」
孟重光答道:「……當年,我以為師兄也被九枝燈打落蠻荒,便一直在尋找師兄……可蠻荒太大了,大到沒有邊際。我找了這許多年,一直都沒有找見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講話,嗓音便放得極輕極軟,像是怕聲音大了,驚嚇到徐行之:「這十三年,我把師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來,聚在身邊;尋找鑰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們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師兄回來……對了,我還蓋了這座塔,蓋在蠻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蓋,越蓋越高。……我想著,師兄倘若身在蠻荒,看到這麼一座高塔,定是會前來看一看的。那樣,重光便能再見到師兄了……」
徐行之萬萬沒想到,這座高塔蓋來,不為防禦,不為棲身,竟是為給原主做路標用。
想當初他初入蠻荒,便遠遠地看到了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個時間出現,他亦會直奔這裡而來。
……細細想來,這彷彿是一個笑話。
孟重光的路標沒招來他心心念念的師兄,反倒招來了自己這麼一個李代桃僵的冒牌貨。
啞口無言的徐行之反問:「你怎就篤定我會在蠻荒之中?」
孟重光牽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著:「哪怕是萬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棄。」
說著,他抬眼看向他,認真道:「我一直想著,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見到師兄了,我出去做什麼?萬一師兄在蠻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識到,如果那個所謂的「世界之識」不把他拉進蠻荒,孟重光反倒無心逃離,只會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尋遍蠻荒,而不是像眼前這樣,既找到了他心愛的師兄,又因為獸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脅九枝燈和孟重光的緣故,陰差陽錯地得了一片送上門來的鑰匙碎片。
……世事弔詭,莫過於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強笑了:「我當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樣的條件下進入蠻荒,恐怕早涼了。」
徐行之只是隨口開上一個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變色,發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許師兄說這樣的話!」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變得極為難看,眼角與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硃砂色的淺光。
他這回是帶了實實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這麼輕易說得的嗎?師兄不會死的,師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來還想問問,他這十三年來尋尋覓覓,怎麼不曾懷疑過自己是否已經死在蠻荒哪個角落、化為白骨了,但見他如此激動,看來也不必再細問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種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會崩潰。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腦袋:「好了,是師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饒:「師兄要呸上三聲。」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這才安心,鬆了手,理直氣壯地要求道:「……要師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無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順了好幾下毛,連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來覆去,兩頰微微泛紅,的確像極了一隻被養刁了的家貓。
他眯著眼睛一邊享受,一邊不經意道:「師兄,我跟你說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剛剛求我殺掉他,作為代價,賣給我了一份情報。——虎跳澗的鬼王那裡,很可能藏有一份鑰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間,孟重光把臉壓進徐行之懷裡,依戀地蹭蹭:「師兄,現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時日,我會把鑰匙碎片收齊,帶你出蠻荒。」
刷——
一片羊群似的白光在他眼前豁然亮起,刺得徐屏眼皮發痛。他伸手去擋光,一道聲音卻從白光中有氣無力地傳來:「……你來了。」
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面前,脆響的一聲噹啷過後,那道虛弱得像是被水稀釋過的男音再次響起:「你必須要殺了他。」
徐屏:「……誰?」
男聲答道:「孟重光。」
徐屏頭疼欲裂,實在分不清眼下是什麼情況。
他只覺得「孟重光」這個名字熟稔得很,卻忘了在哪裡聽過。
他決定把自己的問題細化,好問得更清楚些:「你是誰?」
男聲說:「我是三界之識。」
徐屏:「……」
聽聲音,這個三界之識八成是得了肺癆,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緊時間問出點什麼,說不好一會兒就涼了。
徐屏忍著頭痛,張開口剛想問個究竟,聲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裡。
……他想起孟重光是誰了。
在街坊鄰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賊,是怪人,是異類,特立獨行,偏好旁門左道,什麼姑娘都愛看,什麼書都能讀,什麼人都愛結交,瀟洒恣意,快活自在,時常出些靈招、掙些銀錢。
在手頭寬裕時,他一擲千金,只為聽個曲兒;不寬裕時也不會難過,大不了一兩黃土捏元寶,聊以自娛。
所幸家裡對他格外偏寵,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閑極無聊,多讀了幾本話本,就起了寫些東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話本里的反派,昳麗無雙,心狠手毒。
說來也奇怪,孟重光這個名字,伊始出現在他的夢境中。當徐屏醒來時,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卻早已忘了夢的具體內容,只記得這麼一個人名。
醒來后,他就提筆開始寫這個故事,寫作過程相當流暢,不出旬月,就寫了近萬字。
這部話本中根本沒有正派人士,講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蠻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組團逃出蠻荒的故事。
父親曾看過他的手稿,問他究竟想寫些什麼。
徐屏答:「寫著玩唄。」
父親無奈,命他好好讀書,而徐屏則是如以往一樣,滿口答應,絕對不改。
手稿才寫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夢中被三界之識肺癆鬼拉進了這個世界里。
肺癆鬼說:「你嚴重擾亂了世界脈絡,現在,蠻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寫的那樣,蠢蠢欲動,意圖脫逃,為禍四方。」
被他擲下的匕首重新閃出幽藍光亮來,把徐屏的目光引了過去:「你要用這把匕首,殺了意圖帶頭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聲來:「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齊腕斷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製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現著自己的殘缺:「我這副模樣,您叫我進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還記得自己在話本里是如何設定孟重光的戰力值的,那是只天地靈氣孕育而生的靈妖,性情冷漠如山間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談笑間便剝下他後背皮膚,將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製成茶盞,日日用其飲茶。
肺癆鬼咳嗽兩聲,方緩聲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絕不會僭越冒犯分毫。我會將他的皮囊借與你。」
徐屏更覺好笑:「那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殺掉孟重光?」
肺癆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師兄,因為孟重光頑劣可惡,屠殺同輩,搶奪丹藥寶器,他被判教養不力。現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罰入凡塵,成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癆鬼見他沉默,便追問道:「你覺得如何?」
徐屏乾脆答道:「我覺得不行。」
這次輪到肺癆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襲來,徐屏只覺身體一輕,朝後仰倒過去。
白光頓消,後腦生風,他根本來不及反應,便再次墮入幽沉的虛空之中。
肺癆鬼的聲音在極速下降中距徐屏越來越遠,但那虛弱的聲音卻像是撞鐘似的,一聲聲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殺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蠻荒里罷。」
徐屏用盡全力,罵了一聲你大爺。
不曉得下墜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體才跌入一片柔軟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來。
粗略估計一下,徐屏起碼在空中飛了有小半個時辰,期間穿過了一扇扇宏偉的巨門,一道道炫彩的光練圍繞著他飛旋,晃得他雙眼發花。
剛落地時,他耳不能聞,眼不能視,只能躺平。
突然間,無數雜亂的信息閃入徐屏腦中。
他只稍稍反芻了一下,便咦了一聲。
湧入他腦海中的片段似乎屬於孟重光的師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喚作徐行之。
片段相當雜亂無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溫習了半天,也只能勉強歸結出幾點。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風陵山的大師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撿回山來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靈力低微,常常被欺負,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邊護著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們給欺負死。
然則孟重光的真實身份卻是天妖,靈力詭譎,他故作柔弱,潛伏在風陵山多年,只為趁機謀奪安置在四大仙門中的神器。
多年間,他苦心經營,在各大仙門間拉攏人脈,動用陰謀陽謀,策反煽動,竟拉攏了一票正道弟子,為己所用。不過,在他即將盜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陰謀敗露,他竟在年夜親手弒師,而徐行之卻在陰差陽錯下替他背上了這口鍋,蒙冤入獄,飽受折磨。
再後來,正道清理門戶,孟重光連帶著幾個背叛門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蠻荒。
蠻荒,是一處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堅不可破的牢獄。
徐行之也被視為同黨,被貶為凡人。
而要殺死孟重光,說起來不難,只要用那柄附滿了天地靈氣的匕首,對準他額頭中心的硃砂痣扎入,就能了結他的性命。
徐屏絕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寫的時候好像沒想這麼多啊。
徐屏對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門情史全無興趣,他只是單純想寫一個不同於普通話本、以反派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沒有想過要為他話本中的「孟重光」編纂一個前史。
而現在看來,他的故事和這個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來,就像是兩根琴弦,本無交集,只因自己撥動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動,擾亂了此處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為自己和那墮入凡塵、仙骨盡失的「徐行之」同為凡人,所謂的「三界之識」才會招自己前來,借自己之手除滅孟重光。
徐屏,也即現在的徐行之緩過了些神來,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顆圓圓的東西。
他垂首一看,發現那是一顆人頭。
徐行之猛地躍起,這才駭然發現,此地方圓一里內,儘是屍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爛爛,紅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覺在看到這些屍首的瞬間回到了徐行之體內,臭味把他的腦仁刺得陣陣作痛,胃裡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現世中曾為了一兩銀子的賭約,在義莊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與守義莊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懼什麼屍首。
只是這樣零零散散的屍體,第一次見,對徐行之來說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書里描寫過蠻荒里人吃人的慘狀,所謂「人筋如銀,人頭作燈」,白紙黑字看來倒不覺怎樣,但赤.裸裸地化為現實,還是叫他不禁齒冷。
他忍住噁心,盡量挑著屍體與屍體間的間隙,想儘快逃離這片屍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屍首的慘狀,可不多時,他便剎住了腳步,面對著一具屍首蹲下。
頃刻之後,他站起身來,再不猶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來了,屍首的撕裂處並非是獸類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換言之,此處屍地,竟是蠻荒中某人的廚房。
徐行之感覺自己若不快快離開,搞不好就該換自己躺在這裡了。
可這茫茫蠻荒,他要去哪裡去尋孟重光?
想著這個問題,逃出幾步的徐行之陡然聽到一聲咆哮。
他迴轉過身去,只見一隻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發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來。
除了雙臂是兩把鋒銳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還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卻像是被人撕下來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額頭,眼睛一隻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隻長在了頸子上,看起來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樣子的巨型蠟燭。
他穿過屍海,直朝自己奔來,無數的屍身在他腳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罵一聲,撒腿狂奔。
深一腳淺一腳穿過屍山血海,來到空地上,他隨便選了一個方向,拔足衝去。
顯然那怪物不僅僅打算把徐行之驅趕出他的領地就算了。
徐行之已經跑出了近一里,他還是追在徐行之身後。
一人一怪的距離越拉越近。
徐行之累得呼哧帶喘,不停注意自己身後的情況,等他目光一轉,余光中竟瞥到,還有一具燒得焦黑的人形軀體從側面出現,跌跌撞撞地朝他直奔而來。
同時被兩隻怪物鎖定,累得像狗一樣的徐行之絕望地想,乾脆選一個怪物把自己吃了吧,至少是自己選的,死得比較有氣節。
徐行之沒注意到,他身後的怪物放慢了腳步,移位的五官微微扭曲抖動著,注視著那團焦黑且瘦削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憤怒,又像是恐懼到了極點。
少頃,它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低吼一聲,改換了目標,朝焦黑的人形撲去。
幾瞬之間,徐行之已經在兩者間選擇了那個焦黑的人影。
——若是被後頭的怪物捉到,被他的兩把剃刀刺個對穿,再被丟到屍體堆里,頭在這裡,屁股在那裡,想想就凄慘。
他剛往焦黑人影那裡跑了兩步,就和那人四目相接了。
不曉得是不是徐行之的幻覺,那人被燒得只剩下個骷髏頭的空洞雙目里竟然煥發出了微微的光彩,有驚慌,也有擔憂,還有叫徐行之看不懂的溫柔。
他張開嘴,下巴上有焦黑的碎屑緩緩落下:「……快跑……」
徐行之猛地剎住了腳步。
那是人的聲音。
儘管被燒得沙啞變形,但徐行之意識到,那是個有意識的、清醒的人。
是蠻荒里被流放的獄犯?受了重傷嗎?
徐行之一邊想,一邊放棄了上門送死的打算,調轉方向,再次狂奔而去。
燒得焦黑的人的確是氣力不支,不出幾瞬就被徐行之甩到了身後,他蹣跚著朝徐行之的背影追出幾步,又出聲呼喚道:「……快,你快跑……」
說罷,他站住了,轉過身去,面朝向狂暴地朝他撲來的剃刀怪物,口唇微張。
他的身影看上去蕭瑟無比。
但是,看他臉部殘餘肌肉的走向,竟像是在冷笑。
和面對著徐行之的柔善不同,他微微抬高下巴,面對著怪物,彷彿是一隻優雅健美的成年黑豹,在打量一隻狺狺狂吠的小狗。
就像徐行之看不到怪人此刻的表情一樣,怪人也看不到徐行之的動作。
徐行之沒有聽到黑影追上來的腳步聲,便剎住了步子,朝自己身後看去。
焦黑的人背對著他,直面怪物,竟像是打算犧牲自己,替徐行之擋上一擋。
他的背影看起來很悲壯,同樣,也搖搖欲墜,幾乎一陣風過來就能把他吹倒的模樣。
徐行之狠咬了咬牙,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裡好端端地躺著一把匕首,應該是剛才那個肺癆鬼把自己推下來時塞在自己身上的。
他用左手拔出匕首,反手藏在背後,徑直向怪物走去。
越過那焦黑人影身側時,他不僅沒有停留,反倒加快了腳步。
黑影錯愕,脫口喚道:「……師兄??」
徐行之已經跑了起來,風聲呼呼灌入耳朵中,把黑影的呼喚聲淹沒殆盡。
因此,他沒聽到黑影叫自己什麼。
怪物本來已經把目標鎖定在了黑影的身上,孰料半道逃走的獵物再次返回,他暴躁至極,狂吼一聲,抬起剃刀所化的左臂,對著徐行之的方向凌空一刺,想要將他儘快解決。
徐行之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去格擋。
一聲物體被刺穿的悶響傳來。
徐行之看向自己被洞穿的梨花木手掌,挺浪蕩地吹了聲口哨。
趁怪物反應過來前,他飛起一腳,把怪物正欲揮起的右臂刺刀踩在腳下,傾盡全身之力,將右手往上抬起,架起了怪物的左臂。
被肺癆鬼交代用來刺入孟重光胸口的匕首,沒入了怪物的心臟。
徐行之飛快抽出匕首,閃出一丈開外。
怪物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徐行之身上濺滿了血點,他強忍噁心,快步上前,踩住怪物的手臂,把沾滿污血的匕首再次捅入怪物的額心。
怪物經此補刀,抽搐了一陣,終是氣絕身亡。
徐行之周身緊繃的肌肉還未來得及放鬆,就聽身後傳來一聲沉悶的倒地聲。
徐行之一回頭,發現焦黑人影竟然已經倒在地上。
他心裡一抽,幾步上前,把他抱在懷裡:「喂!」
那人虛弱道:「東南方向三十里,帶我去那裡……」
說完,他頭一歪,像是暈了過去。
面對著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徐行之幾乎沒有多想,就撿起了匕首,在衣襟上隨便擦了一擦,也不管來人身上狼藉,小心地把他託了起來,背在背後,又艱難地用完好的左手和殘損的右手,把那人的雙臂環在了自己的頸項上。
確定背得穩妥了,徐行之才往東南方向走去。
東南方向大抵是有這人的同伴的,他如果能把人送到地方,也算是賺了一個天大的人情,不妨到時候再問問孟重光身在何處,搞不好還能在那裡遇見他。
……父親和妹妹都在家裡,倘若他失蹤太久,他們必然是會擔心的。
他得早點回家。
徐行之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絲毫沒注意到,他背上的焦黑人影睜開了眼睛。
他幸福地依偎在徐行之的後背上,無聲地呢喃道:「……師兄……」
茶樓夥計出門去轟他:「去去去,沒看見這裡有貴人嗎?衝撞貴人,你下輩子的福報就沒了!」
老頭聽不見他的話,只知道他是在轟趕自己,便習以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過菱格窗看到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聲招呼道:「店家,我想請那位老先生進來喝杯茶。行個方便吧。」
說罷,他將一貫錢丟在桌上,叮鈴哐啷的錢幣碰撞聲把夥計的眼睛都聽綠了。
他忙不迭闖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陣比劃,才點頭哈腰地將他重新迎入店內。
與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燈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聲地為老者捧去,又將懷中用一葉嫩荷葉包著的乾糧取出,遞與老者。
老者連聲同他道謝,他卻神色不改,只稍稍頷首,就起身回到桌邊。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議論著什麼,見九枝燈回來,便拉他坐下,指著對面問:「你們倆聽聽,那姑娘的琵琶彈得可好?」
九枝燈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著徐行之:「不如師兄。」
九枝燈瞟了孟重光一眼,沒多言聲。
徐行之變戲法似的從掌心中摸出一張銀票:「等這回的事情了了,師兄帶你們進去玩一趟?」
九枝燈登時紅了臉頰,抿唇搖頭:「師兄,那是煙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卻捧著臉頰,沒心沒肺地笑著打斷了九枝燈的話:「好呀,跟師兄在一起,去哪裡重光都開心。」
與他們同桌而坐的少女輕咳一聲,粉靨含嗔:「……師兄。」
少女身著風陵山服飾,生得很美,全臉上下無一處虛筆,雪膚黑髮,活脫脫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這等樣貌的女子,很難不嬌氣,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飛揚的神采之間難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聽口氣,師兄難道常去那些個地方不成?」
徐行之還沒開口,旁邊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進來:「……別聽他瞎說。那些個勾欄瓦舍他可沒膽子進,拉著你們無非是壯膽罷了。」
徐行之:「少在我師弟師妹面前敗壞我名聲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對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師兄去首陽山緝拿流亡鬼修,事畢之後,他說要帶我去里見識見識那些個銷金窟,說得像是多見過世面似的,結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褲腰帶就慫了,說別別別我家裡媳婦快生了,拉著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無懼色:「你就說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這才展顏,笑嘻嘻地颳了刮臉頰,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著他的胞妹周弦,她隨了她兄長的長相,卻沒隨他那性子,聽了兄長的怪話,只溫婉地掩著嘴淺笑。
聽了周北南的話,孟重光和九枝燈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在察覺對方神態后,對視一眼,又同時各自飛快調開視線。
最後,終結這場談話的是獨坐一桌的溫雪塵。
他敲一敲杯盞,對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們倆別再拌嘴了。」
相比於其他店鋪的閉門謝客門庭寥落,這間狹小的茶樓可謂是熱鬧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