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天光輪
如果訂閱比例低於70%的話只能在36小時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一個閑散無名的鬼修在凡間遊歷時,愛上了一個凡家女子。他告別鳴鴉國, 與她相伴廝守。
女子產下陸御九,卻在月子里落下了疾病, 身體愈見衰弱, 在陸御九三歲時撒手人寰。
人要成功化鬼, 只有六分之一的可能, 那鬼修第一次嘗到死別離之苦, 悲痛難當,竟拋下稚子,殉情而去。
陸御九母親家中還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妹妹,將陸御九拉扯到八歲,眼看待嫁年紀將過, 因為她帶著個半大孩子的緣故, 始終無人問津。
小陸御九初懂人事後,從別人那裡聽到了幾句閑言碎語, 自知是自己拖累了姨母,便懂事地挑了一隻小包袱, 說要去尋仙問道, 便辭別姨母,獨身一人離家而去。
在盤纏用盡前,他來到了清涼谷。
帶他入門的師兄未曾細心檢驗過, 才縱容這個小鬼修進了清涼谷。
而陸御九更是絲毫不知自己血脈有異、絕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歲時, 鬼族血脈覺醒, 他卻已是將清涼谷當做自己的家,多次盤算離去,終是不舍。
陸御九怯怯求道:「……徐師兄,我不欲為禍正道,只是想尋一個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腳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夠膽,血脈覺醒后還敢留在清涼谷?清涼谷溫雪塵的名聲,你不知曉?」
「只是耳聞……」少年陸御九垂下了腦袋,「溫師兄向來對非道之人極度厭憎……」
徐行之:「豈止是厭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陸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氣:「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鳴鴉國猖獗狂妄、為禍四方之時。雪塵他幼年親眼見到父母遭鬼族殘殺,驚悸痛苦,誘發心疾,以致體質孱弱,不良於行。他拜入清涼谷修習仙術,為的就是報仇雪恨。他那般體質,能做到清涼谷大師兄,你就該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著他走下去。」
徐行之猶記得鳴鴉國覆滅那日,溫雪塵以法術驅動五行輪.盤,在鬼修間穿梭,每到一處便帶起一片淋漓血雨。
溫雪塵自小體弱,心事又重,一頭烏髮過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戰鬥結束后,他搖著輪椅自屍山血海中走來,任憑腥血紛落,將他灰白的頭髮染成一片血紅。
沿著他臉頰流下的血水中,摻雜著幾滴眼淚。
同樣渾身染滿鮮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輪椅,一手將所持的摺扇一晃,一把繪滿小碎花的傘就擋在了溫雪塵頭頂,也擋住了他的眼淚,擋掉了周圍弟子投向他們的視線。
沒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溫雪塵對於鬼族之人的憎惡。
陸御九臉色煞白:「徐師兄,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麼了?」
陸御九禁不住發抖:「我會即刻離開清涼谷……」
「誰叫你離開清涼谷了?」徐行之頗覺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後千萬小心,不要再隨意動用鬼族術法,萬一被溫白毛髮現就慘了。」
陸御九:「……」
溫,溫白毛……
清涼穀穀主扶搖君鍾情棋道,是個閑散性子,萬事不關心,谷內諸事都是由溫雪塵一力打理。清涼谷又不同於其他三門,等級尊卑極其分明森嚴,溫雪塵又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在這群外門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聽到有人叫溫雪塵的外號,陸御九被驚嚇得不輕,竟是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明白徐行之的話。
他咬緊了唇畔:「徐師兄的意思是,我還能留在清涼谷嗎?」
「為什麼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腦袋:「想想看,身為鬼修,卻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陸御九既驚且喜:「徐師兄,你不會告訴溫師兄嗎?」
「告密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著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遞給陸御九,「當年我剛入風陵山時,也參加過東皇祭祀大會。我跟應天川的周大公子因為幾根豪彘刺的歸屬打了起來。周大公子當時被寵壞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學藝不精,右臂被他給打傷了。師父後來問及我為何受傷,我便說是我自己碰壞了,不關他的事情。」
陸御九抱著水筒,眼巴巴地問:「為什麼?」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當初告密,師父懲處他一番也就罷了,我白白挨一頓揍?我才不吃這個虧。」
陸御九:「……然後呢?」
徐行之:「兩年後的東皇祭祀,我找了個沒人的山旮旯,親手把他揍了一頓。」
陸御九:「……」
……記仇的人真可怕。
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陸御九的腦袋,說:「記住,別把你的身份告訴別人啊,這個秘密有我們兩個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對他這麼放心,陸御九反倒有些無所適從。
他試探著問:「徐師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為竹骨摺扇:「怕什麼?有朝一日你會生出異心?有朝一日你會背叛清涼谷?」
陸御九抿著嘴巴不敢說話。
徐行之輕鬆道:「這種事情到時候再說吧。至少現在你替各家弟子斷後,足夠義氣,我又何必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把你從好不容易找到的棲身之所趕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湊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弔兒郎當的表情,道:「不過,陸御九你聽好,若你將來要對清涼谷拔劍,我必會奉還;我只能保證,我的劍不會比你先出鞘。明白嗎?」
陸御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極認真地點點頭。
徐行之伸出小指頭:「約好了?」
陸御九伏下身,親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這是……」
陸御九微微漲紅了臉頰:「這是鳴鴉國的最高禮節,是承諾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順手扯下了陸御九頸上佩戴的羅標。
陸御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裡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這羅標,參加東皇祭祀大會的參賽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羅標里埋設著一絲靈力,與徐行之頸上的珠玉碎鏈相通,可以監測到每個弟子的靈力驅動情況,從而分辨判斷他們是否身處險境、需要救援。
參賽的弟子一旦受傷,為保安全,便不能再繼續比賽。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職責,把羅標疊了兩疊,塞進陸御九的懷裡,又反手拍了兩下:「今年你的資格取消。把傷養好,兩年後再來。」
東皇祭祀大會在鹿望台舉辦,各門參賽弟子兩年一度,齊匯在此。
四門各自佔據東南西北四殿。天色已晚,前往搜羅祭祀之物的弟子們已紛紛返回各自的宮殿休息,養精蓄銳,只待明日再戰。
清涼谷弟子的休憩處在南殿,把受傷的陸御九交還過後,徐行之就向撥給風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遠遠地,徐行之看到了兩道並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側的綉殿羅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燈和小重光。
兩人坐得不算近,一個正用摘來的芪草編戒指,另一個正借著殿內透出的燭火微光,手持毫筆,在一卷竹簡上寫著些什麼。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聲。
聞聲,兩人齊齊抬起了小腦袋,格外可愛。
重光的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萬千秋水,終於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個人。
相比之下,九枝燈就顯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師兄回來了。」
徐行之問:「怎麼不回去睡覺?」
九枝燈把竹簡和筆都收進隨身的盒套里,答:「等師兄回來。」
說著,那一臉冷肅的小孩兒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劍撐住自己的身體站起來。
可腳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聲,蹲下身去,本來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皺眉:「怎麼了?」
九枝燈咬一咬下唇:「沒事。」
徐行之嘖了一聲,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燈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腳腳腕。
九枝燈站立不穩,倒進了徐行之懷裡。
血嗡地湧上了他的面頰,一張蒼白冷淡的面孔此時添了好幾分慌張。九枝燈強作無事,試圖從徐行之懷裡掙紮起來:「……無妨,只是坐麻了而已,緩一緩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轉過身去,就地一蹲:「上來。」
九枝燈臉愈加紅,捏住衣角的手指鬆了又緊:「……師兄,不必。」
徐行之背對著他調笑:「怎麼,覺得師兄背不動你?」
「不,不是……」九枝燈金雞獨立地站著,難得結巴了起來,「師兄,這樣……不成體統。」
徐行之:「什麼是體統?師父不在,師叔也不在,我就是這裡的體統。上來。」
九枝燈的決心下了又下,終於羞澀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後背:「辛苦師兄了。」
一旁的重光眼巴巴地看著九枝燈環住了徐行之的頸項,頗不服氣。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頭:「怎麼?」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師兄,我的腳也麻了。」
最後的結局也不難想見,兩個人同時趴在了徐行之後背,各佔一邊。
兩人都清瘦,一同背起來也不費勁。
確定這兩隻都在自己身上掛穩了,徐行之才邁步往內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會兒,背後就有騷動傳來。
兩個孩子氣的傢伙剛開始只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擠兌對方,後來開始動手互掐,到後來也不知道是誰下手狠了,兩人甚至開始伸腳去踹對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腳:「……你們幹什麼?「
重光不服氣道:「師兄是我的。你往那邊去。」
九枝燈:「不去。我的。」
徐行之哭笑不得,打斷了他們的爭吵:「……兩位,兩位,師兄難道是什麼好東西嗎?被你們搶來搶去的?再吵就讓你們自己下來走。」
於是世界總算安靜了,徐行之背著他們,朝一片輝煌燈火中走去。
那燈火漸黯下去,眼看著濃縮成了一點微光,又猛地亮了起來。
徐行之眼皮一顫,睜開了眼睛。
他仍在蠻荒中。
或許是在蠻荒里做夢要耗費更多的精力,徐行之周身乏力,胳膊酥軟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半個身子來,他才發現周望竟然在他房間里,她背著一雙巨刀,靠牆抱臂而立,面上還隱隱有些不滿之色。
徐行之忍住頭腦的昏沉,出聲詢問:「你怎麼在這兒?」
周望指指外面:「封山的人來救他們的主人了。這次他們打得發了瘋。孟大哥叫我在這裡看好你,免得出事。」
但四周終究是太靜了,靜得叫人心頭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來。
口哨聲很清亮,好像能滲進濕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暢地吹完一首古調小曲兒,然後自己對自己真情實意地讚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後的人稍稍動了動,一股熱氣兒吹到了他的頸項上。
……好像是在笑。
可當徐行之回過頭去時,他的腦袋卻安安靜靜地貼靠在他的背上,一動不動。
大概是錯覺吧。
穿過樹林,開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現,徐行之走得腿軟,實在是疲憊不堪,索性撿了個乾爽的山洞鑽了進去。
山洞裡有一塊生著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著岩石放下來,但他卻發現,那雙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給自己留下了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還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給勒死。
徐行之挺無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體,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兒給震掉了:「哎,醒醒。能醒過來嗎?」
身後的人蠕動了一下身體。
徐行之說:「咱們在這裡休息會兒。你放開我。」
身後人艱難地把蜷曲的手臂放開了一點點,卻並沒有真正放開徐行之,而是攥緊了他的衣角。
他的聲音還是被燒壞過後的嘶啞可怖:「……你要走嗎?」
儘管這張臉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內心卻挺平靜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過,被濺了一臉血,現在看什麼都平靜。
另一方面,在怪物雲集的蠻荒里,一具基本保持著人形的怪物似乎並不是那麼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細心地把外衣除了下來,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燒空的雙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虛弱道:「為什麼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給他掖好:「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該怎麼辦?」
徐行之覺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難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說罷,他站起身來,說:「外面有條河,我去汲些水回來。別把衣服往下揭,否則撕壞了皮肉可別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緊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離開,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貪婪地嗅聞起來。
他身上片片皮肉隨著拉扯的動作簌簌落下,但他卻像是壓根兒察覺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聲地喚道:「師兄,師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邊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實感,盤桓不去。
他蹲下身,試圖洗去手上的血污,洗著洗著,血腥氣卻越發濃厚,叫人難以忍受。
徐行之膝蓋陡然一軟,伏在河邊乾嘔了好幾聲,什麼也沒吐出來。
他抹抹嘴,往河邊一躺,仰望著野綠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際。
那把所謂浸染了天地靈氣的匕首還別在那裡,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務。
徐行之沒有注意到,距離他數十尺開外的林間,有一隻簸箕大的蛇頭慢慢遊了出來。
蛇只剩下一顆完整的蛇頭,而軀幹則是一具蛇骨,只藕斷絲連地勾連著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無聲地吐出鮮紅的信子,又活動了一下下顎。
它的下顎張開,足以把徐行之的腦袋整個咬下。
徐行之無知無覺,只躺在原地發獃。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卻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遙時停了下來。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麼可怕的氣息,掉過頭去,瘋狂逃竄,蛇骨在灰地上掃動,發出銳利的嚓嚓聲。
徐行之聽到異響,即刻去摸腰間匕首,同時翻身而起,向後看去——
他身後一片空蕩,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邊,消匿了蹤跡。
……操。
徐行之判斷這兒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摘下一片闊葉,用水滌凈,簡單卷了卷,裝了一點水。
在裝水的時候,他無意在水面上瞥見了自己的倒影。
饒是知曉此地兇險,徐行之還是不免花上時間呆了一呆。
這張臉長得真不壞,體貌修頎,頗有俠士名流之風,面部不動則已,一動便神采張揚,眼眉口鼻,無一不合襯「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為氣質太過矜貴清肅,左側眼角還落了一滴淚痣,徐行之板起臉來,竟能看出幾分禁慾的冷色來。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這張臉給了自己這個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時,重新滑入林間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無聲地翻滾著。
——它的關節正在被某種詭異的力量一根根挫斷,聲聲響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裡時,發現那黑影已經坐了起來,手裡正掰弄著一根枯草。
枯草從尾端開始,已經被他折出了數條斷痕。
他一邊折,一邊數著數:「……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來,他把雙手背到了身後,仰頭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還不錯,喂他喝過水后便催促道:「咱們快些走吧。這裡不大對勁。」
黑影點頭,把手裡折得七零八落的雜草放下,伸出兩條手臂,意指明確。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傷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來走。」
黑影不動,只仰著頭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對峙了幾秒,不為所動:「起來。」
黑影依舊張著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徐行之面對著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又堅持了片刻,眉頭不耐煩地一皺:「……嘖。」
再出山洞時,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著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褲腿,涉水朝對岸走去,而黑影回頭,看向茂密的林間,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間,骨頭扭成了一團爛泥,地上滿是掙扎過後的殘跡。
它倒在一片雜草間,早已沒了氣息。
一群蠶豆大小的螞蟻從巢穴里湧出,不消片刻就將骨蛇瓜分乾淨。
而奇怪的是,在路過徐行之剛才踩下的林間足印時,它們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繞開,好像剛剛有一頭可怕的野獸從那裡路過。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話也不說,終究是無聊了點,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記憶整理一遍后,發現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細枝末節,竟沒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連那孟重光的樣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倒也合理,這記憶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有不詳之處,倒也不奇怪。
現在他唯一知曉的,是孟重光額頭中央有一顆硃砂痣。
要殺死孟重光,必然要從那裡下刀。
左右是無聊,徐行之主動跟背上的人搭起話來:「你怎麼受的傷?」、
那人嘶啞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問:「你在蠻荒里呆了多久?」
他說:「不記得了。感覺有一百年那麼久。」
徐行之當他是開玩笑,便直入主題道:「你認識孟重光嗎?」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發現有門,不覺驚喜,答曰:「他是我師弟……」
黑影剛想說些什麼,二人突然同時聽得遠方炸開一陣喧嘩聲,一陣裹挾著熱風的靈力波紋橫推過來,險些把徐行之掃倒在地。
巨響的來源是東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難得顯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個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個性,肯定是立刻掉頭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絕不去觸那個霉頭,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裡,徐行之乾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戰的中心地點,徐行之愈感覺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樣的,愈逼近那巨塔邊緣,莫名的壓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過氣來。
率先進入徐行之視線的是一個站在斷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鐵制鬼面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他身在高處,玄衣飄飛,像是一隻烏鴉,掌心有淡紫色飛光眩轉。
……不過這是一隻小個子烏鴉。
徐行之記得這個人,他也在自己的話本里出現過。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曉御鬼之術。
但徐行之還沒來得及為他取一個名字。
準確說來,整本話本里,徐行之只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設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脈是公認的正道,有統領三界之能。
所謂妖修,是天地精氣依物而生,乃動植物修鍊所化。
所謂鬼修,是依著「眾生必死,死必歸土」的道理,能馭鬼,亦能馭屍。
至於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人修,修道修心,講究的是細水長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講究的是烈火烹油,癲迷人心。
而被困在蠻荒中的,無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錯誤、墮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極目望去,果然有數只衣衫襤褸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飄飛,各個手執利刃,與來敵狂戰。
它們的額心,正閃爍著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顏色一致的淡紫色雲紋。
鬼面青年身在高處,雖說著了一身漆黑,但實在是太過顯眼,很快,一支利箭瞄準了他的胸口,如飛電過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餘尺時,一支半丈有餘的九轉纓槍陡然護在了他身前,與那箭尖相抵。
兩鋒相抵,劃過一道電弧,纓槍硬是從中間把那箭鏃劈了開來!
隨後,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陣幻影浮動,漸漸的顯出一個人影來。
人影抓住纓槍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纓槍在半空中劃出一片圓滿的光弧。
那是個極俊美無儔的年輕人,可惜他的眉心間也有一點淡紫色的雲紋。
……這說明他不過也是一隻亡魂罷了。
他暫時拋下了底下激烈的戰場,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個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處親了一口,笑眯眯地說:「……怎麼這麼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著點兒。」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惱:「周北南,你趕快給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動,持槍的年輕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斷崖,在半空中踉蹌了好幾下,才站穩了腳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著飽滿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悶氣。
徐行之聽到背後的黑影由衷地感嘆了一聲:「……還好。」
徐行之問他:「現在該怎麼辦?」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個唿哨。
徐行之不曉得他這是作甚,剛想細問,一具骸骨便從一塊巨岩后駭然冒出,嚇得徐行之差點一口氣沒捯上來。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乾乾淨淨,已無一絲皮肉,但還有一頭雲鬢烏髮,被她妥帖地盤起,又挽了一條縹色長絛帶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見了燒得焦黑的人,驚訝道:「你不過是出去散個心,怎麼弄成了這樣?」
黑影並不回答,只冷聲問道:「怎麼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脈上,說:「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頭開始泛起淺綠的光芒,將一紋紋的光波推入黑影體內:「我先給你療傷。……你不必擔憂。即使你不回來,曲馳和周北南他們也能贏。」
聽到這番對話,徐行之覺得哪裡有些奇怪,但寶器相撞和囂叫慘嗥聲干擾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從他們的藏身處冒了個頭出去。
在混戰中,敵我很難區分,每個人都鶉衣百結,顏貌憔悴,若硬要說有些什麼不一樣的,大概就是一個十三四歲年紀的少女。
她身材細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爛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細腕。
而與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雙手各持的一把戰刀,雙刀乃青銅所制,若是立起來,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卻能輕而易舉地單手揮起,在騰躍間一刀斬斷對方的脖子。
她的臉上沾染了數道血跡,更顯得她白凈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這幫來襲擾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敗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雙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劍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個心急,直接從藏身處閃身出來,揚聲喝道:「莫追!」
戰鬥地點是在空谷之中,是而他的聲音層層疊疊地盪了開來,迴旋不止。
少女聞聲回頭,見一陌生男子,不覺驚訝,微微歪頭。
而立在斷崖上的鬼面青年亦循聲望去,掌心紫光頓消,被他用來操縱群鬼、浮於空中的符籙啪嗒一聲,直墜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師兄?」
少女也不懼他,揚聲喝問:「為何不追?他們明明已經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時陣型未亂,你見過這樣有條不紊的落荒而逃嗎?」
少女一怔,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去追。
而剛才為黑影治療的骨女獃滯地望向徐行之,骨架發出咯吱咯吱的顫抖聲。
「聽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聲從徐行之背後傳來。
徐行之回頭望去,登時瞠目。
黑影被燒乾的軀體舒展了開來,脫水到了極致的軀殼迅速成長,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過後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爛的繭殼,露出了內里的本相。
他膚質極白,白到有種隱隱發著光的感覺,所謂的「男色撩人」,他大概只佔了后兩個字,渾身上下橫生一身霧蒙蒙的懶骨慵態,卻不叫人厭煩,眼角微微朝上剔著,眼尾處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紅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圇裹著身體,卻比什麼都不穿更多了幾分魅色,該擋住的一樣都沒擋住。
徐行之看他的臉只看了片刻,卻無法從他腹溝以下移開視線。
……操。
這個人看起來是個漂亮姑娘,掏出來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亂想了很久,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看丟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極漂亮的硃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雙桃花眼對上。
桃花眼和硃砂痣的主人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樣,既勾人,又有種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佔有之欲:「師兄,重光等了你這麼多年,你終於來找我了。」
他也不客氣,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稍加梳洗整理后,他從床頭摸了那把摺扇,走出門去放風。
塔外正淅淅瀝瀝地飄著雨絲。剛出塔門,徐行之就瞧見了只剩一個頭露在地面以上、怨氣橫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臉就泛了青,卻苦於無法調開視線,只能從地平線角度惡狠狠地仰視他。
不知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齒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來,關切備至道:「這是怎麼啦?」
正用一扇芭蕉葉給周北南擋雨的陸御九乖巧地對徐行之說:「他因為昨天戲耍師兄,被孟重光罰到現在呢。」
聽說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給周北南扇風,幸災樂禍:「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臉寫滿了「滾滾滾」。
越是這樣,徐行之越想欺負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腦袋,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過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剛生出一點點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著他道:「……徐行之,你給我等著,等我出來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隨手撩起鬢邊垂下的一綹頭髮,笑嘻嘻地沖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來啊。」
周北南被噁心得不輕,恨不得馬上爬出來手刃這個禍害。
正愉快地調戲周北南時,忽然,徐行之隱約聽到山林間有女子在唱歌,調子美妙,潤如酥,婉如鶯,偶有竹響數聲,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發現竹林間轉出了那能行治療之術的骨女。
她與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聲立止,渾身的骨節都顫抖了起來。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許久,骨女才恍然意識到什麼,轉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記得自己在書中的確寫過一個女子,專司治療異術,也確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傷,只要不是傷及骨骼,她都能將那些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使傷者痊癒。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燒傷,使用的便是這種異術。
但徐行之卻不曉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見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見。
陸御九注視著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輕聲問:「師兄,你不認得她了吧?」
陸御九大半張臉均被猙獰的鬼面具擋住,徐行之瞧不見他的表情,但卻能從他的語氣里聽出難言的遺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順著他的話問。
周北南嘖了一聲,示意陸御九別開口。
陸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囑過,不叫我們告訴你。」
……但又有什麼難猜的呢?
骨女的那條縹色長髮帶,和孟重光發上系著的髮帶一模一樣,想必都是風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乾乾淨淨,瑩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頭長發,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門,想必是個愛美之人。
在徐行之殘破的記憶里,的確有這樣一個極美的女子,姓元,名喚元如晝,是風陵山裡年紀最小的師妹,如花勝美眷,色燦若雲荼,擅長音律,活潑愛笑。
而今她卻只剩下一具骷髏,在山林間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數,卻佯裝不知,搖扇淺笑道:「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來是誰。不過單看骨相,倒是極好極好的,是個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麼女人在你眼裡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隱於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話聽了個徹底。
她流下滾滾熱淚,轉身奔跑離開。
她枯白的腳掌踩在乾澀的竹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逗弄夠了周北南,徐行之繞高塔緩行一圈,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裡的一切與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沒有什麼門徒絡繹、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過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