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9
席家宴請的晚餐規格隆重,霍崤之卻只套了件黑衛衣便來了,連帽的系帶在領口收了個結,外套搭在椅子一側,連頭髮看起來都只是隨手撥了撥,隨意散落在額間。
他的漫不經心與整座宅子格格不入。
桌上眾人卻恍若未見,或者說並不在意。
席越與霍崤之的話題,多半是些他赴英國留學前的舊事。出乎喬微意料的是,連席越父親都比平日親和許多,吃飯間,漫步不著邊際與這賢侄聊了些關於G市的天氣,新建的賽馬場,高爾夫和游輪之類的話題……
多半是吃喝玩樂,大抵也清楚霍崤之是個紈絝,只講些他愛聽的。
席間,他甚至親自替霍崤之斟了半杯紅酒。
喬母坐在霍崤之對面,時不時把廚房新上的餐點往他跟前送一送,照顧周到入微。
彷彿整座宅子都在圍著男人團團轉。
而霍崤之半點不推謙,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被恭維環繞。
碗碟在笑談中輕撞。
通常這樣的場合,喬微是沒有胃口的。
她全程把自己當背景板,沉默著低頭機械進食,眼睛盯著腕上的錶盤,看著滯塞的分針,恍惚發起呆來。
七點一刻。
只要熬到這個點,晚餐就差不多該結束了。
「……微微?」
旁人連喚幾聲,連喬母的腿都在桌布底下撞了她兩下,喬微才回神。
「你席叔叔叫你呢。」喬母眉眼含笑。
席儒城倒也沒在意她的失禮,偏頭又對男人笑道,「微微小提琴拉得很好,你們這些玩兒音樂的年輕人相處起來,應該有許多共同話題。」
也許是覺得無聊,也許是廳里太悶,男人抬手拉開帽領的帶子,視線漫不經心移過來,視線落在她身上,轉而便戲謔笑道:「是嗎?」
她的指尖蔥白修長,美甲上晶瑩透粉的細鑽,在燈光的暈染下熠熠生輝。
喬微默不作聲將指甲收回掌心。
「當然,她剛進音附時,就是朱玉因教授親自收下的……」
朱玉因教授是國內古典音樂的佈道者,小提琴界泰斗,能被教授主動收下,喬微的音樂造詣可見一般。霍崤之在他奶奶的耳濡目染下長大,這些人應當沒有不認識的。
果然,霍崤之挑眉,「不錯啊,朱教授也是我奶奶的好友,聽說她不輕易收弟子的。」
其實喬微的生父單獨拎出來也很有分量,不過餐桌上十分默契地誰也沒想過要提這個人。
旁人的談資,對喬微來說每一秒都是凌遲。
她放下筷子。筷枕被敲擊發出清脆的輕響。
貴客落筷之前,本不應該妄動的,喬微笑了一下。
「隨便學著玩的,我好多年沒拉過琴,朱教授大概已經記不清我了。」
那笑意淺淡,聲音緩慢,眸子里像是一汪稠濃的墨,將數不清的複雜情緒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淡漠疏離。
「我玩兒的也不是嚴肅音樂,」霍崤之似是飽足了,往椅背上一靠,「跟我奶奶不一樣,我更喜歡輕漫俗氣的。」
***
飯後,父子倆送客人出門。
傭人們收拾著餐盤碗碟時,喬母把餐巾扔桌上,當即便朝她發作。
「喬微,你最近是越來越放肆了。」
指的是剛才席上她落席儒城面子的事。
喬微往椅背上靠著,扭頭看窗子外邊,輕笑一聲,「我以為我已經足夠溫順了。」
「你長大了,翅膀硬了,不服我管教,」喬母皺眉許久,冷笑一聲,「好,那你爸爸留給你的琴,你也別再指望拿回去,我這就去聯繫拍賣會……」
「你敢!」
這話才是喬微的軟肋。
她當即坐直身子,轉回頭狠狠盯著她,「那是我的東西,你沒有資格那麼做!」
漆黑的眼眸燃著一團火,幾乎要把人焚燒乾凈。
「有沒有資格,不是你說了算。」喬母恍若未見,輕描淡寫拂掉衣擺莫須有的灰塵,「如果你真想看著琴被別人拍走,大可以試試再和我對著干。」
喬微的拳頭髮緊,咬緊牙關冷聲應她:「那我也不可能一輩子任你擺布。」
「那就聽話直到你嫁出去的那一天為止。」
喬母音落,起身向餐廳外走,只留下一聲溫柔的喚。
「王媽,幫我倒杯花茶來。」
***
晚上席越送喬微返校。
他的車開得跟人一樣低調穩沉,喬微上車,先發了半晌呆。
車子拐上環城高速時,席越才提起了喬微畢業的事。
喬母的意思是先安排喬微到環海實習,席越自然是贊同的,席叔叔也隨她的意見。
「到時候我找個耐心的人帶你,每天學一點兒,不會很累……」席越溫聲和她說著。
車廂密閉性很好,不仔細都聽不到窗外一掠而過的風聲呼嘯,高速路上偏頭看出去,外面是漆黑一片,偶爾才能遠遠看見城中零星的燈火。
喬微敷衍地聽,收回視線,百無聊賴打開手機,裡面的遊戲是最早古的俄羅斯方塊和貪吃蛇。
按了一會兒,她便失去了興趣,像是想起什麼,喬微出聲打斷:「IPAD借我用一下。」
「後排公文袋裡,小心點拿。」
席越幫她按亮頭頂的車燈。
昏暗的光線里,喬微坐穩,打開學校提供的體檢查詢網站。
畢業組織的體檢並不複雜,無非是身高體重,眼科、血常規……之類的,喬微一路划著看下來,手指忽然頓住了。
「怎麼了?」
席越開著車偏頭看她一眼。
那些專業的東西喬微也看不懂,只是體檢表最後的診斷意見不明,還通知她——
儘快複查。
「沒事。」
喬微抬頭,在漆黑的車窗玻璃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她關掉網頁,清除瀏覽記錄。
席越把喬微送到宿舍樓下的時候,又從後座里給她拿了一個天藍色的小罐子。
「什麼?」喬微沒有立刻接。
「氣泡糖,我記得你愛吃這個,前兩天恰巧看見人賣。」
喬微沉默片刻,騰開手,低頭接過來,笑道,「這個你也記得啊。」
喬母覺得這些東西不健康,還令人發胖,是嚴禁她碰的。
轉身時,席越似乎是聽到了她喉嚨里有一聲微不可查的輕嘆。
她的背影在月色里很瘦,整個人被包裹在大衣里,還是顯得單薄。
風一動,黑髮便跟著風聲舞動起來,拍得大衣颯颯作響。
走到樓梯盡頭時,她終於回頭了,揚聲沖他說了一句,「席越,你回去吧。」
路燈的光暈里,她笑了一下。
***
喬微打開盒子,撕了一顆橘子味的放在嘴巴里。感受著氣泡在口腔里升騰,酸甜很刺激味蕾。久違的味道,像是小時候爸爸買的碳酸飲料。
喬微心心念念喜歡這個味道這麼久,其實並沒有多好。但人就是有一種奇怪的心理,旁人越不讓做的事,偏想突破全世界的阻礙去做成。
打開柜子,她把糖匣放進最底處。
其實,席越不是最開始便這樣對她的,喬微記得自己剛跟著母親到席家那會兒,他很討厭她。畢竟母親去世不到半年,父親便續弦,任誰都對繼母帶來的女兒拿不出好臉色。
但席越又是個聰明穩沉的人,他從來不將討厭寫在臉上,只是不與她說話,把她當空氣,將冷暴力進行到底。
再後來,大抵發現喬微原來是跟他是一樣的可憐蟲,便也不難為她了。
從開始現在,中間他們的關係其實要好過一陣子。
只不過人都會長大,朝前走,便是一個破碎的過程,得把許多東西往後拋。所有純粹的感情里一旦摻雜上其他東西,便再難清澈回來了,就像他們十七八歲時候一樣。
喬微更願意把那時候的時光,當成一場短暫的同盟。
同盟破裂的契機,是喬微高三要畢業的那一年,席越在大學里交的女朋友。
世家出身,高挑美艷,最重要的是,冰雪聰明。
她第一次到席家來時,站在露台上看見了放學回來的喬微,回頭便把席越支開去拿果汁了。
那天露台的落地窗帘半散著,她穿了件修身的羊毛衫裙站在窗前,大衣抱在手上,背光回頭,撥撩了一下長發,沖她笑了笑,然後問:「你就是席越的繼妹吧?」
接下來,她用始終溫和的調子捍衛了主權,順道拐彎抹角說出喬母打算把兩人撮合成一對,但註定不會成功的意圖。
喬母的想法在圈子裡不是什麼秘密,可對那時的喬微來說,無異於駭浪驚濤。她從來沒有想過喬母打的是這個主意。
最後那句話,更是讓喬微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無法坦然面對席越。
「席越他會因為你們母女成為圈子裡的笑柄。」
正對著窗,陽光戳得她眼睛很疼。
除了模樣,喬微和她父親像了個十成十,清高、驕傲,她了解自己,她不可能做出喬母所期待的事情來,可那一瞬間,女生赤|裸|裸點出來的那一刻,羞恥和狼狽還是令她顏面全失,無地自容。
後來席越大三便和那女孩分手了,家裡問起時,說是性格不合。
但喬微便是從那時候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謹慎地給自己畫了一個圈,再不越及外面一步。
***
宿舍夜談,又說起了近三個月沒見面的袁律靜。
「你們說律靜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不會是律靜爸媽為了拿彩禮,給逼著嫁人了吧?」林蕾猜測,「不然怎麼能連電話都打不通呢。」
「不一定,我聽說那邊女孩到了十五六歲就有嫁人的。」
「但律靜好歹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麼可能受他們擺布?」
「我那天還在腫瘤科見到律靜,會不會是她的什麼親人病了,家裡拿不出錢,就——」
「不會。」眼見眾人越猜越離譜,喬微出聲打斷,「律靜的爸媽很開明,不然也不會讓她來G市上學了。」
此話一出,寢室又靜默下來。
半晌,又才有人低聲囁嚅,「那律靜到底是怎麼了嘛,都快期末了……」
好歹一起住了四年。
燈已經熄了,喬微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了半晌,忽然從床上起身,踩著鞋到桌子前開了檯燈,打開電腦。
她記得,律靜有個親弟弟。
袁律靜從前常跟她提起這個弟弟。家裡清貧,為了供她在G市上學,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律書也是在那時候自己退了學。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學會的貝斯,跟省會的酒吧簽了合約,給樂隊伴奏賺錢,一邊還家裡貸款,一邊供姐姐上學。
G大是國內最好的學校之一,他寧願放棄自己也不想姐姐輟學,覺得自己是男孩,怎麼都有一把子力氣活下去。
袁律靜每每提起弟弟來,都是虧欠而自責的,「他是真的很有天賦,比許多出了名的貝斯手都彈得好。」
袁律靜自然是沒系統學過音樂的,但喬微相信這話,若是沒天賦,旁人也不可能把一個沒成年的毛孩子簽下來。
她登陸軟體,打開袁律靜的社交圈,一條一條接著往下看,試圖在評論里找到蛛絲馬跡。
電話不通,那就試著聯繫她弟弟,喬微覺得他一定知道些什麼。
袁律靜的人際關係很簡單,狀態里發布的內容也不多,才往下翻幾條,果然便有了線索。
中間有條狀態發布在一年前,內容大概是她同弟弟在老家的合照。
照片里,袁律書抱著貝斯,在律靜身後仰頭。高鼻闊眼,小麥色的皮膚,菱形的嘴巴和她姐姐一樣清秀,敞開了笑著,牙齒很白。
圖片下方,有條生氣表情的評論,大概是怪姐姐擅自把自己的照片發出來。
找到了。
她當即便點開這個賬號,編輯發送內容。先是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向對方詢問有關律靜的消息。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然而信息發出去許久,對話框里還是靜悄悄的。
喬微就這樣坐在電腦面前,令人失望的是,直等著過了十二點,她也沒得到對方的回復。
***
喬微的鬱鬱寡歡一直持續到上午放學,季圓親自來G大門口等她。
才瞧人出門,季圓便興奮地揮手。
「微微,快過來!」
大概嫌喬微走得慢,她乾脆三步並做兩步跑上前,飛快塞了張紅色請柬進她懷裡,然後便把手插|入她臂彎,將腦袋依偎在喬微肩頭。
「什麼?」喬微好笑,「這麼快就要給我發喜帖了嗎?」
「呸,」季圓抬手作勢要打她,「我這是正式地邀請你參加朋友的期末匯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