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6

  喬微甩頭,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對著鏡子整理好儀容,最後才開門。


  「微微……」季圓的聲音有點弱,她一直站洗手間門外等她,「怎麼會咳得這麼厲害?」


  「就是感冒。」


  「不然咱們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季圓擔憂道,她瞧喬微的臉色就不正常,泛著潮紅,「是不是發燒了?」


  「沒有燒,」喬微搖頭,「吃藥就好了。」


  「那我去給你找感冒藥。」


  來不及出聲,季圓轉身往客廳跑。


  喬微長長嘆了口氣。


  季圓是家裡的掌上明珠,五指不沾陽春水,她哪裡知道葯放哪。


  果然,跑出去不到兩分鐘,她便對著廚房大呼小叫起來,「媽,咱家醫藥箱呢?」


  ***

  下午飯足足擺了一整桌,都是喬微和季圓從小愛吃的味道,可惜不論再好的手藝,喬微今天是無論如何沒有胃口的。


  她在兩位長輩關懷的目光里,味如嚼蠟般硬著頭皮咽下小半碗,終於等到季圓父母出門,去提前為晚上的演出準備。


  音樂劇院是G市交響樂團的大本營,距家屬樓不過三站路。喬微閉眼靠在沙發上休息,直等著季圓慢騰騰吃完飯,又換了身衣裳,將近開場時間,兩人才一起乘車抵達。


  這座劇院喬微小時候其實常來,還是七八歲的時候,父親便曾經帶她在這兒登台演出。


  那時候她記得樂團里大半叔叔阿姨的名字,還常和季圓躲在帷幕後看大家排練。


  音樂大廳的外飾似是比從前翻新了許多,院里那棵兩人合抱的大銀杏樹依舊高聳立著,縱然在這時節里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也絕不肯減掉半分風骨。


  門口的保安還是從前的兩位大爺,許多年過去,他們早已經認不出喬微來,還是季圓拿出通行證件,才肯將她放行。


  記憶中的模樣似乎是變了,又似乎沒有半點更改。


  起先,喬微在電話里聽季阿姨提時,只以為這次是比排練稍微正式一些的內部演出,到了大廳門口才發覺,車位還停了許多輛音大的校巴。


  察覺喬微視線里的疑惑,季圓笑起來解釋:「這次演出還是音大出資特邀的呢,說是讓我們也來感受大師音樂的熏陶。」


  一入場,大廳果然已經坐滿了音大的學生,季圓直接帶著她上了二樓。


  燈光幾次閃爍后,身邊的聲音漸漸消失不見,觀眾席徹底暗下來。


  序曲是父親的成名作,《邊陲海濱》。


  低音提琴的引子部分猶如大海的波浪,一潮接一潮湧來,拂面的暖風接著引出小提琴的活潑與張力,三連音的連續節奏充滿個性,步履輕快,充滿對未來的憧憬。


  熟悉的舞台與燈光布景,不同的是,獨奏小提琴那個位置,從前站的是父親。


  她不知怎地,在這一瞬間,忽然就覺得眼前模糊起來。


  台上所有的景象,都在漸漸與從前重合。


  這是父親在她出生那年寫下的曲子。


  熟悉的弦樂撥奏是她年幼時練了千百遍的旋律,父親親手為她謄抄的曲譜,至今還藏在那落滿灰塵、不見天日的閣樓里。


  她有多久沒再打開那箱子了?


  真的是因為被這樣束縛、被那樣牽絆嗎?

  大廳里只剩下小提琴獨奏與長笛輕合的聲響,音色高低起伏間,寬廣深邃的海浪,像極了父親的懷抱。


  旁人沉浸在這鬆快的音樂里,喬微的掌心卻越收越緊。


  這一刻,她多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場。


  可她最終只是緊緊盯著燈光下的舞台,眼淚一滴滴無聲落滿手背。


  對樂壇來說,父親其實還很年輕。他像是一顆極耀眼的流星,留下璀璨后便飛快划落,消失在樂壇,也從喬微的生活里消失匿跡了。


  除了那些他年輕時大放異彩的資料影像,除了博物館里收藏的那些手稿、除了教科書末頁一覽表裡的名字與作品……


  彷彿再尋不著他留在這世上的一點蹤跡。


  她不知道父親還有沒有活著,可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從未這樣後悔過,為什麼要將所有時間浪費在自己並不喜歡的那些事情上,為什麼要這樣戰戰兢兢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而活著。


  她一點都不開心。


  她過得壓抑極了。


  她在責怪父親離開時為什麼不帶走自己,責怪母親為什麼那樣自私冷漠,可她最應該責怪的,其實是自己,她膽小又軟弱,將自己固定在最安穩的模式里,她所做的掙扎力量微小得幾乎不可見。


  沒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可以掌控她的人生。


  而她,居然直到今天才恍然明白這一點。


  「微微?」


  季圓回頭時,黑暗中,不防竟看到了身側好友眸中的水光,訝異地壓低聲音:「你哭了?」


  半晌沒得到喬微的回答。


  季圓心中幾乎是一片巨震。


  她從未見過好友哭。


  哪怕是淚光噙在眼裡也從未有過。


  在她心裡,喬微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她永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那纖瘦的身軀里永遠蘊含著極大的力量。就算是當年從音附退學,也馬上憑藉自己考上了國內首屈一指的G大。


  她勇敢堅毅,從不屈服,邁出一步便從不後退。


  和她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恰巧偏過頭去,她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喬微哭泣的樣子。有一瞬間,她幾乎開始後悔把喬微帶來這裡了。


  她是想要喬微重新開始拉琴,用盡了辦法哄她、騙她、引誘她。


  可她居然從未想過,喬微對舞台的渴望從來不比她少,她當初該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有多少苦衷,才放棄了拉琴?

  季圓幾乎要跟著哭出來,「微微,你別哭啊……」


  她伸手將喬微的手緊緊握在掌心裡,是她幼稚淺薄,是她錯了!

  「我們走吧,我們不聽了,現在就出去——」


  「不。」喬微卻遲鈍而緩慢地搖了搖頭。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台上,唇齒微啟,「季圓。」


  季圓連忙點頭,握緊她的手,豎起耳朵聽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現在站回那個地方,還來得及嗎?」


  喬微的聲音彷彿是三天不曾開口說話的沙啞,又如同在沙漠里徒步跋涉很久沒有水喝的旅人。


  很沉,每一個字都凝重至極。


  季圓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在腦中過了許多遍,眼淚終於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她耗盡了力氣才控制著自己沒有哭出聲,將喬微擁進懷裡。


  「來得及、來得及……我真的……真的等你很久很久了。」


  ***

  夜深音樂會散場,氣溫到這時已經降得極低了,喬微卻覺得渾身都是滾燙的。


  季圓的父母招呼過後,管理的工作人員將空蕩的劇院交給了她們。


  「微微,我借了覃叔叔的琴,我一說你的名字他就肯借,偏心死了。」季圓拎著琴盒匆匆跑過來。


  「人家現在可是樂團首席了。」季圓將琴盒抬到她跟前,翹起唇角笑:「雖然不如叔叔留給你那把,但是也能先拉拉看。」


  喬微抬手接,指尖觸上琴盒,還未曾打開,她便已經聞見了那熟悉的松香味道。


  大腦的神經在這一刻劇烈跳動起來,將心臟的血液輸送至每一根末梢,連指尖都開始不住顫抖。


  熾亮的舞台里,那咖啡色的琴身彷彿渡上了一層皓潔的光。


  流暢的琴腰與彎把線條流暢。


  她的指尖久違地撫上優雅凸起的琴腹,一顫,G弦深沉、雋永而厚實的嗡鳴便重新迴響在耳側。


  太久了。


  她等這一刻,實在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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