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十七)
周錫兵無數次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再踩雷區。王汀參與案件偵破調查這件事就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雷區。更何況,這樁案子隱隱約約地牽涉到了她的家人。他清了清嗓子,耐著性子勸說自己的女友:「交給我處理好嗎?這件事,我來跟進。」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小兵兵都忍不住主動跟王小敏說話,好替自己的主人辯解:「我主人是警察哎,破案是警察的事情。你主人又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就應該交給警察來處理。」
王小敏立刻跳腳:「可是警察到現在也沒有調查出事情的真相來,哪裡有我主人厲害!」
小兵兵正要反唇相譏的時候,周錫兵開了口:「王汀,相信我一次,好嗎?這件事,我來解決。」
王汀微微地吁了口氣,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你打算從哪方面入手?」
周錫兵糊弄不了女友。擁有一位聰明而冷靜的女友,對男人而言,總是喜憂參半。他掏出了自己的筆記本,一邊寫,一邊念給女友聽:「從鄭妍的母親入手。既然鄭妍的生父身份存謎,那麼先弄清楚這件事。她的出身成長情況,以及她是如何認識老陶與老鄭的,幾人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我都會去調查。」
他原本疑惑鄭妍的母親為什麼無差別攻擊中竟然會漏了嫌疑最大的老陶。畢竟,這個人因為綁架幼女,剛剛才從監獄中刑滿釋放出來。如果老陶是鄭妍的父親的話,那麼鄭母的反應就說的通了。老陶沒有必要綁架自己的女兒。
「就這些嗎?」輕輕的嘆息聲從話筒中傳出來,王汀似乎並不滿意男周錫兵的表現,若有若無的失望即使隔著半個城市,周錫兵依然能夠從話音中感受出來。
他輕咳了一聲,安慰王汀道:「先一件件的調查,說不定這個過程中有新的發現。」
沉默再一次籠罩在這對情侶之間。王汀不吭聲,周錫兵就只能試圖拔掉梗在兩人間的那根刺:「你放心,我會好好調查這件事的。」
輕輕的嘆息聲再一次響起,這回王汀沒有迴避,而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你還需要調查,當年的事情,我爸爸到底知道多少。」
據說真正的利刃看上去樸實無華,絲毫不會寒光四射,但一刀切下去,削金斷鐵。
周錫兵忍不住開口勸了一句女友:「你不要想那麼多。交給我來處理就行了。」
王汀卻跟沒有聽到他的安慰一般,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其實原本我已經忘的差不多了。都過去十幾年了,我真的不願意再回想這件事。但是他又出現了。當年,老陶給我爸寫的那封信,你知道該怎麼辦,到底是什麼意思?當年我一直以為老陶是在逼我爸想辦法趕緊給他籌錢。可是後來我爸遲遲沒給錢,老陶竟然也沒有想辦法催促我爸,或者是採取其他行動。我曾經以為是老陶發現我已經報警了,為了躲避警方的調查才不敢輕舉妄動。現在回想起來,我選擇報警這件事是不是出乎了老陶的預料。他給我爸留的那封信實際上已經交代了我妹妹的去向。」
「王汀。」周錫兵匆匆忙忙打斷了女友的話。他一直在迴避,努力讓女友轉移方向不再去想的禁忌,終於還是被她主動提了起來。
他從女友口中斷斷續續知曉了當年發生在王函身上的綁架案時,最大的疑惑就是那封語焉不詳的勒索信。一般綁匪都會態度鮮明地提出自己索要贖金的金額,而不是這樣跟打啞謎一樣。老陶究竟在跟王汀父親暗示什麼?周錫兵甚至想過,如果不是王汀發現妹妹失蹤的第一時刻就選擇報警的話,那麼當年的那樁案子究竟會怎樣定性也許都難說。
絕大部分情況下,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髮現十歲的妹妹失蹤以後,首先的求助對象都是父母。孩子對父母有種天然的依賴。可惜老陶大概沒預料到,王函的出生在某種程度上迫使王汀過早成熟獨立了,她選擇了第一時間報警,然後才通知遠在國外的父母。
「我一直以為那是勒索信。可是如果換個角度看,那有沒有可能是他寫給我爸的解釋或者說是威脅信?」
王汀的聲音依然平靜到不可思議。她述說著往事,彷彿她嘴裡談論的人跟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她完全可以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剖析這個問題。周錫兵記得王汀曾經跟他自我調侃過,她個性中的冷淡非常適合學醫,因為夠漠然。
老陶發現了警方在滿世界地尋找王函,所以慌了。王汀的父母已經去了國外。為了躲債,他們切斷了跟朋友們的聯繫。老陶一時半會兒聯絡不上王汀的父親,所以才將信件投遞到王汀的學校。他清楚王汀肯定會拆看信件,所以不能在信裡頭說的太清楚,只能語焉不詳地寫下:你知道該怎麼辦。
多年以後,差不多內容的信件被塞到了鄭妍母親的手中。所以她驚慌失措了,她完全陷入了瘋狂。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多年前的事情重演。
這些事一點點地出現在王汀腦海中時,王汀也驚訝自己竟然會這樣鎮定。她一字一句地述說著自己的猜測與分析,居然沒有顫抖,也沒有哭泣。也許所有的情緒的爆發都要在特定的時機內。時間是最好的解藥,再澎湃激昂的情緒也會被時間磨成平平展展的一面鏡子,看到了,噢,原來是這樣。
「王汀。」周錫兵又一次喊了女友的名字,非常肯定地跟她強調,「你父親很愛你們。」
「我知道。」王汀輕輕地笑出了聲,出奇的平靜,「不然的話,也許王函早就不在了。」
她清楚地明白,沒有人能夠禁得住放在顯微鏡下一寸一寸的細看。每個人身上都藏著無數的秘密,甚至連身負秘密的人自己都疑惑,究竟懷揣了多少秘密。她微微嘆了口氣,人躲在被窩中,輕聲道:「我沒怪過我爸,我也沒有怨恨過他。」
甚至連多年前的那一記耳光,她也早在時光的流逝中釋然了。人都這樣,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心情好的時候,陰天也是清朗舒爽的一天。心情糟糕的時候,看誰都不順眼。有多少孩子挨打真正是因為他們罪無可恕?他們挨打的時候通常都是父母情緒最糟糕的那一刻。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泄,弱小的孩子就成了最理所當然的發泄口,可以讓他們理直氣壯地發泄。
王汀不想再批判父親。尤其在多年後,她已經長大成.人,而父親也蒼老衰弱的時候。她更加像一個冷眼旁觀的人,默默地在一旁註視著這一切。怨恨早已消失在時光的流淌中,維繫著的只剩下複雜難言的親情。
她再一次吁了口氣,在周錫兵沉吟著該怎樣安慰她的時候,搶先說了話:「我只是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有權利知道這一切。」
那片壓在她十七歲后成長天空中的烏雲,幾乎要將她摧毀掉的烏雲,她有權利知道烏雲背後究竟藏著什麼。她不想去報復誰,她只是想替十七歲的自己討回一個公道。那沉重的心理負擔,是不是真的該由那個正上高三,備戰高考的女孩來承受?
「王汀。」周錫兵輕輕喚著她的名字,沉吟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話來安慰她,只能嘆了口氣,「這些,你可以等下班后再跟我講的。」起碼,那個時候,他可以伸手抱一抱她。
「無所謂,反正都是說了。」王汀的語氣聽上去頗為輕鬆,然而她自己卻清楚,如果面對著周錫兵,她一句話也不會說的。因為害怕自己會哭,所以她寧可什麼都不說。
兩人又陷入了一陣沉默。周錫兵思考了片刻,終於開了口:「我來調查這件事。」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別再多想了。」
懷疑自己的父親,對王汀而言,應當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情。她雖然個性獨立,並不怎麼戀家。可是周錫兵也清楚地看到了,變天的時候她會打電話回家叮囑父母注意身體,尤其是父親的血壓,天一冷,心血管疾病就容易發。她愛自己的父母。也許她不會像一般的女兒一樣沖著父母撒嬌,可她依然用自己的方式關心著父母,維繫與他們之間的關係。
王汀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也許是我疑心生暗鬼。我總覺得這十多年的時間裡,我爸的身體每況愈下了。我媽說他睡眠不好,睡不好血壓更加控制不好,反覆惡性循環。我想,其實這些年他心裡頭也很不好受吧。」
發生在十歲的王函身上的那樁綁架案,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強行改變了王家人的生活軌跡。沒有誰真正意義上幸免於難,所有人都被裹挾其中。父親的蒼老衰弱,除了大自然與生俱來的規律之外,是不是也與她的心境相關?王汀告訴自己不要去想這些事,然而生而為人,她卻無法控制住自己。
「我爸爸,知道老陶、老鄭跟鄭妍母親之間的關係嗎?我爸爸,到底知不知道那句『你知道該怎麼辦』真正的意思?」王汀又一次忍不住強調了,「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
周錫兵「嗯」了一聲,鄭重其事道:「我會好好調查這件事的。你好好睡一覺,不要再多想了。」
通話結束以後,王小敏瑟瑟發抖:「王……王汀,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你爸爸知道王函綁架的事情?」
因為藏在被子當中,值班室裡頭只有王汀躺著的床聽到了整個通話內容。承載過無數人間分量的床板急忙打斷了王小敏的話:「好了,王汀已經很累了,讓她睡覺吧。周警官不是說他來調查嗎?你要相信警察。」
王小敏茫然地「噢」了一聲,乖乖地被王汀關機睡覺了。嗯,它要當一個懂事的手機寶寶。
王汀本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她一直都有睡前不能存著心事的習慣,否則一夜都睡不好。沒想到,這一晚睡眠卻來得又急又快。等到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她卻覺得睡了還不如不睡。這一夜當中,十多年前的事情在她腦海中反覆不停地回閃著。她甚至清楚地將那封投遞到她學校的信件拆開了好幾次,每一次那句「你知道該怎麼辦」都刺痛了她的眼睛。
一直到她走到食堂吃早餐的時候,王汀的眼睛依然乾澀而酸脹。食堂裡頭只有寥寥數人,打飯的師傅還嘲笑了一句她:「別仗著年輕就熬夜,看看你這黑眼圈噢,快趕上大熊貓了。」
「怎麼,沒睡好?」王汀還沒有來得及從神思恍惚中反應過來打飯師傅的話,身後就響起了一個聲音。
她端著羊肉粉絲湯的手一抖,差點兒沒打翻了湯碗。
余磊慌忙伸手上來扶,笑了一聲:「至於嗎?你老實交代,是不是背著我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所以才這麼心虛啊。」
王汀沒好氣道:「你試試重感冒去,我能活著爬起來上食堂吃飯就不錯了。」
因為沒睡好,她整個人精神都有些萎靡,不用裝都能讓人看出不舒服來。余磊看了眼她碗裡頭的羊肉片,笑了:「王醫生啊,你這樣會讓人懷疑你的專業性的。感冒了還喝羊肉湯?怎麼著也該是清粥配小菜吧。」
王汀神色倦怠,聲音也啞啞的:「你這就不懂了吧。風寒感冒最重要的是要把汗給發出來,喝羊肉湯暖身子正好。」
王小敏一覺醒來,早就忘了昨晚上糾結的事,開始鬥志昂揚地大聲問廚房的燃氣灶跟洗水池還有循環風系統:「他們有沒有在王汀的碗裡頭放什麼東西啊?」
紅白案操作台先喊了起來:「你放心,我們一直盯著呢。哼!這個壞人,要是敢欺負我們王汀,就讓他踩著香蕉皮摔死!」
王汀伸手摸了摸王小敏,當著余磊的面也毫不避諱地拿出它,笑著對屏幕道:「來來來,吃不了讓你看一看,上好的羊肉湯。」說著,她又轉過臉來咳嗽了兩聲。
余磊趕緊遞上面紙,目光從王小敏的屏幕上一晃而過。那隻電子小貓正在搖頭晃腦地沖著他賣萌。
王小敏哼哼唧唧,看什麼看,這隻小貓是王汀給它養的,它才不讓壞人看呢!
余磊的目光一觸即收,笑著道:「你還真是喜歡這隻小貓啊。王汀,你這種行為算得上是母愛爆棚了吧。怎麼,已經打算要孩子了?」
王汀又拿面紙捂著嘴巴咳嗽了起來,過了足足有十秒鐘,她才緩過來,鼻音聽上去相當重:「是有這個計劃。再過幾年我就高齡產婦了,生孩子的風險係數會提高。」
整個職工餐廳連著后廚的固定資產全都沸騰起來:「天啦!王汀要生小寶寶了。小寶寶肯定也能跟我們說話。」
余磊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了王汀臉上,表情認真了起來:「你認真的?」
王汀喝了口羊肉湯,又開始抽面子擋著鼻子,聲音依舊沙啞:「這有什麼認真不認真的,有計劃就準備唄。」
她早晨起得晚,此時餐廳裡頭其他人已經陸續吃完了早飯離開了,只剩下她跟余磊面對面吃羊肉粉絲湯。
余磊放下了筷子,神情頗為嚴肅:「你不打算再拼兩年事業了?趁著現在機會好,你拼一拼,等過個兩三年升到正科的位置上了,你再要孩子不遲。」他壓低了聲音,提醒道,「不用我說了吧,設備科的科長沒兩年就要退居二線了。你不把握好這個機會的話,想再找位置,就不容易了。」
王汀沒有吭聲,似乎被熱氣騰騰的粉絲湯一熏,她愈發容易流鼻涕了。面紙一張接著一張被她抽出來,放在鼻子上。她的聲音從面紙底下傳出來也瓮瓮的:「再說吧。裝修婚房籌備婚禮還有備孕都需要時間,走一步看一步。我還得事先調理好身體。」
「王汀,不管你心裡頭是怎麼想的。反正在我這兒,我當你是自己人。我跟你說的也是心裡話。別急,趁著年輕好好拼一拼。上了正科以後,起碼你手裡頭有的是實權。」也許是他自己也覺得說出的話過於露骨了,余磊輕咳了一聲,呼呼啦啦地吃了一大口粉絲,等灌下好幾口湯也沒聽到王汀的回應后,他才又一次開了口,「你好好想想我的話。周警官那邊,他要是真尊重你,想你好,就該支持你。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跟了他,從事業助益角度上講,你吃了大虧。」
「余磊。」王汀放下了手中的面紙,聲音沒有提高,卻讓人不得不正視她說的話,「人各有志。我尊重你的選擇,也請你尊重我的選擇。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規劃,關於職業和家庭,我並不需要任何人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余磊自嘲地笑了笑:「行,算我多嘴。」
餐廳的電視機沒有跟正常工作日一樣放新聞,而是換到了一個電影頻道,正在播放一部好萊塢老片子《101忠犬》。電視畫面中,打扮得巫婆一樣梅麗爾·斯特里普正翹著手指頭訓斥女主角也是她的助理:「看看,婚姻毀掉了多少獨立的女性。」
余磊的笑聲放大了,他看上去為這微妙的贊同而洋洋得意。
王汀舀了一勺子羊肉湯遞進嘴巴中,慢慢咽下去之後,才將目光放到了余磊身上:「穩一點吧。」
余磊的眼神深了一些,他慢條斯理地跳著粉絲湯裡頭的羊雜,輕聲道:「什麼意思?」
「低調,別張揚。」因為睡眠不佳,王汀的眼泡有點兒浮腫,她不得不費力地睜大了點兒眼睛,「你已經夠顯眼的了,別搞得所有人眼睛都擺在你身上。畢竟——」她壓低了一點兒聲音,「肖局長剛起來,而你,現在准女婿的那個准字還沒有去掉。兒媳婦不是女兒,同樣的女婿最多算半個兒。」
余磊沉默了,目光一直落在王汀的臉上沒有轉移開。他現在不能完全篤定王汀是出於朋友的關心才對他說的這些話,還是單純地認為他並不是最合適的夥伴人選。他放下了筷子,沉聲道:「你,什麼意思?」
話一說出口,余磊就知道在這一局當中,他已經失了先機。原本他的局面要比王汀好,他握了一手好牌,然而此刻掌控局面的人卻成了王汀。對,因為王汀可以不在乎。這也是一種隱形的性別優勢。身為女性,王汀可以有十成十的理由退居家庭,而整個社會都會支持她的決定。但作為從一無所有開始的余磊,卻沒有這樣悠閑自在的底氣,他半秒鐘都不能鬆懈。
比起余磊,王汀顯得厚道多了,起碼她沒有在對方面前展現自己的得意,而是輕輕嘆了口氣:「穩紮穩打,低調行事吧。自古都是槍打出頭鳥,我們都已經冒出過一回頭了。你見過哪個系統歡迎刺兒頭?即使嘴上說年輕人要銳意進取,實際上不過是秋後算賬而已。余磊,我並不希望你是最後那個被拎出來的替罪羊。女婿,不是兒子。」
余磊的瞳孔微微往回縮,似乎在考量王汀說的話。後者微微笑了:「也許我天生膽小,小心駛得萬年船,總不會錯的。」
王小敏在口袋裡頭不耐煩起來:「王汀,你幹嘛要跟他說這麼多話啊。關你什麼事情呢?」
王汀伸手安撫地摸了摸王小敏,像是漫不經心一般又調出了那隻電子貓:「好了,小敏,我們玩會兒毛線球吧。」
王小敏前腳還在嘀咕「我才不要跟小貓玩呢」,後腳已經看著小貓玩球「咯咯咯」的笑個不停。旁邊的桌椅甚至連掛在牆壁上的電視機都跟著幫小貓搖旗吶喊:「加油,快,夠到那個球了。」
王汀的面上浮出了笑容。她對著余磊,輕輕地撥弄了一下餐桌上的絹花,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其實有女兒的爸爸比誰都敏銳。他們最需要的是愛他們女兒的女婿。所有的事情都得建立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嘲笑爸爸老了思想過時了的時候,爸爸比誰看得多清楚。」
余磊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然後語氣放輕鬆了起來:「看樣子,周警官是通過了老丈人的審核了?」
王汀笑了,答非所問一般:「我爸說我是一根筋,找對象也只能找簡單點兒的。太聰明的,我爸怕我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余磊的食指跟中指並在了一起,輕輕靠著嘴唇,唇角朝上翹了翹:「我能理解成,你是在誇我聰明嗎?」
「當然。」王汀拿筷子攪了攪快要坨到一起的粉絲,掃了眼還在看著電子貓玩球咯咯傻笑的王小敏,伸手摸了摸它,輕聲道,「不然你怎麼能入肖局長的法眼呢。」
余磊露出了一個標準的社交禮儀式的二度微笑。他輕輕吸了口氣,然後攤開手,笑容加深了一點兒:「你要相信,我對你抱有極大的好感與善意。」
王汀笑了笑:「當然,我總是跟在領導後面混的。」
餐廳門口響起了腳步聲,周錫兵大踏步朝角落裡的王汀走去。他還沒開口喊王汀的名字,就見到了對方揚起的笑臉。大年初五早上,他帶著滿身寒氣跟爆竹炸開后釋放出的硫磺味匆匆而來,食堂中的人間煙火氣跟她明亮的笑容點亮了他一天的好心情。呵,今天是迎接財神的日子呢。
食堂師傅已經吃罷了早飯,一直在櫥窗後頭玩手機。聽到有人進來,師傅才笑著道:「我就說也該來了,周警官,來接我們王科長下班了?」
周錫兵笑了笑,沖師傅點點頭。王汀已經歡快地喊了出聲:「哎,方師傅,還有什麼吃的啊,給他弄點兒唄。」
方師傅笑了起來:「放心,絕對不讓你在婆家人面前丟臉。粉絲沒了,我給他下個米線行不?」
「隨便,只要是吃的就行。」王汀笑吟吟地掃了周錫兵一眼,「反正他好養。」
電視機發出了好奇的聲音,問王小敏:「他們是不是在秀恩愛啊?」
王小敏笑得跟個小傻子一樣,相當嫌棄電視機的少見多怪:「他倆什麼時候不秀恩愛了。」
王汀難得有點兒害臊,臉都紅了,拉著周錫兵在自己身邊坐。
余磊放下了筷子,笑道:「哎呦,我這可是讓電燈泡了啊。」
周錫兵笑了笑:「余主任自便,我才是過來蹭飯的。」
職工餐廳的所有人跟固定資產都以為余磊會直接告辭離開,畢竟,他碗里的粉絲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沒想到他竟然堅持著,又坐在凳子上,一直到周錫兵吃完了米線,才跟這對情侶一塊兒離開了總局。
「他想幹什麼?」周錫兵微微皺著眉看余磊離開的背影。吃飯的時候,這人一直雜七雜八地說著沒頭沒腦的話,他都不明白對方到底要說什麼。
「不知道。」王汀換到了駕駛位上。派出所值班跟王汀局裡頭完全是兩個概念,前者的繁忙程度堪比醫院急診,至於後者,大概就是療養院的工作量吧。她沒讓周錫兵繼續開車,而是自己掌控了方向盤。等車子預熱的時候,她才輕輕冒了一句,「我猜,他可能遭遇什麼瓶頸了。他現在非常焦躁。」
余磊年前太過風光得意了。過了個年,整個人反而燥了,完全沉不下來的感覺。也不知道他這個新年到底經歷了什麼事。
王汀搖搖頭:「隨他去吧,女婿路線也不是那麼好走的。你先睡會兒,到家了我喊你。」
周錫兵笑了。盤旋在他們之間好幾天的低氣壓,總算是隨著迎財神的鞭炮聲被炸走了。王汀用了粉底液,又畫了眼線,對於他這樣的直男而言,已經足夠掩蓋掉黑眼圈了。他壓根不知道黑眼圈跟眼影的區別,自然不敢在這時候再亂說話,免得招來王汀的白眼。
見周錫兵的手又不老實地摸了過來,王汀毫不客氣地拍了開去,冷哼道:「喲,不想睡覺是吧?行啊,簡單的很。說說安市那邊的情況吧。鄭妍到底是誰的女兒?」
周錫兵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王汀的頭髮,輕聲道:「你得給他們時間去調查啊。如果從鄭妍母親那邊獲得信息沒錯的話,那麼當年很可能是老陶跟鄭妍母親關係更密切。」
前面十字路口出現了紅燈。王汀停了車,輕輕敲了下方向盤,提醒道:「還有個人,不要忘了,給鄭母塞廣告傳單的人。」王汀側過了腦袋,輕聲道,「你不覺得有點兒巧嗎?當初於倩也是在街上隨手接了個傳單,然後拿到了那套打了個六五折的房子優惠。」
周錫兵微微眯起了眼睛,手又伸過來輕輕摸了摸王汀的頭髮:「嗯,安市那邊的警察昨晚已經開始調監控找了。鎖定這個人的話,說不定能順藤摸瓜,找到他背後的人。」
王汀微微點了點頭,重新鬆開了腳下的離合器,車子過了十字路口后,她才提出了自己的猜測:「我有個想法,隨便瞎想的。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可能性,當年綁架我妹妹的事,鄭妍的母親不僅僅是個從犯,而是主謀?」
周錫兵抬頭看後視鏡中王汀的臉,輕聲問道:「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她搖了搖頭:「我說不清楚。大概是因為她說一切都是她的錯吧。」
當初的綁架案發生后這十幾年的時間中,可以毫無愧疚地以長輩身份出現在王函面前,鄭妍的母親絕對不會是那種道德感完善的人。相反的,她極為自私冷酷見利忘義。如果不是因為女兒的事情極度心虛,即使在情急之下,她也不會說出「一切都是她的錯」之類的話,而是會替自己辯白。
周錫兵點了點頭:「嗯,能堂而皇之當小三的人,都極度自私。」
王汀「撲哧」笑出了聲來,調侃了一句:「喲,周警官的思想道德水平還是挺高的嘛。」
周錫兵傲嬌地回過頭:「那當然,我可是個正經人。」
正經的周警官一到家就想不正經了,從進門開始就摟著人親個不停,然後又一把抱起了連大衣都只解開了扣子的王汀,直接把人抱到主卧室的床上去了。還是這張床舒服,他少睡一晚上都虧大發了。
可惜王汀沒讓他如願以償,人都已經進了被窩了,又鑽了出去,勒令周錫兵:「睡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天凌晨還出過兩次警,一晚上加在一塊兒總會只睡了三個多小時。」
周錫兵拉著她的手讓他摸自己,強調他精神正好,尚有餘力可賈,卻被王汀直接一巴掌給揮開了。她沒好氣道:「睡你的覺!不知道什麼時候容易發生猝死嗎?周警官,你已經過了熬一夜洗個冷水澡又是一條好漢的年紀了。」
扎心了,老鐵。可憐的周警官捧著顆脆弱的老心臟委委屈屈地鑽進被窩裡頭老實睡覺了。王汀看他睡熟了之後才輕手躡腳地下了床,出去打掃衛生。前天他們一直到天擦黑才到的家,她又窩了一肚子的火沒地方發,哪裡還有心思整理家裡頭。好幾天沒住人了,廚房跟客廳早就落了灰。
王小敏正在跟小書桌聊天,這會兒看到王汀做家務,立刻又想起了周錫兵惹怒了王汀的事,焦急道:「王汀,你怎麼這麼快就原諒他了啊。你讓你不高興了。」
王汀伸手摸了摸王小敏,輕輕嘆了口氣:「可是他已經在努力想讓我高興起來了。不是說所有的努力一定能夠得到最好的結果。但即使結果不盡如意,我們也不能否定掉付出的努力。」
「好深奧噢,我聽不懂。」王小敏有點兒小委屈,開始對起手指頭來。王汀笑著摸摸它的腦袋,安慰道:「你跟小桌桌一塊兒看會兒動畫片吧。我先收拾屋子。」
她將廚房所有的廚具全都擦洗了一遍,然後抹桌子,擦板凳,掃地拖地,輕手輕腳地整理著家裡。看看外頭天氣還不錯,她又將次卧的鋪蓋全都搬到陽台上去曬了。
正午的陽光正好,暖暖的打了一地的黃。她坐在陽台的椅子上曬著太陽發獃。早飯吃的遲,又是一大碗羊肉粉絲湯,王汀一點兒也不覺得餓。家裡頭冰箱中滿滿當當的,全是周錫兵媽媽跟她媽媽給他們準備的各種吃食。周錫兵睡醒了餓的話,隨便弄點兒熱熱或者下麵條都能解決掉一頓。
客廳裡頭,王小敏還在跟小桌桌就動畫片的內容爭執不休。中間還夾雜著幾句王小敏diss小兵兵的聲音。顯然,即使沒有一起看動畫片,也不耽擱王小敏跟小兵兵吵架。王汀窮極無聊的時候也問過王小敏到底跟小兵兵吵什麼,結果發現這兩隻手機竟然會為了一朵花究竟是紅色的好看還是黃色的好看就能吵上好幾個小時,王汀就放棄了調停的打算。隨它們去吧,反正總能找到吵起來的點兒。
王汀眯起了眼睛,盯著太陽看了兩眼就吃不消了。她微微嘆了口氣,起身走到了客廳中,又拿起了剛想偷偷摸摸點下一部動畫片的王小敏。後者立刻釋放了乖巧坐的表情包,各種無恥地賣萌。王汀哭笑不得地彈了一下它的腦袋,小聲道:「好了,不要瞎鬧了,我得打個電話給老陶。」
王小敏嚇得一哆嗦,差點兒跟著電子貓學喵喵叫。它結結巴巴道:「王汀,你幹嘛要打電話給那個壞人?他真的很壞啊。」
王汀帶著王小敏進了次卧室,關上門以後才輕聲道:「所以,一會兒你要好好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陶的手機號碼王汀是從母親手上拿到的。這人還打電話到王家來,表示想要當面道歉。差點兒沒讓母親氣得直接砸了電話。王汀借口讓周錫兵以警察的身份警告對方,拿到了老陶的手機號碼。她擔心從鄭妍母親手機那裡獲得的號碼是老陶與對方聯繫的秘密電話,要是自己貿貿然打過去的話,就打草驚蛇了。
不過也許是因為老陶剛出獄不久沒顧得上,也許是現在的不記名手機卡已經越來越難買的到了,老陶倒是對外跟對鄭母都用了相同的手機號碼。電話響了五聲長長的「嘟」之後,終於被接通了。王汀沒有繞彎子,開門見山自報家門:「你好,我是王家的大女兒王汀。」
像是為了讓老陶有更加直觀的認識一樣,她又加了句話:「當年那封勒索信,你是寄到我手裡的。」
對面響起了一陣板凳倒地的聲音,老陶慌張不已:「你,你好,王汀,叔……我記得你。小時候,我還扛過你玩呢。」
王汀清了清嗓子,將這一頁迅速地掀了過去,直接切入主題:「其實我找你的原因,我男友已經說過了。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打擾我家裡人。當年的事情過去那麼久,我妹妹好不容易才從心理創傷中走出來。我不希望你再出現在她面前。我們不需要你的道歉,因為道歉沒有任何意義。」
王小敏扯著嗓子跟對方手機說話,可惜遲遲沒能掐中對方的點,人家手機壓根不搭理它。客廳裡頭的書桌跟主卧室中的小兵兵都急著給它支招。小兵兵扯著嗓子喊:「你怎麼這麼笨啊,你都不會套話嗎?」
王小敏氣得大叫:「關你什麼事兒啊!你行你上啊,有本事你讓它說話。」
沒想到對方手機竟然直接來了一句:「就是,我跟你又不熟,你幹嘛要和我講話。」
王小敏被噎得直打嗝,竟然還能這樣操作。
王汀安撫性地摸了摸王小敏的身體,繼續跟老陶東拉西扯地說話:「當年的事情,不用我說,你自己心裡頭也明白,我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原諒你。我家又不是有錢不還債,你明明知道我爸的經濟情況,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情?」
老陶聲音有些訥訥的:「是我腦子糊塗,我不對。」
王汀的情緒似乎激動了起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當年被綁架的人是我妹妹,現在鄭妍也失蹤了。你是不是專門盯著十來歲的小姑娘下手?」
老陶緊張起來,結結巴巴地強調:「沒,沒有的事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當初就是腦子犯抽而已。」
電話那頭響起了敲門聲,王小敏驚呼起來:「哇,有人來了。」
老陶給手機插了耳機,然後過去開門,驚訝地喊了一聲:「老鄭,你怎麼過來了?妍妍呢?有消息了沒有?真不是我,我再怎麼也不會對自己人動手。」
「我艹你媽!」砰的一聲響,是拳頭落在面部的聲音,夾雜著老鄭咬牙切齒地咒罵,「罵的!狗男女,騙老子給你們養野種!」
老鄭的這一拳打的相當紮實,老陶臉歪到一邊,插在耳朵裡頭的耳機也掉了下來。王汀只能聽王小敏轉述的現場情況了。
老鄭怒不可遏,整個人都沉浸在喜當爹的憤怒當中。他伸手掐老陶的脖子:「老子虧待過你啊?當年你老娘走的時候,還是我當的孝子送的葬。你出來作妖,非要跑到王家人面前去顯擺,也是老子拉下這張臉,不惜跟老王鬧翻了陪你去的。」
老陶被掐的眼睛直翻,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後退,拚命想要掙扎。他的手總算摸上了茶几上的煙灰缸,直接朝老鄭砸了過去,才總算救回了自己的一條命。老陶喘著粗氣沖對方吼:「你他媽的少裝了。要不是怕老子在裡頭供出了你,你會幫我老娘送終?老子在裡頭挨過好幾次,差點兒沒命。我說怎麼這樣巧都盯著我呢?保不準就是你想要殺人滅口。」
「我滅你祖宗的口!」老鄭暴怒起來。
王小敏光聽著老陶手機的敘述,都嚇得心驚肉跳,不停地哎呦:「殺人了!他倆要鬧出人命案來了。啊啊啊,菜刀,王汀,他們動菜刀了!」
王汀立刻變了臉色,也顧不上再讓王小敏探聽更多的消息,趕緊朝門口走去。他不知道老陶目前的家庭住址,只能找周錫兵聯繫安市那邊的派出所。警方還在找鄭妍,已經去過老陶家了,肯定有記錄。
房門一開,睡醒了的周錫兵正站在門口準備進來。一見她,他就笑了,伸手摟住人:「我怎麼命這麼好,我老婆才貌雙全,還這麼賢惠。」
王汀沒有時間跟他膩歪,直接道:「快,打電話給安市那邊,老鄭知道女兒不是自己生的了,正在找老陶拚命。」
周錫兵的嬉皮笑臉一掃而空。人命關天,容不得他半點兒拖延。他立刻奔回主卧室拿手機撥電話。
旁邊,王汀輕輕地念叨一句:「老鄭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鄭妍她媽會這樣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