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二章汪印跪
封伯的屍體,之前跟隨著汪府那輛漆黑的馬車進入了彭城都尉府,現在就安放在其中。
鑒於彭城這裡的特殊情況,封伯的屍體只是擺放在一間偏廳,並沒有設靈堂掛白幡,只在他屍體前方擺了一張桌子,上面點著兩根白燭。
汪印站在偏廳門口,一動也不動,目光都有些渙散。
「半令,進去吧,去見見封伯。」葉綏在一旁輕輕說道,扶住了汪印的手臂。
她知道汪印對封伯的感情有多深刻,此時此刻,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汪印才好。
任何話語,都顯得蒼白,也不能撫慰痛者之心。
汪印靜默了片刻,終於邁步走了進去,來到了封伯跟前。
封伯沒有裝棺,臉上的血污已經被清理乾淨了,但是身體卻保持原樣:胸口前有一個巨大的血洞,身上的衣裳染紅了一大片。
這是葉綏特別交代無需斂屍的,她知道汪印想看到的是封伯臨死前的真實樣子。
封伯身上的血洞無需遮掩,他就是因此而死的,死在彭城士兵的弩箭之下,是……為了救汪印而死的。
這情狀雖然很殘酷,卻是事實。——半令所需要的,是這些清醒和真實。
然而,當她看向汪印時,心中還是猛地一痛,心中的懊惱後悔止不住地湧上來,同時還伴隨著無比的心疼。
半令臉上的神情是一片空茫,眼神也是呆愣的,好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是痛到了極致的神魂遊離,半令他……
她做錯了!
清醒和真實太讓人痛苦了,半令本就因汪印的死而悲痛不已,現在還讓他看到封伯的死狀!
汪印卻搖搖頭,對葉綏說道:「不,阿寧,你這樣做很對。」
不設靈堂,不裝棺,不斂屍,他來到這裡就知道了阿寧這麼安排的意思,他所需要的也正是這個。
痛啊,正是這種痛到說不出來,才讓他清醒,才讓他牢牢記得有什麼發生過。
汪印合上了眼,彷彿置身於血雨腥風之中,接連兩支巨大的弩箭從身後射來,有一個人從箭雨之中飛躍而至,擋在了他身後,為他受住了第二箭。
這個人年紀已經很大了,已久不理事,唯一會做的就是跟在他身邊保護他。
現在,這個人就躺在他跟前,雙眼已經合上了,胸前有一個巨大的血洞,已經沒有了氣息。
他再也看不到這個人睜開眼睛了,再也看不到這個人的笑容了,再也聽不到這個人對他說任何話語了。
封伯,封伯死了,還是為他而死!
汪印身子晃了晃,只覺得喉頭一陣腥甜,隨即「噗」地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半令!」葉綏心頭大震,焦急地喚了一聲,立刻伸手搭上他手腕,想為他診斷脈息。
汪印卻輕輕掙開了手,啞著聲音道:「阿寧,沒事。」
他知道自己身體狀況,心頭氣血翻滾,這一口血才會吐出來,這沒有什麼。
與那麼多人死去相比,他吐血又算得了什麼?
汪印半垂下眼,看著自己噴在地上的血,其中還有點點濺到了封伯屍身上,十分明顯。
這樣不好……
汪印略有些茫然地想著,身子慢慢低了下來,然後跪了下來,朝封伯緩慢伸出手。
「半令……」葉綏低喚了一聲,可是話音消了下去,眼中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
看著跪下的汪印,葉綏心裡好像被什麼壓住了一樣,幾乎要喘不過起來,不止悲痛,不止難受,不知如何描述,只能淚眼朦朧地看著汪印。
汪印朝封伯伸出手,好像想為其拭去衣裳上的鮮血,動作卻頓住了。
他的手就這樣在封伯屍體半寸上停著,怎麼都放不下來,仔細一看,他的手在不斷顫抖著。
葉綏的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張了張口,隨即又陷入了沉默。
她太難過了,為封伯的死而難過,更為汪印的痛而難過,她能說什麼呢?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阿寧……」汪印卻開口說話了,「你知道封伯是怎麼來到我身邊的嗎?」
他的手終於落在了封伯衣裳上,一下一下地拂拭著,動作無比輕柔,生怕驚著封伯似的。
葉綏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她知道現在自己無需說話,半令也無需她的回答。
汪印的目光落在了封伯的臉上,伸手為其撥開了臉邊的一縷白髮,繼續說道:「他是當年我去救皇上的時候來到我身邊的……快二十年了,我順道救下了他,他便留在了我身邊,好久了,我其實記得,你知道的,我忘不了事。」
汪印的語氣聽起來十分的平靜,顛亂的邏輯卻顯出了一種異常。
葉綏眨了眨眼,卻不忍再聽他說下去了,半令這種時候說起來的懷念,太殘忍了。
就好像把他自己的心活生生掏出來一樣,她只是聽著,就覺得痛不堪言。——半令這是在懲罰他自己啊!
「當時封伯受了重傷,正被一群人圍攻。我正好帶著士兵經過,便救下了他。他為了報恩,便留在了我身邊,一留就是二十年。」汪印繼續說道,唇角還揚了揚。
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痛苦,所記得的,只是當年的事情。
舊恩,老僕,這是他和封伯之間的過往,也是旁人所見到的關係。
但是汪印自己知道,不僅是這樣的,他和封伯之間的,不僅主與仆,不僅恩與報,而是二十年的時間與情義。
這二十年來,封伯一直陪在他身邊,為他做了無數的事情,也和他經歷了無數的事情,封伯交付給他的,是重到無法形容的忠心與情義。
當年他只是救駕途中順便救下封伯而已,就這樣受了封伯二十年忠心與情義,他何德何能?又是何等幸運?
最後,封伯還為他而死,封伯怎麼能死?封伯還要在城西汪府頤養天年的,怎麼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