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夫妻深談

  季北勛坐在那裡,雙腳交錯疊放,目光深深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六年前的我們,是怎麼認得的,又是怎麼結的婚?」


  這也正是她反覆在思考的問題。


  「你這是想起什麼了么?」


  她輕輕問。


  季北勛搖頭:「沒有。」


  她沉默。


  「但我想,不管那時我們是怎麼認得的,最終應該是互相喜歡才結的婚,結婚證上的照片可以證明當時他們很開心,所以,從人生的完整性角度出發,我覺得我們這種夫妻關係應該繼續下去……」


  這個理論一出,米婭頓時愣住。


  「記得昨天從盛市來的路上,你曾問我,初見結婚證的想法,還問我第一眼會喜歡照片上的你嗎?又說,我們之間沒感情,季太太這個身份,你怎麼擔當得了……現在,我說說我的看法。」


  說到這,他穩穩的頓了頓,才又說道:


  「我不是一個輕易對人生情的人,本也無意婚姻,六年前我會娶你,想來是動了真心才會領了紅本。中間發生過什麼事,你我都不知情。六年後,我見到這結婚證,除了驚訝就是好奇,好奇你是怎麼打動了我的心,滿心歡喜和你做了夫妻。


  「重逢若初見,我對你,沒喜歡,也沒討厭。我說不離婚,是不想往後後悔。


  「有些人和事,錯過了就是一輩子,我們已經錯過一次,卻能再相見,說明緣份不淺,若再不珍惜,有朝一日記起,我怕遺憾余年。所以,我思來想去,覺得至少得給彼此一個機會去嘗試……


  「沒有感情,那是因為沒有接觸和了解,有了接觸和了解還是不感興趣,那才是真的沒感情。


  「米婭,你細細想一想,我這話說得對不對?」


  這是變向的求婚吧?


  米婭靜靜聽完,心裡一邊想著,一邊淡淡道:「如果我拒絕呢?」


  說實在的,這一問,實在有點傷一個男人的自尊。


  是人都好面子,誰都不願被駁了面子,下不來台,有地位有財富的男人,猶是,失顏面,對於他們來說是奇恥大辱。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往往就是因為這樣開始的。


  米婭在觀察季北勛的反應。


  「理由。」


  他目不轉睛的盯視一眼后,平靜無波吐出兩字。


  米婭也不是任性的人,想著既然要坦誠,那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們屬於不同階層的兩種人。你的生活,我想象不了,我的生活,你也過不了,那為什麼要堅持繼續下去?」


  季北勛看得出來,她是真的不想繼續。


  換句話,她對他完全不感興趣。


  可他想深究的不是自己被拒絕了,而是她會有這種心理的原因。


  他是沒多少情商,也不太懂怎麼和女人相處,但是他對自己的價值定位很清醒。


  抹去天眼神探這道光環,他還是季二公子,再不成氣候,身上擁有著母親遺留下的龐大資產。


  他長得不差,外形冷酷,身材健碩。


  他有時很傲慢,有時又很紳士,他是任性的,又是理性的。


  他可以過很奢華的生活,也能過很普通的日子。


  他在很多人眼裡是花花公子、是敗家子、是社會駐蟲。


  而他在自己眼裡,是個只為自己真實存在的普通男人,只是這個男人有點冷,很難熱起來……


  這樣的季北勛,是個危險人物,不是女人最最理想的結婚對象,因為,他的名聲實在太差勁。


  她拒絕他,是因為這個原因?

  還是潛意識不想再受傷害,所以本能的在抗拒繼續?

  姥姥說過的,他曾深深的傷害過她,雖然他覺得這個指控有待確定,他覺是自己不是這種人:一個不太可能結婚的男人開開心心的結了婚後,再狠狠的傷害自己的枕邊人,這在他的行為邏輯當中是完全說不通的。


  四年半前,到底發生過什麼這件事,他真的是越來越想知道了。


  「米婭,你覺得,我們從出生以來,是世界在適應我們的存在,還是我們在一步步改變自己,去適應這個殘酷的社會?」


  他突然反問,話題就此跳開。


  偏偏米婭竟然秒懂了,繼而無語。


  「剛出生的時候,我們都是白紙,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後天的各種發展,讓我們對這個世界有了全新的認識。雖然世界很無情,給每個人的起點各不相同,但是,路在自己腳下,想要改變人生,一靠機遇,二靠能力,三靠堅持。都說這個社會階級固化很嚴重,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被固化。機會只會提供給那些善於把握,又有能力的人。」


  季北勛的聲音很清冷,會讓人覺得他是那種無情無欲的男人,而說出來的話,卻是很深刻的,這種深刻似乎可以說明:這是一個很有內涵的人。


  「所以呢?你想說明什麼?」


  她挑眉,忽對他生了一點興趣——不是為了查案而生的,而是對他這個人的真實內心而起的。


  「放下心頭的顧忌和自我保護的本能,用你理性的眼光客觀的來審視,等你了解透了,或者,你會覺得,你說的這個理由根本不存在。


  「米婭,現在,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台階,憑著這個台階,你能順風順水的走上來,看看我們是不是兩個世界的人?

  「到時,如果你覺得是,我們一點也不合拍,轉過身,你可以在那個你已經站穩腳跟的世界里另外尋找真命天子。


  「如果不是,如果你覺得你我臭味相投,那我們就可以繼續走下去……


  「米婭,你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你想讓自己的野心得以實現,那就得有冒險精神……以我們的婚姻為起點的冒險,最終的結果,大不了還是離婚。這個過程,與你百利而無一害,不是嗎?」


  這些話,說的實在是太冷靜太理智,他這是在邀請她借他進入另一個世界。


  無疑的,這的確是一個機會。


  但是,她卻遲疑,因為害怕。


  「你會允許你的妻子拋頭露面的工作嗎?」


  哎呀,在聽到這句話時,她才意識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的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女人的存在,該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包括家庭價值和社會價值。我一直讚賞女性在婚後實在個人經濟獨立。」


  好吧,這個渣男所表現出來的對女性的尊重,是值得欣賞的。


  看來,她對他該用全新的眼光去看待。


  「你很能遊說。」


  「我只是實話實說。」


  「你看上去不是那個話多的人。」


  但剛剛,他卻長篇闊論了,而且讓人駁不了。


  「我在爭取你的認同。」


  所以,必須把自己的態度很誠懇的擺出來。


  「為什麼你要爭取?」她不免好奇:「就因為我出現在了結婚證上?」


  他目光變得有點溫暖,嗓音也柔和了:「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想未來有一天為自己現在的不努力不爭取而後悔。人生百年,說漫長它很漫長,說快它也很快,不知不覺就會白了頭髮。我喜歡破解生活中的各種迷團,而這段莫名奇妙得來的婚姻,則是我們人生當中必須解開的迷。在破解的過程中,我需要和你共同面對。」


  不知為何,這一次,她竟躲開了他的注視。


  那種眼神好奇怪的——太溫存了,清冷慣的人,顯現這樣一種溫存,竟讓人想到了一個詞:放電。


  對,這一刻,她竟覺得他的眼神在放電,電到了她的心。


  哦,見鬼的,這是什麼情況?

  心跳居然會加速?

  「米婭,說說你的想法。」


  「好吧,我想,你說服我了。」


  她故作冷靜的重新對睇上去:


  「或者,我們可以嘗試繼續下去,但有個前提條件。」


  「你說。」


  「這個嘗試,我有權利隨時叫停。當然,我也不會胡亂叫停。如果真覺得彼此不合適,分開是必須的。你不能為難我。」


  季北勛點頭:「沒問題。」


  「另外,我有三個要求。」


  她想了想,又道。


  「說來聽聽。」


  「第一,維持關係期間,彼此尊重,不搞緋聞和婚外情。」


  季北勛扯了扯唇角,本來說外頭那些傳言也僅僅只是傳言,可話都到嘴邊了,還是咬了回去,沒吱聲。


  「第二,不過夫妻生活。」


  說這點時,她臉孔上閃過彆扭之色,還把眼神閃開了。


  「第三,婚姻狀態暫時對外保密。」


  這三個要求,說苛刻並不苛刻,若他待她真心,想做到並不難,就怕這種成年男人因為空虛寂寞,會那啥——三十幾歲的男人,如果身邊有性異,那也正常。


  季北勛笑了笑。


  「你笑什麼。」


  米婭被他笑得臉皮一跳。


  「沒什麼,這些都沒問題。」


  滿口他就答應了。


  「那我也沒問題了。」


  米婭鬆了一口氣,「現在我們來談桑梅的案子。希望你可以坦誠相告。」


  「國人祟尚禮尚往來。這樣,你問我一個問題,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就當是增進彼此之間的了解。」


  時有工作人員把菜端上來。


  米婭說:「公平。」


  季北勛:「女士優先,你先來。」


  倒是很紳士。


  很多疑惑早在米婭心頭盤旋很久,今日能當著當事人的面,就當年這件事進行最直接的接觸,是她一直嚮往發生的畫面:「真心相告?」


  「一定實事求是,據實以告。」


  「好……」


  她剛想問,卻被打斷:「要不,你先吃點東西,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你的五臟廟又在叫了。」


  唉,米婭囧啊,雖說這種生理反應是人最正常不過的事,但是一再的在一個外人面前發生這種不文雅的事,實在有點尷尬。


  「聽過這麼一句話嗎?」


  提筷時,他突然說。


  「哪句話?」


  「一段真正長久的婚姻,容得下一切完美和不完美,放屁、打嗝、肚子叫,那是生活常態,好像挺不文雅,可誰身上沒這些生理本能?婚姻生活應是一种放松的狀態,而不是刻意呈現神仙似的完美,要不然,活著就太累。」


  呵呵,這話,真的是太富有人生哲理了。


  她點頭,表示認同:「季先生,對於婚姻,為什麼你有這麼深刻的領悟?」


  「叫我季北就可以了。」


  他糾正。


  稱呼,意味著一種關係,或親密或生疏,都會在這上面表現出來。


  季先生,米律師,這種官方式的稱呼,代表的是一種人際關係上的尊重以及生疏;季北一名,則體現了一種微妙的親呢感……


  「或者,你更願意叫我奚北。」


  米婭愣了愣,哦,他說過的,這是他的別名。


  「在我們記憶全失的那段時間,你應該這麼叫過我……那天,你在我房間睡覺,半夜的時候,也曾這麼叫過我。」


  回憶當時,他的眼神幽幽的閃了閃,她不會知道,在她無意識喚他奚北時,那清甜魅感的嗓音得有多惑人。


  「我……」她蹙蹙眉,「真的完全不記得。」


  「嗯,看得出來。」


  米婭忽捏了捏眉心,困惑自己到底忘了多少重要的事,這個名字,既然是別名,知道的人不多,而她卻知道,並以此為愛稱,那曾經,他們之間得有多要好呢?

  「先吃東西。」


  「嗯。」


  民以食為天。


  米婭老大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季北勛也執筷開始吃,獨自面對一個女人,安安靜靜的用餐,這與他的生命當中,是少有的經驗,但以後,這種日子會越來越多的,而他竟隱隱的起了一些期待之情。


  等吃得差不多,米婭把碗放下,斯斯文文擦過嘴,問出第一個問題:

  「你和桑梅是什麼關係?」


  自從接到那兩張照片,米婭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其中一張照片的畫面太過曖昧,會讓人不知不覺聯想到桑梅和他有不正當關係,但是,在看了卷宗之後,她完全排除了這種可能——桑梅或者真的有可能是某某人的情人,但肯定和季北勛無關,酒店方已經證實桑梅和某人在酒店偷歡已有很長時間……但那張照片,她總得問一問。


  「沒關係。」他放上筷子,喝一口果汁:「不過,之前見過面倒是真的。」


  「什麼時候見過?為了什麼見的面?」


  「你已經提了一問,我也已經作了回答,現在該換我問了。」


  呵,他一點也不肯吃虧。


  「行。」


  「你生的是什麼病?有診斷報告嗎?你有沒有看過診斷報告?」


  米婭馬上叫道:「你這是三個問題。」


  季北勛點頭:「沒辦法,三個問題連貫性太大,我想一次性了解完。等下你可以連問兩個問題。」


  這倒也公平。


  「精神方面的疾病,沒診斷報告,也沒見過病歷。這也是我不想和你繼續下去的原因之一……」她簡單回答后,將話題轉了:「你是季家的人,聽說還有未婚妻,我呢,是一個擁有著精神病史的米家人,而且,不管怎樣,我總歸是米家養大的……」


  「精神病?」


  季北勛咬著這三個字,沒把其他理由記心上。


  「對。」


  「既然你沒見過診斷書,光聽姥姥片面之詞,怎麼就這麼肯定自己得過?」


  米婭頓時被堵的啞口無言,她很想替姥姥辯說,但,事實上,姥姥的確有前科,瞞了她已婚這件事就在眼前,所以,季北勛這麼質問,好像也不無道理。


  「我無法確認。」


  她低低作答。


  季北勛點了點頭,情知這事現在他們沒法弄清楚,就很乾脆的結束了這個問題:

  「現在我來回答你之前那兩個問題。我和桑梅見過四次,一次是案發當年的三月,我從法國回來,在機場遇上的,她到機場接人,那個人應該就是她的情人。在上車時,她突然沖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車門,問我:姓季的不許走,你怎麼可以那麼玩弄人?我家米米對你痴情一片,你卻將她害成那樣,你是不是男人。我的反應是,她認錯了人了,讓鐵鏡直接把人給趕走了……」


  米婭:「……」


  桑梅說的這句話里,一共傳遞出了兩個消息:一,桑梅知道她嫁給了季北勛;二,季北勛是渣男,玩弄了她?


  因為這第二點,她的眉心不覺皺起:「那第二次呢?」


  「案發當年十月,桑梅和一個混混在澳門賭場賭錢,那混混輸了錢,出老千,被抓了一個正著。賭場主人是我一個熟人。他要廢了那男人的手,還讓桑梅接客以償還那混混欠下的債。


  「當時,我正好在,桑梅跑過來拉住我的手,很突然地對所有人說:我是季北勛的人,你們誰敢動我?

  「我認出了她,覺得這女人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不想搭理,準備要走……」


  季北勛回憶著說到這裡,卻沒再往下說。


  「然後呢……」


  米婭有點緊張,害怕桑梅會吃虧,眼前這個男人看著是個冷血動物,真不肯幫,也說不定。


  「然後,她衝過來跪在我面前,抱住了我大腿,說:季北勛,我知道你在這裡,我為你而來。求你聽我說兩句話行嗎?

  「我說:抱歉,我不認得你。


  「她說:我發現了,你好像真不認得我。我想知道,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知不知道,一年前,你說過的,讓米米在家好好等著,你很快就會回來。為什麼你一去不回,三月和你見面時,你竟不記得我了。季北勛,你把米米忘精光了嗎?


  「我想了很久,覺得這個女人要麼是神經錯亂,要麼就是在編故事。


  「她卻拉著我不放,說:幫幫我,幫幫我,別把我扔在這裡。我為你而來,你要是任由我被他們宰割,哪天你要想起來了,你會後悔今天見死不救的。


  「後來,我幫了她,並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幫你沒問題,但是,麻煩你以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你的事,我沒興趣知道,也不想知道。」


  米婭收到的那張他摟著桑梅的照片,正是那個時候被人定格下來。


  從畫面質量來看,應是從某個監控視頻內分割出來的。


  「第三次,還是在盛市,是案發當年12月,我從錦園出來,她突然橫衝出來,擋在了我車面前,給了我一張銀行卡,上面簽有我的名字。字跡我認得,是我親筆的沒錯。


  「她對我說:這是你留給米米的銀行卡,如果你想知道你和米米到底發生了什麼,請在今晚12點前來找我,過了那個點,以後你想問我也不說了。


  「她還說:我有一件可以證明你和米米關係的證據,如果你不來,千萬別後悔。


  「那天,我正好有個案子要查,等忙完已經晚上10點。驅車過去抵達酒店是12點不到。


  「第四次見面,在酒店客房,桑梅躺在沙發上,地上全是血水,我親自查看了一下,已死絕有一陣子。」


  沒有任何掩遮,他把情況一五一十道來,最後收回了追憶的眼神,看向米婭,總結道:「這就是我和她見面的全過程。當時,我在現場撿到有一張被燒毀的結婚證,已看不到名字和照片,灰燼被碾得粉碎……」


  米婭一時接不上話,只能怔然,好久才道:「前幾次見面,你怎麼沒和警方提起過?」


  「沒必要。」他回答的乾脆,「我會自己查。」


  呵,這語氣,狂的也真是沒誰了。


  「然後呢,你查到什麼沒有?」


  「沒有。直到收到結婚證,我才意識到,桑梅當初所說的證據,可能就是那張被燒毀的結婚證。那天我收到的是妻子持有的結婚證,那麼,當年燒掉的可能是丈夫持有的結婚證。」


  米婭聽完,心情複雜啊,看樣子,桑梅的死,全是因為想幫她找回結了婚卻神秘失蹤的丈夫,才一步步踏進了這條不歸路。


  「照你這麼說,當時燒掉的真的是我和你的結婚證,那麼桑梅是他殺這個事是鐵板釘釘的事……」


  「沒有確鑿的證據擺在面前時,我沒辦法這麼肯定的下結論。」季北勛敲了敲桌面:「現在換我問了……」


  「嗯。你問。」


  米婭應著。


  季北勛再次目光一煞不煞的盯上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手:「為什麼每次你和我一有肢體接觸,就神情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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