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竹林書院
依山一徑深,萬竿翠沉沉。
在靈祖山深處,有一處敞闊的山穀,穀中長滿了翠綠修竹,因竹身如玉似翠,且時常有玉露凝結其上,與那翠玉一般無二,便被無極弟子叫做玉竹林。雖然靈祖山中竹林並不少見,諸峰之上皆有些竹林,但若論起竹林的優劣,別處的竹林卻絕難與此處相提,此處的竹子至潤、至翠、至挺、至音美,用玉竹所做的笛、蕭、笙、琴莫不是聲色清靈脆亮,端的是十分珍異。
除卻這些,其中最有名的卻莫過於此間深處的竹林書院,這竹林書院乃是專門教授無極門新入弟子門規戒律、道德禮數、經法道意的所在,新入弟子在拜完祖師,認了師門之後都要來這裏修習一年才能各回師門跟隨自己的師父繼續修行,這一年中新弟子要將無極門中所有的門規、禮數以及基礎道法學習完畢,最後再進行考試,考試合格者方能回山,不合格者再留一月,一月後再行考試,還不合格者,不需要其師父的同意,竹林書院便會直接差人將他送到山外他來的地方,是以此處也是無極門保證入門弟子資質的篩選之所。
此刻,玉煙縹緲的竹林小徑上緩緩走來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隻見那大人的臉上隱有一絲無奈顯露,那小的則是一臉陰鬱,懷中猶自抱著一隻雪白的狼崽,此二人正是陳遠清與抱著餅子的周天羽。
陳遠清昨日方才回山,今日便又要下山,沒奈何,隻能提前將周天羽送來竹林書院。雖然周天羽千般不願,但也知道師命難違,一句也未多言,便跟著陳遠清來了。一路上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自顧低頭走路,對於恍若仙境的玉竹林看也不看。
玉竹林方圓極闊,林中曲徑探幽,悄然入密,青雲玉霧遮擋前路,卻不知那竹林書院隱在了何處。
走了不知多久,前麵一條清溪潺潺流淌而出,周天羽正自口渴難耐,見前麵一條溪水,幾步便到了溪邊,放下餅子一起牛飲了起來,直喝了個肚中水飽,方才停了。剛一抬頭,卻看到餅子正歪著腦袋看著溪水對麵,一副好奇樣子。他抬頭看去,卻看到溪水下遊不遠處正有一頭白鹿也在俯首喝水,隻見它的身形比青牛還要高大,通體潔白仿佛有隱隱豪光發出,頭頂上一對巨大犄角仿若兩棵金色珊瑚,雖圓潤無鋒卻帶有幾分衝天之勢。它漫不經心地緩緩抬起頭來,看到陳遠清和周天羽竟沒有絲毫懼意,反倒是對餅子多看了幾眼。
這時,陳遠清也已經走到了近前。
周天羽聽到師父的腳步聲,趕忙扭過頭來小聲對他說道:“師父,你快看,那裏有一頭好大的白鹿。”
陳遠清看到那頭白鹿,恭敬地手握太極對它行了一禮,被周天羽看在眼中,頓時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驚奇地看著師父,滿臉的不解。
“那白鹿乃是這山中的靈獸,也是本門的祥瑞之獸,百年前你嶽師叔用千年靈芝草將它誘到了竹林書院,白鹿專好守護靈芝神草,你嶽師叔既有千年靈芝,那白鹿便一直守在了這玉竹林中.……”正說著,那頭白鹿已經扭頭向竹林深處走了。
周天羽愣愣地看著那頭白鹿的巨大身影緩緩走進了雲霧之中,也不知在沒在聽陳遠清說話。
“待會兒見了你嶽師叔便叫他先生就是了,萬不可叫他師叔,這是竹林書院的規矩,你可懂得?”陳遠清低頭對他說道。
“嗯……徒兒知道了,師父。”周天羽似懂非懂地應道。
掌管這裏的嶽古今乃是掌門靈雲子的一個師兄,在門中輩分極高。但在竹林書院,他卻自取了個名號,叫做“玉林先生”,凡在竹林書院修行的新入弟子,皆不得喚他門中輩分的稱呼,隻能稱為“先生”,是以在門中一提起嶽古今,不論長幼,皆知其為“玉林先生”,至於他的輩分,則少有人提了。
二人轉過了一道石橋,又行了一段蜿蜒小徑,但見前麵曲水繞處有一座竹亭,亭中石桌上擺著幾卷書冊,一個古舊香爐正自散發著繚繞的香霧,隻是卻不見有人在那裏。
陳遠清走進了亭子,隨手翻了翻那些書卷,卻是幾冊《無極道藏》,此經乃是無極門的一部基本道法經要,其中所述盡是陰陽始終的深奧道理,其中玄妙無可名狀。
相傳此書乃是靈祖所傳,若能悟透此書,當真是妙用無窮。據說無極門威震天下的“無極乾坤訣法”便是無極祖師從此書中悟得,但這部書深如浩海,艱深晦澀,若無堅韌道心,便是書卷在手也絕難從中覓得一沙一粒,對尋常人更是形同天書。
此書在無極諸峰首尊那裏都有一部,在門中也極是珍稀,等閑絕難見到。嶽古今作為門中輩分極高的長輩,當然也有資格手掌一部,但沒想到他竟將此書就這樣放在這裏不管,也不知跑去了哪裏,若是讓掌門師兄知曉了此事,定輕饒不了他。
這幾冊書陳遠清已經讀了數遍,深知其中妙處,見嶽師叔竟如此大意將此書放在這裏,也是暗暗吃驚。正在他環顧四周之時,突聽到亭後一聲喝喊,緊接著水聲大作。陳遠清走過去憑欄一看,不禁搖頭笑了。卻見亭後溪水邊的大石之上正坐著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看樣子隻怕比掌門真人的年歲還要大上一些。隻見他穿了一件粗布裋褐,挽著褲腿光著腳,正在那裏扯竹收線,溪中水花翻騰處一尾大魚兀自掙紮著,但任它如何翻騰也擺脫不了口中的絲線,最後終於力竭,被那老者從水中扯將出來,放在了身邊石頭上。那條奄奄一息的大魚身長一尺,魚身上麵長滿細密黑鱗,魚頭黑扁,魚唇兩側各有一條長長的須子,最奇處卻是它的魚背上有一條金線連接頭尾,陽光照上竟熠熠生輝。周天羽看那魚竟有些眼熟,這大黑魚竟與山頂上玄武池中的陰陽魚有些相似,但細看之下又有不同,卻不知這兩者有何關係。
此時,那老者哼著小調將魚鉤從魚嘴中取出,又拿一條草繩從魚鰓上穿了,提到眼前滿足地看了起來。
“嶽師叔,你又在偷釣黑龍,不怕被律院的人拿住嗎?”陳遠清故作嚴肅地對那人說道。
那老者正自欣賞手中的魚,聽到有人說話,急忙抬頭去看,卻看到陳遠清和一個少年居高憑欄看著自己。方才聽到陳遠清說的,那老者趕忙將手指比在嘴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又左右看了看,見沒有旁人,便將釣魚用的竹竿絲線收拾了起來,順著一旁的山石攀爬了上來。
周天羽見這老者這般模樣,不禁有些驚詫,但想起之前在那大殿上的幾個威嚴的老頭,與那些人比起來,眼前的這個像是荒野漁翁似的老者更讓人覺得親近。
“嘿嘿.……遠清啊,你怎麽來了……”說著,他兩手一背,將那條大黑魚藏到了身後。
“師叔,這黑龍魚乃是玄武池陰陽魚的子嗣,兩百年才能長成,靈石溪中本就不多,你這般任意釣來,若是讓他們知道了,隻怕你又討不得好去。”陳遠清一臉正經地說道。
“噓,遠清你小聲點。”那老者小心地左右環顧了一圈,將陳遠清拉到一邊,小聲說道:“我就釣了這一次,還被你撞到了,這樣今晚你就別走了,師叔給你做黑龍湯,這黑龍魚乃是天下第一等的珍饈,今日算你有口福了.……”說著就嘿嘿地笑著將背後的黑龍魚提到陳遠清麵前左右晃了晃。
陳遠清見他如此,無奈地搖了搖頭,將他的手撥到一邊,沒好氣地說道:“還是算了吧,我享不了那等口福,你還是自己留著吧,隻是你可萬萬不能再去釣黑龍了。”
見陳遠清不上自己的套路,嶽古今沒趣地將那尾黑龍魚放下,換了一副板正麵孔,問道:“你今日怎麽有空閑來我這裏?”他又看到陳遠清身後站著的周天羽,眼中猛然一亮,滿臉驚訝道:“這是你徒弟?!”
陳遠清點了點頭,將周天羽拉到身前,對嶽古今說道:“師叔,這是天羽,是我從昆侖帶回來的,這是他的命帖。”說著,陳遠清從袖中抽出了一本玉冊遞給了嶽古今。
嶽古今一改方才的嬉笑顏色,鄭重接過了那本玉冊打開看了看,須臾便將玉冊合上,放在了一旁石桌上,看著周天羽撚著胡子點了點頭道:“嗯,既如此,便將他留在書院吧,老夫好好調教便是,不過能不能留下,這還要看他自己的了。”
“那就多謝師叔了。”陳遠清見周天羽一直盯著嶽古今手中的魚看個不停,便輕咳了一聲,對他說道:“天羽,還不快拜見先生!”
嶽古今也瞄到那少年一直盯著自己的魚看個沒完,眉頭一挑,將提著魚的手背到了身後,擺出了一副正色嚴師的樣子,卻不想他這一身漁翁打扮如何顯擺也沒有往日德高望重的模樣,沒得又添了幾分滑稽。
周天羽見他這樣,更覺他有些可親,一時沒忍住竟笑了出來。
“嗯?”
嶽古今板起麵孔掃了他一眼,頓時讓周天羽吃了一驚,心道:“這老頭正經起來也和那些老頭一樣。”如此想著,急忙說道:“弟子周天羽拜見先生!”說著便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響頭。
陳遠清看了無奈地搖了搖頭,抬眼看向嶽古今,隻見他卻一臉笑意,似是已經習慣了似他這般天真的孩童。
待周天羽從地上爬起來,陳遠清又蹲下給他叮囑了幾句,無非是些督促他的言語,說完便起身對嶽古今說道:“那就拜托嶽師叔了。”又指著周天羽懷中的餅子對他說道:“此獸乃昆侖雪狼,也是少見的天生靈種,是我這徒弟自小帶在身邊的,還望師叔通融。”
嶽古今早已看到周天羽懷中的餅子,略一沉吟,便點了點頭,算是應允了。
見他答應,陳遠清便手握太極,接著說道:“如此多謝師叔了,遠清身上還有要事,若師叔沒有其他事情,遠清這便就去了。”
嶽古今見陳遠清要走,便假意問道:“遠清這就要走了?晚上同師叔我喝兩杯再走吧,這黑龍我怎麽舍得自己一個人吃啊?”
陳遠清見他又說這個,沒好氣地說道:“我要是真個留下了,你肯定就不這樣說了……”
“哎,瞧你說的,師叔我是這樣的人嗎?遠清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有什麽好事兒我不都叫著你一起嗎,你這樣說,師叔可就不樂意了。”嶽古今歪著脖子憋著嘴說道。
“行了吧,你那些叫好事兒嗎,都是些讓我背黑鍋的勾當,就因如此我陪你吃了多少窩憋責罰,你還好意思說!”陳遠清也不知當年受了什麽委屈,竟絲毫也不給嶽古今留顏麵,但一看周天羽正好奇地仰著頭看著自己,立馬便閉了嘴,對嶽古今擺手說道:“行了,那黑龍你自己留著吃吧,我走了。”臨走還不忘扭頭對周天羽說道:“莫要給為師丟臉!”說著便走出了亭子。
許是周天羽已經習慣了,師父離開竟沒有顯露出過多的難過,雖臉上也有一絲陰鬱,但比起在須彌寺的時候卻已經是好多了。
“哎……不是……遠清啊.……你先別走啊.……”嶽古今聽了陳遠清一通抱怨,沒得一陣心虛,還想和他解釋,卻見陳遠清頭也不回,便也不再追了。看著陳遠清慢慢走遠,嶽古今高聲對他喊道:“遠清,此去極北萬事小心啊!”
“多謝師叔!等我回來了再來與你喝幾杯!”陳遠清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了雲霧中。
嶽古今看著陳遠清消失的方向輕歎了口氣,拎著手裏的黑龍魚回轉過身來,臉上卻已是一副板正模樣,看到周天羽仍自看著自己手中的魚,便趕緊背到了身後,故意咳嗽了一聲,小聲地對他說道:“你可知老夫乃是你師父的師叔?”
周天羽認真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既然如此,那我是你的什麽輩分?”嶽古今接著問道。
“嗯……你是弟子的師叔祖!”周天羽認真地說道,“可是,師父說讓我叫你先生。”
“好,我是你的師叔祖,又是你的先生,那我說的話你聽是不聽?”
“聽!”
“嗯,好!”嶽古今又往前湊了湊,小聲對周天羽說道:“方才你所聽所見之事不能對任何人說,你能做到嗎?”
周天羽不明所以,隻道是怕別人搶他魚吃,便重重點頭,認真地說道:“先生放心,弟子絕不和別人說!”
“嗯!不錯,真不愧是陳遠清的徒弟,說的話也和他當年一樣!”嶽古今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之色,滿意地點頭道。
他看了看竹林外的天光,對周天羽說道:“時候不早了,收拾東西,回書院去,再不回去那幫崽子怕是要翻了天了。”說著便將手裏的魚遞給了周天羽,自己將桌上的《無極道經》胡亂地一收拾,然後將餅子從周天羽懷裏拎了出來扔到了一旁,將道經塞進了周天羽的懷中。餅子被他一扔,極是憤怒,不禁對他怒目相向,在地上不停嗚呼低吼。嶽古今聽了抬眼瞪了它一眼,餅子竟夾起了尾巴再不敢出聲了。
收拾停當,嶽古今將那尾大魚從周天羽手中要了過來,提到眼前仔細看了幾眼,看著看著竟自得意地笑了起來。周天羽在旁看到,頓時有些崩潰,卻也不敢說什麽,隻好看著眼前的“先生”失心瘋一般自顧傻笑。
“好了,走吧,隨老夫回書院去。”說著,便哼著不知道什麽調子先一步走出了亭子。
周天羽不敢怠慢,抱著滿懷的道經書卷緊隨其後,一旁餅子緊緊跟在他的腳邊,刻意遠離著前麵那個得意洋洋的老頭。
一老一少一狼崽踏著竹林中的幽徑緩緩向竹林深處走去。
遠遠的卻又聽到嶽古今自語道:“過幾日便是中元了.……”
“先生,什麽是中元?”
“咳咳.……中元就是……”。
隨著他們漸行漸遠,聲音也被這林中的竹風吹散,變得杳不可聞起來。
竹亭後麵的山溪裏此時有幾條黑魚影子悠悠然地從一塊山石下遊出,在溪中泛起了幾朵水花,便消失在了竹影深處,隻剩下石上清泉潺潺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