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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偷窺

  長生睜開眼睛,看見從窗外斜射進來的白月光已經從床前移到了東邊的牆上,知道大約是寅時。他正背對著陶祝,腦袋枕著他的胳膊,陶祝的另一隻手從他的腋下穿過,撫在他的腹上,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緊貼對方身體的溫度和曲度,像是兩根相互糾纏的藤蔓,生長得毫無縫隙。長生望著那片被月光照得雪亮的牆壁,上麵掛著一幅畫,是那個懸崖,冬裏被大雪覆蓋的光禿禿的懸崖,萬俱寂,毫無生氣。陶祝總想勸他換掉,可他總這幅畫很好,執拗地不肯換。


  這座山太靜了,跟從前的山莊不同,那裏常年都有呼嘯不止的山風,可這裏的風卻得多,也許是選址的問題,這裏更安全隱蔽,也更無趣。長生細聽著窗外的寂靜,知道再過一個時辰,就會有不知名的鳥站在院外的樹上鳴叫一陣,一聲接一聲,不緊不慢,清亮地轉著嗓子。


  這一年多來,長生如願把陶祝留在身邊,肆意索取。陶祝依舊像從前一樣寵著他,依著他,竭盡所能地陪伴他,可他心裏的空洞依舊填不起來。他知道自己很過分,可每次麵對陶祝的勸勉和解釋,他都十分抵觸,他知道他一定有很多的苦衷,可他拒絕了解,仿佛這樣,他才能繼續理直氣壯地任性下去……


  長生默然看著悄悄移動的月光已經越過了那幅畫,輕哼一聲,把手縮進陶祝的手心裏。陶祝有所感應地把他的手握住,下意識地擁緊了他,在他腦後迷迷糊糊地問怎麽了。長生沒有吭聲,陶祝也就沒有再問,幾分鍾後,他的懷抱鬆了些,呼吸又低沉而均勻地響起在長生耳邊。明,他們依舊能在一起嗎?長生每次想到這個問題,都覺得像是在忍受一場沒有止境的酷刑,恨不得這一生就在這一夜的纏綿裏過去。


  暮春以後,那兩個童似乎怠惰了許多。


  清晨起床,見門外並沒有放洗漱的銅壺和木盆,長生便不得不自己到外院裏打水,發現院門開著,他奇怪地走到院外查看,隻見那兩個童神色慌張地從山道上回來。長生哼笑一聲,故意板著臉對兩個童道:“大清早的跑出去玩?心山上的豺狼虎豹把你們兩個叼了去!”兩個童慌忙點頭搖頭,仿佛嚇怕了,躲著長生一前一後地跑進院子裏去了。


  端午節,聖上設宴,陶祝不得不去,雖然早已讓人傳話給長生,可陶祝卻還是放心不下,離宴後顧不得回家,就直接策馬去了山上的別院。


  月光格外明亮皎潔,長生興致勃勃地在院子裏擺了一桌酒席,他把兩個童也叫到身邊,饒有興趣地看他們興奮地把果餅糕點塞得滿嘴都是,想著自己時候吃東西時大概也是這副模樣,便忍不住笑起來,自斟自飲到腳下發飄。


  陶祝趕到別院的時候,已是深夜,兩個童早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長生聽見敲門聲,搖搖晃晃地走去開門,見是陶祝頗有些意外,“你怎麽來了?不是宮中有宴飲嗎?”


  “明日有一假,我想著還是先來看看你。”


  長生望著陶祝一本正經的臉,故意裝作後悔地歎了口氣道:“早知你要來,我便不飲酒了,簡直浪費這良辰美景。”

  見陶祝不理自己,長生大笑著牽起陶祝的手便要朝臥室裏去。陶祝看見兩個童睡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對長生道:“這兩個孩子睡在這裏後半夜怕是要著涼,待我把他們倆抱回自己房裏睡。”


  長生一愣,想起陶祝是做了爹的人,果然慈愛心細,苦笑一聲隻好跟著抱起一個,和陶祝一塊兒把兩個孩子送回去。


  外院廂房的土炕上整齊地鋪著兩個鋪位,長生瞥了一眼哼道:“這兄弟倆平時手牽著手,睡覺倒是分開的。”他喝了酒,腳下不穩,好不容易把童擱在炕上,又把枕頭碰掉在地上,順帶著便有兩張裁的極的紙片從枕頭下麵飄出來。長生奇怪地撿起一片,對陶祝怪道:“這兩個東西,都不識字,卻拿我的畫紙來玩。”


  陶祝也撿起一片,見紙麵上似乎沾著些黑色粉末,便將另一個童的枕下和床鋪全部摸了一遍,果然找出一隻短短的炭筆。


  陶祝心中立刻不安起來,立刻把醉意朦朧的長生帶回了臥室。


  “兄長這次倒是比我還急呢!”長生故意調笑。


  “長生,這童是從哪裏來的?”


  “嗬,怎麽了?”長生不解地看著一臉緊張的陶祝。


  “怕是有問題,這童和這宅院,都不安全。”


  “能有什麽問題?兄長這是在朝堂久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誰會對我這麽個廢人花這種心思?”長生哼笑著,躺倒在床上,翻個身就要睡過去。


  陶祝歎了口氣,知道今晚也問不出什麽,隻得耐心先等長生酒醒再。


  第二清早,長生將兩個童叫進房間,逼他們倆拿筆照著自己的字來寫,可兩個童委實連握筆都不會,右手滿把抓住筆杆,比劃順序無一正確,畫出來的字幾乎難以辨認。


  長生望著陶祝道:“你瞧,他們兩個當真都不會寫字,是你多心了。”


  陶祝微微皺眉,看著兩個童把墨汁弄得雙手和袍袖都黑乎乎的笨拙模樣,歎了口氣道:“但願是我想錯了。”


  長生笑著揮退兩個童,攀上陶祝的脖頸,親昵地在他耳邊撩撥道:“既然無事,那就該補上昨日的空缺。”


  陶祝無奈,反身將他壓在了床上……


  初夏的暑氣還不算熱辣,長生一臉春情地枕著陶祝的肩膀,手指仿佛作畫一般在他光潔的胸口輕輕描繪著什麽。陶祝疲憊地閉著眼睛,伸手想要按住長生不安分的手指,卻被長生毫不留情地打了幾巴掌,隻得歎了口氣隨他去了。長生帶著勝利的微笑,把下巴枕在陶祝的胸口,信誓旦旦地道:“下次,我要在你身上畫一幅春山圖。”


  陶祝睜開眼睛,看著一臉壞笑的長生,歎氣道:“你真是越來越頑劣了!怎麽時候從沒看出來。”


  長生大笑著在他胸膛親了一口道:“兄長這是希望我時候就如此嗎?”


  陶祝閉上眼睛把長生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沒有做聲。他知道自己拒絕不了長生,無論什麽樣的長生,他都隻有照單全收。可他也知道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很危險,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可即便錯的離譜、無可救藥,他還是心甘情願。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其他的任何事都有嚴格的規矩和準則,可唯獨這件事,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如果不是長生主動,他可能永遠不知道自己還會有這樣柔情的一麵,會動情如此,會留戀至深,會不顧一切後果地流連在他身邊。他所有的憂愁和喜悅都同那張喜怒不羈的臉有關,他的微笑,憤怒,失望,惱恨,傷感,狂喜,乃至任性時的蠻不講理,都是他目光追逐的風景……

  溫熱的風從南麵吹進來,兩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他們都未察覺,北窗之外,有一雙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這一年的秋來得特別準時,仿佛就在立秋的當,傍晚的空氣裏就有了些許涼意。長生依舊每日讀書作畫,耐心地等著某個人,無知無覺地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繼續下去,可變故終究還是來了。


  那一的事情發生地過於突然,以至於長生根本來不及穿好衣衫,就看見梅香突然從庭院中闖進臥室。陶祝本能地背過身,沒有驚慌失措,隻是從容地係著衣帶,仿佛早料到會有這麽一。


  梅香呆若木雞地看著長生衣衫不整的浪蕩模樣,許久才哆嗦著道:“公子,竟是為了這個男人才不肯娶我的嗎?”


  長生把陶祝護在身後,冷冷地看著梅香,“我從沒過要娶你,我的事也跟你無關。”


  梅香淚水崩落下來,“公子當真是無情呢!”


  “我已經替你贖了身,也給了你傍身的錢財,你不要不知足。”長生冷淡地道。


  “可我的心也早給了公子了啊!這一年多來我四處尋找公子,就是想告訴公子——”


  “尋我做什麽?”長生不耐煩起來,“我與你早就沒有關係了!”


  梅香渾身一震,掩麵痛哭起來,她嗚咽地了什麽,長生沒有聽清,也不想聽。


  長生草草地係好袍子,把陶祝送至外院,看見春桃正在院子裏急得跳腳。長生冷冷地看了那丫頭一眼,幫陶祝牽了馬出來,抱歉道:“等我把這些私事了了,再請兄長過來。”


  陶祝微笑著望著長生,像從前一樣幫他把袍子整理一番,不顧一旁丫頭驚恐的眼神,緊緊地抱住了長生。


  長生懵懂地看著陶祝不舍的眼神,又看他飛身上馬,遠遠離開,終於不安地感覺到了什麽,轉身凶狠地向春桃問道:“你們是怎麽找到這裏的?到底是誰帶你們來的?”


  春桃嚇得連連後退,帶著哭腔結結巴巴地道:“我勸姐不要來,可,可她不聽。就,就是有一個人,找到姐,他知道你在哪兒,讓姐給他二十兩銀子,還要是找不到人,銀子還退給我們,姐就信了——”


  見春桃得毫無重點,長生氣得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問道:“那個人是誰?叫什麽?”


  “我也不知道,就是不知哪裏的一個夥計,知道姐一直在找你,就知道你在哪兒——姐就雇了輛車一路趕來了。”春桃害怕地看著長生,嗚咽著重複道。

  長生憤怒地丟開春桃,轉身看見梅香失魂落魄般走出來。


  “告訴你們消息的人是誰?”


  梅香伸手拉過春桃,滿麵恨意地瞪著長生道:“你如此對我,還指望我會告訴你嗎?”


  長生難以理解地瞪著梅香,“我做了什麽?我憑什麽一定要娶你!”


  “就憑我曾經懷了你的孩子!”梅香心碎欲絕地哭道,完就暈了過去。


  長生驚得不出話來,本能地上前扶住了倒在地上的梅香。


  梅香到底醒過來了,郎中把脈看梅香已無大礙,向院子裏的長生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


  長生默默看著梅香置買的這方宅院,不大,中規中矩,無甚特色,一如她這個人。梅香昏迷的時候,他已經問了春桃,知道自己走後不久梅香便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於是忙著置買宅院從桂蘭坊裏搬出來。原本還好好的,到了五個多月,不知是累著還是苦尋長生不得心中難過,折騰了幾回孩子就沒有保住。長生默默想著那個未能見麵的女兒,有種奇怪的感覺,既惋惜又慶幸。


  梅香在屋子裏喚著長生,長生無奈走進臥室去,安撫地握住梅香的手道:“你好生歇著,我改日再來看你。”


  梅香死死抓住長生道:“公子還不肯回頭麽?”


  長生皺眉,長歎一聲道:“錯已至此,如何回頭。”


  梅香搖頭哭道:“公子,你以為你和那位官人還能繼續下去嗎?那人既然告訴了我,也會告訴別人!”


  長生猛醒,慌忙向梅香問道:“那人到底是誰?”


  “我真的不知道。”梅香哭道:“我當時沒有多想,隻是想要尋到公子,可後來琢磨起來,才知道那個人分明是衝著那位官人去的啊!”


  長生六神無主地癱坐在床邊,想起陶祝原本就在朝中樹敵頗多,若不是聖上的信任,怕是早就被政敵抄家滅族了。如今這件事情傳出,就算聖上不願追究,恐怕也再難袒護他,自己一介草民死不足惜,可陶祝十幾年積累的官聲和餘生的仕途便都要葬送了。長生想到這裏,真恨不得自己死上千百回。


  “你可知道今日那人是誰?”長生痛道。


  梅香眨了眨眼睛,低頭道:“知道,他兩年前曾到桂蘭坊找過公子。”


  長生痛心地閉上眼睛,“他是房州節度使,光祿大夫,是聖上新進加封的太子太傅。”


  梅香驚得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長生按住梅香的肩膀道:“你好生待著,若是有人來問你話,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要承認。我與你早已無瓜葛,所以任何事也不會牽連到你。”。


  “公子,你——”梅香慌得抓住長生,“你會怎樣?”


  長生無比痛悔地歎了一聲,“是我害了他,若是不能保全,我便隻有跟他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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