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獄中
長生躺了三,終於能將眼前的事物看個大概了。他央求秦牧帶他去見陶祝,秦牧本想等他痊愈,奈何看他實在憂心如焚,寢食難安,隻得陪他去了刑部監牢。
陶祝聽見牢門打開的聲音,默默抬頭朝幽暗的通道裏張望。他仔細辨認著進來的兩個人,認出其中一個是長生,便忍著渾身劇痛爬過去攀住了牢房的木柵。
“兄長——”長生從一間間牢房路過,幾乎貼著牢門朝裏麵呼喊張望,可牢房裏光線過於昏暗,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蜷縮在角落裏的人。
“長——生”
長生聽見陶祝嘶啞的呼喚,慌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可他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摔在地上,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到陶祝的牢房外,隔著木柵抱住了他。
陶祝的臉幾乎沒有人的顏色,粘著髒汙和血水的頭發貼在他的臉和脖子上,雖然臉上看不出多少傷痕,可長生卻能摸到他單薄的衣衫下麵到處是凸起的腫塊。
盡管陶祝沒有表現出絲毫痛楚,可長生已經心疼地手抖起來,不敢再碰他的身體。陶祝把手伸出木柵,握住長生的手道:“你怎麽來的?”
長生哆嗦著把陶祝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淚流滿麵不成話。
陶祝抬眼看了看幾步之外的秦牧,已明白了七八分,坦然地對長生道:“能夠再見到你,我已經沒有遺憾了,原本還想給你留一封信。我有幾件事想要交代給你——”
長生搖頭哭道:“你不要替我安排,我——”
“長生,”陶祝替長生抹了把淚水,竭力微笑道:“我很有可能會被賜死,聖上顧忌顏麵應該不會牽連到芸娘他們,淳兒剛剛八歲,謙兒還不滿四歲,你以後要替我照顧、教導他們,直至他們成年。”
長生悲憤地咬牙道:“兄長這是要用他們拖住我?我想陪著你死都不能如願嗎?”
陶祝哽咽地咳了兩聲,引得身上的傷一陣鑽心劇痛,他哀求地望著長生道:“稚子無辜,我無人可以托付,唯有把他們交給你。”
長生難以置信地瞪著陶祝,如此時刻,他竟然對他的話無動於衷,隻惦念著自己的兒子!
“兄長當初就不該娶妻!”長生終於憤恨地脫口道:“更不該連生兩子!你可知被辜負的心情是什麽樣的?可憐你那妻子還一心替你上書喊冤,她還信你是個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陶祝默默看著長生,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他嘴唇抖動著,許久才低頭歎道:“是我辜負了你。”
長生看著陶祝此刻既懦弱又痛苦的模樣,恨不得攥住他的領口,好好問問他,他是當真不懂自己對他的心麽?還是自己在他心裏從來就算不得什麽?他這兩年來所有的包容和依順,是否就隻是為了享受和他片刻的歡愛?長生死死摳住木柵,他問不出口,他覺得自己寧願死也不想得到那個答案。
獄卒在門口催促起來。
秦牧遠遠地看著陶祝道:“大人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快點吧。”
陶祝目光冰冷地看向秦牧,“多謝你了,留我一口氣見到長生。”
秦牧心中一絞,慌得有些呼吸不穩,“大人糊塗了,這怎麽謝起我來——”
“照顧好長生。”
秦牧緊張地瞪著陶祝不敢大口喘氣,嚅喏著道:“放心,自當如此。”
陶祝深深地望著長生,伸手摸著他的臉道:“我知道你不情願,可也知道你不會真的置他們於不顧,到底是我養的兒子,總會有幾分像我的。”
長生憤恨已極地丟開陶祝的手,緩緩站起身,俯視著陶祝道:“你怎知我會管他們?我早不是你的下人了!不用你替我安排!”
陶祝伸手想要抓住長生的衣角,可長生已經轉身,那麽決絕地,朝門口走去。
陶祝的喉嚨裏再沒有發出聲音,他看著長生的背影消失在監獄門外,在心裏念道:“我何嚐不想你陪我……”
長生一路奔回秦牧的私宅便一頭栽倒在了院子裏。秦牧慌忙把長生抱回房間,著人去請郎中,各種參片湯藥地喂了四五,長生才逐漸清醒過來。
郎中悄悄把秦牧叫到庭院裏,告訴他長生這次是舊疾複發,能否回轉就看他自己的求生意誌了。秦牧無奈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底仍是一片狠厲。
半個月後,長生已經能夠到院子裏轉一轉,隻是走不大穩,每日渾渾噩噩的昏睡時間依舊很長。秦牧除了一些不得不辦的事情,基本不離開宅子,日夜守護在長生身邊。他有時看著長生毫無生氣的眼睛,格外憤怒,他甚至想把事實告訴他,哪怕他暴跳如雷地同他大鬧一場也好,可他終究是不敢;他想過最壞的結局,想過長生若是某真的死掉他是否會很傷心,他有時覺得即便是那樣,也好像沒什麽,可他到底還是舍不得;他也時常勸長生忘了陶祝,他在官場那麽久,卻根本不懂為官自保之道,雖然一時得到皇帝寵愛,也不過是充當斬除腐肉的利劍,他既然不給別人顏麵,敢得罪那麽多的皇親國戚,就應該料到自己會有這牆倒眾人推的一,這是他咎由自取,可無論他什麽,長生空寂的眼神裏依舊沒有一絲生機。如果兩年前的長生身上是與世無爭的仙氣,那此時便是暮靄沉沉的死氣,那不知為何還吊著的一點精神似乎隨時可以幻滅。。
整個秋,世道都不太平,先是因為秋雨連綿導致的洪水讓幾個省份遭了災,後來災情過去,又冒出許多刁民搶奪賑災糧款,朝廷又不得不派出官員剿匪安民。事情沸沸揚揚一直鬧到入冬以後方才安穩下來。長生在冬至的那一,又去了監牢。這一次陶祝的狀況似乎比之前好了很多,沒有再受到虐待,而芸娘也仿佛找到門路買通了獄卒,給陶祝送了不少禦寒的衣物被褥。不過這一次,長生卻沒有再跟陶祝多什麽,讓人把一些吃的用的送進去,自己站在遠處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臘月裏,皇帝派出的監察禦史終於回京複命了。皇帝親自提審了這位昔日倚重的封疆大吏,陶祝的自述果然與調查結果基本吻合,在任上的各種瀆職謠言終被澄清;可是當皇帝問他是否有不檢點的行為時,陶祝猶豫了,他承認自己除了妻子之外另有心愛之人。皇帝大怒,將他重新扔回了監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