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這種異想開的行動在過去並非沒有前例。二十世紀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意大利就曾組建過蛙人部隊乘坐人操魚雷潛入亞曆山大港,用炸藥損壞了勇士號和伊麗莎白女王的二號艦。
人操魚雷不是真正意義上用於攻擊的魚雷,隻是一種尺寸和形狀和魚雷異常接近的水中潛航裝置。翎手上的蛙人推進器隻有不足她身高的一半的長度,雖然在推進力上相比人操魚雷稍遜一籌,也沒有可以分離的雷頭進行攻擊,但是上麵的簡易聲呐裝置可以讓她在這一片漆黑當中探測到相當遙遠物體的存在。
蛙人體型太了,在北風之神的“眼”裏,製造出的噪音恐怕和一隻海豚沒有分別。她能在近乎隱身的狀態接近它,安上幾個炸彈後揚長而去。
真是太冷了,簡直是徹骨的寒意,要知道過去的蛙人再怎麽樣,也不會想著單槍匹馬在沒有抗壓服的情況下潛入北冰洋來往一艘核潛艇上安炸彈。
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前提是那艘核潛艇的操縱者是人。
【記住,那些過去的遺骸不過是在重複著以前的動作,就像是被設定好了參數,它們不存在所謂的智能,無法應對靈活的情況,所以我們有勝算。】
曾經有人跟她那麽過,她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他的麵容,隻記得他的名字。
埃裏希·赫曼,埃裏希·赫曼,埃裏希·赫曼。
翎在反複默念了數次這個名字,隻要想起這個名字,勇氣就會充斥整個心髒。她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去北美找到他,她篤定隻要找到他,自己那些被蒙塵的記憶也會豁然開朗,她絕對不能死在這個地方。
隨著光照度越來越低,水壓也愈來愈高。
所有的喧囂都被徹底隔絕,翎覺得自己不是在下潛,而是在黑夜中漂浮,在空中漫步。
比起恐懼,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孤獨,腳底下是無盡的黑色,像是墜入深淵,沒有回聲,沒有光亮,仿佛這深海之中隻有她一個活物。
寒冷侵蝕著她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體溫的劇烈流失讓大腦供血不足,海水壓力似乎下一秒就要將胸骨壓破。
百米,還好是百米,若是再深一點,她恐怕真的要被水壓碾碎。
壓力計上麵的數字在不斷上升,她終於停了下來,聲呐顯示屏上已然出現了一個紅點。
到了,而且還是迎麵趕上。
翎關閉了聲呐,穩妥起見,接下來還是自己摸黑一段路程為好。遠方傳來了輪機的聲音,於是她撲打著腳蹼,調整好推進器的方向,循著聲音的方向遊去。
輪機的聲音愈發清晰,危機感讓腎上腺素的分泌,她的心髒短暫地猛烈地跳動起來,大量的血液再次流經全身,腦海和視野也變得更為明晰。
眼前仍然什麽都沒有,但是她能感受到,它馬上就要來了。
翎關閉了推進器的螺旋槳,避免它發出更大的噪音,氣瓶內的氧氣仍很充足,所有裝備均已就緒,她現在隻要將手中的□□貼上對方的龍骨,再遠遠引爆。
這點炸藥的份量當然不足以直接摧毀一艘北風之神級的核潛艇,但它足以破壞掉核潛艇的浮力調整裝置,幸運一些的話,可以短暫地癱瘓掉它的行動能力……接下來的事情,就靠庫圖佐夫號了——一艘無法回避的潛艇跟靶子無異。
一股寒意爬上了後腦,不是生理上的寒意……那是更為抽象的感覺,翎下意識地扭過了頭,頓時屏住了呼吸。
北風的使者正在不急不緩地向她走來,它不曾注意到她的存在,肉體凡胎的她在”神”的麵前跟一條蚯蚓沒有分別,人不會為一條蚯蚓駐足,北風之神也不會為了她這團肉泥而改變航向,它徑直從她上方掠過。
北風之神長度足足一百七十米,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哺乳類動物藍鯨最長也不過三十四米,從翎的頭上緩緩駛過的仿佛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座堡壘。
一時間,她甚至不敢吸上一口水肺中的氧氣,生怕驚擾了神的使者。
【不要害怕,你能做到的,你能做到所有的事情,Lin。】
那從意識深處浮起的聲音讓理智再度回歸到身體之中,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水肺中的氧氣,在核潛艇即將完全掠過她頭頂的那一刻,追上了它的尾巴。
她的腰上纏著五顆炸彈,一顆安放在尾部的推進器上,潛艇都有第二套推進係統,所以這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船側的浮力調節裝置,隻要那裏損壞了,潛艇就沒辦法控製上升和下浮。
安裝完最後一枚炸彈,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神使鬼差地向更為前方的地方遊去。
應該有的,這艘船的入口,潛水艇的井蓋,隻要找到它,她就能進入到潛艇內部一探究竟……這是絕佳的機會,她想知道,到底是誰在操縱著這艘潛艇。
然而她失敗了,盡管她找到了井蓋,它卻無法被打開,像是已經和整艘船連成了一體。
翎這才發現這艘潛艇根本不合常理。
一般來,長期浸泡在海中的船隻身上都會或多或少地附著著藤壺和貽貝,然而這艘核潛艇上沒有,它已經在海下潛航了二十多年,卻沒有任何生鏽和損耗,到處都光滑鋥亮……
光滑蹭亮。
這不應該。
她掏出了一把刀,用力地往它的殼子上鑿了一下,一層黑色的晶體隨之脫落,露出裏麵斑駁的鐵壁。
它不是沒有損耗,是有另一層物質將它徹底包裹了起來。
翎拽著那塊鑿下來的晶體,開始上浮,她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那艘核潛艇,那是人類曾經的榮耀,他們親手製造的船隻,懸在所有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再見了,風神。
……
庫圖佐夫的聲呐室內。
一直靜靜聽著水中聲音的聲呐員忽然聽見了一聲渾厚的爆炸聲,他臉色一變,抬頭對大副報了個坐標。
“-0-0,它在上浮!”大副對話筒那邊吼道,“這次不要再打空了!快點!所有□□都給我打出去!”
“了解。”艦長冷靜道,“作戰官,所有□□全數發射。”
早在魚雷抵達之前,米哈伊爾就感受到了水底下傳來的震蕩,他遲遲不見翎上浮,隻好拽著繩子直接開著快艇,拖著水下的人駛離這片水域。
數枚魚雷如期而至,連環爆炸產生的震動接連傳到水麵,皮筏艇都隨之顛簸了幾下。在行駛到安全的區域後,米哈伊爾連忙拖拽著繩子,將翎從水下拽了出來。
大概是急著引爆炸藥,女孩沒能在那之前上浮到安全的水域,爆炸的能量直接震暈了她。
米哈伊爾立刻開始按壓翎的胸口,好在她沒有溺水太長時間,他隻按兩下,女孩就將肺中的海水盡數咳出,恢複了微弱的呼吸。
米哈伊爾摸了摸翎的脖子,她渾身冰冷,已經是將死之人的溫度了。米哈伊爾凝視著她慘白的麵龐思索了片刻,毅然拉起了發動機,往回駛去。
***
庫圖佐夫的甲板上。
北風之神的反應已經確認消失,艦橋內的水兵們正在歡呼雀躍相互擁抱,艦長和大副卻走到了甲板上,凝望著西南的方向,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麽。
風攜著皮艇發動機的聲音傳到了他們耳畔,那艘橙色的橡皮艇逐漸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裏。
一開始實在太遠了,艦長隻能看見坐在皮筏艇後方操縱著發動機的米哈伊爾,隨著橡皮艇的逐漸靠近,他才看清楚皮艇上還躺著那個亞洲來的管製官。
最初那點淺淡的喜悅立刻被衝散。
水兵們早就做好了準備,放下了吊機,準備將橡皮艇拉上船。
艦長卻喝止住了他們,他扭頭,俯視著皮艇上的米哈伊爾,和那個生死未卜的女孩。
“她還活著嗎?”艦長問。
米哈伊爾沒有回答。
艦長加大了聲音,厲聲質問道:“告訴我,她還活著嗎?!”
他並不是在問一個客觀事實,而是在等米哈伊爾做出最後的決斷,無論他背上的那個女孩是死是活,隻要米哈伊爾親口一句“她死了”,他們就會直接將她丟進海裏,永絕後患。
這是最後的機會。
“阿列克謝。”米哈伊爾看著艦長,他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她救了我們。”
“我知道她救了我們!”艦長的眼睛在發紅,“但是我在問你,她還活著嗎?”
“夠了!”這次話的不是米哈伊爾,而是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大副。
大副拍了拍艦長的肩膀:“別再逼自己了,我們不是政客,她除了是管製官外,也隻是個年輕的孩子,她還那麽。”
“就跟你的葉夫根尼婭一樣。”米哈伊爾。
這個名字瞬間點爆了艦長,他像是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你這混賬竟然還敢提——”
他的叫罵聲卡在了喉嚨裏。
因為他看見了,站在皮筏艇裏的那個老頭渾濁的眼睛裏,同樣泛起了淚水。
時光仿佛迅速倒退回到三十年前的摩爾曼斯克。那時候他們還是鄰居,一個在海軍服役,一個在空軍服役,兩個人沒有任何共同特點,倒是家裏同樣有個頑皮的女兒,女孩們紮著白色頭巾從學校裏回來撲倒他們懷裏叫他們父親的模樣似乎仍是昨日的光景。
沒了,無論是國家,還是從生活的城市,抑或是摯愛之人,什麽都沒了。
米哈伊爾哽咽道。
“也跟我的娜塔莉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