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入局
一個擁抱,一次涉水。
真的甘心了。
林漣漪閉上眼,一片漆黑中,淑兒的模樣再次浮現。
它靜睡在東林的那條長廊邊,午後的陽光從未有過的安詳。她踮起腳悄悄走近,卻還是被它聽見聲響,它懶散地半睜開眼,睡眼惺忪地望她一眼,尾巴微微晃了晃,又眯上眼嫻靜地睡去。她便在旁陪伴,也靜靜的,不知何時睡去了。
真好。
秋夜的冷風原來這樣蕭索。林漣漪在歡喜中覺得撕心裂肺地痛。劇痛從和這個少年接觸的每一寸肌膚襲來,她欲於痛中昏迷卻無時無刻不被冷風灌得清醒,隻能忍受著熾烈的劇痛燃入深處,釀作熊熊大火,她想到被處以火刑的人是怎樣求掙脫而不得,應該是一樣的感受了。
夜魄在袖間悄悄蜿蜒,卻不現光芒。朱砂被林漣漪抓得似要折斷一般。林漣漪將少年抱得更緊,對暗中窺探的目光越發敵意。
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師父是什麽時候走的,他隻是不想放開。直到再也沒有理由耽擱。
解釋已然無用,木已成舟。
涉水則濕。一旦濕了,上了岸也不會幹。
恐怕永遠不會幹了。
“漣漪。”思緒混亂的他輕輕放開手,低頭看向她,她亦放開手,他勉強斟酌了一下語句,出口時還是最簡單的四個字,“你還好嗎?”
“青……”林漣漪出口一個“青”字便哽咽,她緩緩抬頭,視線從青山胸口上升,移到喉結,移到下頜,移到唇鼻,終於對視。
假意的繁華,冷麵的火焰。絞纏的情愫,重新熔鑄的目光。
我不好,你好嗎?
他歎了口氣,道“你還是叫我‘無垠’吧。”
哦,無垠。
是誰重要嗎?
林漣漪這樣想著,淚眼朦朧間卻覺得他近在咫尺的麵容又遠了些
青山,或者說是無垠,遲疑了一下,一狠心索性將他的真正身份和盤托出“漣漪,佘夜潭的一個瘋子收我為徒,將我安插在千羽林。那個瘋子在下一盤棋,我就是一個籌碼、一步險棋,我的全部生命被他用於準備一場你死我活的局。白天聽說淑兒的事以後,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裏,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方才那個瘋子就站在我背後看著我們,你一定早有感知。所以,現在……”
“我也入局了?”林漣漪不禁笑了笑,在這片暗夜裏,她像野薇孱弱,哭得無力,笑得易碎。她想到未來麵對的邪道的威脅,但是能和這個少年並肩走一段,已經不枉此生。
“你暫且不必害怕。他知道你是林漣漪,你的全部身世他都知道,但是他不在乎。就算你是天涯教教主的親生女兒,他也不在乎。他的目的不在這裏……”
無垠撫摸過少女蒼白的容顏,感受著她溫熱的眼淚在風裏冰涼,他沒有拭去眼淚,因為害怕一擦拭便會把她初綻的野薇花瓣一樣的臉頰擦傷。
林漣漪悲喜之中終於有些詫異,邪道派遣臥底進入千羽林,竟然對她這麽特殊的身世絲毫不感興趣?
“很奇怪是不是?那個瘋子……”提及那個瘋子,無垠的話裏透露著冷意,鋒利的評論裏埋藏著深深的不甘,“其他邪道在正道中安插臥底都是為了實現某些陰謀,而他,直接把我當成了陰謀本身。”
無垠不想再在林漣漪麵前談那個瘋子,轉而凝視著她說道“這樣也好,你便安全了——包括你的法寶,他也不會好奇。”
林漣漪蹙眉更深,柔聲問道“那你怎麽辦?”
無垠微微低下頭,沉思片刻,複而凝視她,欲言又止,從腰際抱緊她,堅決而心疼,道“我不能告訴你他讓我來幹什麽,你隻要知道我在那個瘋子麵前就是個弱者,我一直在找掙脫的機會但是很難,如今唯有按著他的意思活。
“漣漪,我是會死的。我雖早已不在乎我的死活,可是我的綠水,紅顏不該薄命。他不在乎有女子接近他的棋子,不在乎這個女子的身世,但是他已經知道你入局了。
“你本打算今夜要走是嗎?綠水,對不起,你不巧遭遇了我,你從此走不了了。”
“為什麽?”不能走,豈不是意味著要留下來接受正道的審判?林漣漪臉色又慘白了幾分,才決定好的將來全部被打破。她抓著無垠的衣袖,欲窮究竟。
無垠擁緊她,她的淚痕蔓延到他肩上,他輕輕道“那個瘋子不確定你對我了解多少,你的離開會讓他害怕陰謀敗露。你鬥不過他的,一旦被他抓到手,連生死都不能由你決定。我是弱者,但也是他關鍵的棋子,隻要我作為陰謀還有存在的價值,隻要你和我綁在一起,他就不會輕易害你。
“漣漪,我求你別逞強。正道虛偽,卻總比麵對邪道裸的迫害好。”
林漣漪無言。
無垠繼續安慰道“五年,給我五年。五年之後,待我在千羽林紮穩勢力,我便陪你半生;若是有幸未死,或是掙脫陰謀,我許諾必長相廝守。這五年內,求你耐心等我。”他怕極了林漣漪不知危險而決意離開,語氣近乎哀求。
無言。
良久,林漣漪一咬牙,無力的聲音中有虛弱的溫柔,說出口時竟已嘶啞“你真的願意?”
無垠歡喜地苦笑道“是我高攀了。委屈林姑娘五年苦等,半世辛苦。”
聞得此言,林漣漪破涕為笑,仿佛未來麵對千羽林的懲罰也不那麽不甘心了。她環抱著他,雙手在他背後打結,道“受苦半世不算圓滿,一世還差不多!”
無垠沒有答話,笑意又濃一分,但隱憂卻明顯地浮現在笑容之上,更甚九分。
如果到了動用他這顆棋子的那一天,他的勝算又能有多少呢?如今在正道獲得的全部,都會化為影沫,包括懷中女子留存在記憶裏的一顰一笑、一凝視一哭容。
他時常想到,他的末日還很遠嗎?
仔細想來,不過白駒過隙啊!
少年忽然感覺到臉龐上刷下兩道冰涼,原來他竟也哭了嗎?他狠狠咬住了舌頭,舌上才愈合的傷口又破了開來,鮮血的味道在口中衝撞。一陣突然的痛苦將滿眼的淚水逼了回去,闖在前頭已落下眼眶的眼淚在冷風中孤獨地風幹。
他感覺到渾身冰涼,仿佛已死,懷中女子孱弱的身體似乎都比他溫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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