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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死裏逃生

  院內一聲輕歎,機杼聲戛然而止。


  卓青颺默默坐在床上運功,聽到屋外的女子一聲歎氣,感歎聲中既像是愁苦猶豫,又像是孤寂決絕,多種情緒湧上心頭。卓青颺隻覺得內心躁動,丹田之氣,乍虛乍實,若隱若現,與昆侖玄功主張的清淨空明大相徑庭,竟像是要走火入魔一般,直唬得魂飛魄散,背心一陣冷汗,撞到床頭,雙目失神,喘息不已。


  屋外的綠衫女子聽得茅屋裏的異動,想是那人已醒,便放下手中的棉線和織梭,站起身來來至門前。她透過門上的破紗,看見卓青颺臉色青紫變幻,慌忙推門進來,一把抓住卓青颺的手臂把起脈來。微微一切,她已明就裏,將卓青颺放平,出指若幽蘭,點中卓青颺神藏、樞、中脘、期門、氣海、水道、足三裏、陽陵泉等諸多穴位,又扶他側過身子,點中背後柱、曲垣、肺俞、腎俞、腸俞等穴道。然後讓卓青颺平穩躺在床上,柔聲道:“你中了神農幫的毒,還沒有除淨,千萬不要運功,否則隻會將未清的毒素送入你的五髒六腑中。《韓非子論》有一篇講到:疾在腠理,湯熨可療;若在肌膚,針石可治;若在腸胃,非用火齊不可;若是散入骨髓,便是華佗在世,也救不回來了。這樣的道理,你怎麽不明白?”


  卓青颺被點中諸多大穴,五髒六腑已然被封住,這才覺得心神稍寧,定睛一看,隻見床前的姑娘梳著流蘇發髻,眸似秋水,唇若含丹,膚色雪白,氣質清雅,如芙蓉出水露微泣,又如梅花初綻雪尚香。那女子被卓青颺盯得不好意思,看看矮凳上的藥碗,道:“幸好你已經喝了甘草防風去毒湯。”頓了一下,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卓青颺低低地道:“我,我叫卓青颺,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那女子道:“哪個青,哪個颺?”


  卓青颺本想給她寫一下,但無奈被點中了穴道,隻得道:“青是青色的青,颺,就是風之飛揚的那個颺。”


  那女子聽了,道:“卓青揚,你好好地睡一覺吧,我明早再來瞧你。夜間的時候你要是有哪裏不舒服,就隻管喊我,我就在隔壁。”


  卓青颺道:“姑娘,我該怎麽稱呼你。”


  那女子沉吟一下,道:“你就叫我青螺吧。”著,替他蓋好被子,淺淺一笑,走出門去。


  卓青颺躺在床上,心花怒放,想著:“我叫青颺,她叫青螺。隻是不知道她是哪個青,哪個螺。哈哈,她叫青螺。”


  一邊想著,一邊聽到院子裏又響起了織機的聲音。百裏不聞雞犬,隻有秋風颯颯,這靜夜裏的機杼聲聲竟像是一種體貼而無言的陪伴,卓青颺內心安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卓青颺再次醒來的時候,屋外已經色大亮。他翻身坐起,沒想到自己莫名竟睡到這個時辰。


  實際上那日卓青颺在渡口中毒之後,仍舊與那焦發男子一陣劇鬥,毒素流轉全身,而焦發男子指甲中嵌入五種不同的毒藥,楚雲夢的烏頭針更是喂著烈性劇毒,卓青颺昏昏沉沉,被一腿踢中,墜入漢水。那個時候,青螺正行在水埠,窺得楚雲夢等人作惡殺人,緊急關頭淩波涉水,救起卓青颺,回手擲出懷裏剛買的一包硼砂粉和白龍粉。那硼砂苦而辛,一時阻住了敵人,這才讓卓青颺死裏逃生。


  卓青颺被救回之時已經昏迷。青螺封住卓青颺身前要穴,把住腕間寸口,見他一隻左掌已然變成紫色,針孔處黑血已經凝住,傷口苦辛味極重,料想定是中了烏頭毒,此毒中之難解。青螺勉強守住心神,指尖隻覺得他脈象若有若無,斷斷續續,沉浮不定。青螺心驚肉跳,不敢魯莽行救,隻得按照《靈樞》、《傷害雜病論》的先人舊論,伸出手指,抵住卓青颺喉側,再把人迎脈,隻覺得脈象細微綿軟,近於斷絕,陰陽眼看衰竭。卓青颺脖上五道指痕,或青或紫,或膿或裂,氣味雜糅,目不忍睹。青螺見這脈象既似細脈,又似微脈,隻得脫了卓青颺腳上鞋襪,伸指按住足背衝陽脈,卻又隱隱覺得脈搏長而端,強而直,竟然又是弦脈。

  青螺見脈象不盡相同,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焦急彷徨,卻恍然大悟。她仔細看了卓青颺的頸上傷口,仔細辨別,才終於確認那焦發男子指間所浸之藥分別是從水仙花的根、雷公藤的葉、夾竹桃的花、曼陀羅的果和相思豆的種子中多番提煉的毒液。這五種毒,加上手掌所中的烏頭,幾乎同時從傷口進入卓青颺的肌膚,各種毒素彼此傾軋,雖是紛爭,卻也是抵消,各自割據一方,擾得卓青颺體內氣行不暢,脈象錯亂。


  青螺一想明白其中關鍵,便扶卓青颺端坐,從一個布包中抽出銀針,分別從卓青颺的指腹、手腕、足尖、腿、雙髀、眉心、下頜、兩頰向上刺入,隻見或青或黑、或紅或紫的毒液便從刺**細細流出,順著支支銀針流下來。片刻之後,那針刺之處終於流出來紅色的血液,青螺拔了銀針,放他躺好,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卓青颺體內的毒已清理了十之八九,所餘的殘毒,隻能使用湯藥慢慢中和拔除,便出門尋了一家藥鋪,抓了甘草、防風、桔梗、柴胡等十二味藥,回來煎了。


  青螺擔憂卓青颺忍受不住草藥在體內清理毒素的劇烈作用,便在湯藥中,另擇了清火安神的燈心草、酸棗仁各一錢,外加蜂蜜調和。那燈心草、酸棗仁有助於睡眠,為此,卓青颺一覺睡醒,已然日上三竿,頓覺饑腸轆轆。


  青螺姑娘不知到何處去了,凳上放著一碗粟米粥,和一碗湯藥,湯藥下邊依然壓著一張紙條,上邊幾個娟秀字:飯後即飲。


  卓青颺端起粥碗,滿麵憨笑,麵前別是一碗稀粥,就是一碗砒霜毒藥,隻怕也能甘之如飴。


  卓青颺喝過粥和藥,周身舒泰,未覺不適。便下地打開那扇破舊的門走出去,院外晴空萬裏,紅日高懸,四周看去隻見這裏是一個被人遺棄的院,門戶破敗,西風滿園。更有一間屋梁都塌下半邊來,茅草、土坯、瓦礫都混在泥中。院子東側長了一棵梨樹,也無人修剪,葉子被風一吹打幾個旋,落在當院,樹梢之上幾隻嫩黃的梨子,也在風中此起彼伏,搖搖欲墜。院子周邊則是楊柳鬆柏,院外一條石徑蜿蜒向下。這所茅屋竟然是建在遠離人煙的山腰。卓青颺眼見此地貧苦,與西北相比尤有不及,那青螺姑娘一個人獨居在此,隻怕是飽嚐辛苦,度日如年。卓青颺心想,待得自己協助大師兄完成了師父交代的任務,便向師父請求,落腳於此,每都守著青螺姑娘。那個時候,身上的殘毒已經清除幹淨,自己又身強力壯,再請些匠人把這殘園修繕一新,好讓青螺姑娘住的舒適。到時候她肯定十分開心,自己,也會跟著高興。


  卓青颺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被這樣一種情緒衝昏了頭,他甚至都沒有去想青螺那樣一個年輕姑娘為何會獨居在這樣一個人聲絕跡的地方。或者他的內心隱隱地在為自己能和青螺姑娘獨處而沾沾自喜,他大概更寧願宇宙世界隻剩下青螺和他自己兩個人。這樣的忽視與偏好,尤其是在見到青螺的時候,更是愈發強烈。


  將近中午的時候,青螺才回來。卓青颺就坐在院子門口支頤等著,忽看見一個綠色的人影,挎著一個籃子沿石徑款款而來,忙支起身來,像是孩子得了一顆糖果,內心喜悅,溢於言表。卓青颺站起來,來不及拍拍衣上的塵土,跑出門,迎了上去。


  青螺沒想到卓青颺會出門迎接他,見他跑過來,猛然一驚,道:“看來你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卓青颺接過她手中的籃子,盯著青螺笑道:“青螺姑娘,你是下山買菜去了嗎?”


  青螺嗤地一笑,露出如花笑容,道:“你看我這籃子裏買的可是什麽菜?”


  卓青颺這才低頭一看,那籃子裏是一隻鋤頭和一些奇形怪狀、亂七八糟的花草,囁喏道:“這個,這個好像不是什麽蔬菜。”

  青螺不理他,向前走去,道:“這些都是草藥。”


  卓青颺忙追上去,跟在她的後邊,道:“哦,原來你是去采藥了。”


  青螺伸手一指,道:“山下的藥鋪買不到我所需要的藥材。你看那南邊的一大片山,裏邊有很多又普遍又靈驗的草藥,隻是藥鋪的大夫還不知道。”


  卓青颺見南方群山蒼莽,布滿密林,道:“你下次采藥,我陪你去,懸崖峭壁我都能爬上去。”


  青螺聽得得坦誠,點點頭道:“好呀。”


  卓青颺喜上眉梢,隻覺得就算此刻死去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不知不覺笑出聲來。


  青螺回身道:“怎麽了?”


  卓青颺收起喜色,正然道:“青螺姑娘,這些草藥都是治什麽病的呀?”


  青螺道:“你可心,這些草藥都有劇毒,用手一碰就會讓人當場斃命。”罷,莞爾一笑,領先走進院去。


  卓青颺先是被唬了一跳,後來見青螺如此神色,料想她尚年幼,定是在開個玩笑,捉弄自己。忙跟了進去,又殷勤地道:“青螺姑娘,我們吃什麽午飯?”


  青螺接過籃子,在院子找個遮光的陰涼處,把那些花草晾曬出來,道:“你餓了呀,那你去打水吧。”


  卓青颺不假思索,一口答應,可這裏沒有扁擔,也不見水桶,問道:“可有水桶麽?”


  青螺晾得仔細,起身走進一間破屋,提出一隻將朽的木桶,道:“你從這院後鬆林穿過,有一條路,過去有一泓泉,到那裏汲水回來。”


  卓青颺應聲出門,步履如飛,院後的鬆林甚是高大粗壯,穿過去果然看見一條路,前邊一個石頭圍成的池,池中清泉見底,有些魚兀自遊得歡暢,被卓青颺入水的木桶一驚,四散逃開了。


  卓青颺打水回來,見青螺依舊蹲在院中,麵前像是已經晾曬了多日的草藥,有些枯萎。卓青颺揚聲道:“水來啦。”


  青螺道:“灶下也沒有多少柴了,你去撿些回來吧。”


  卓青颺擦擦額上的汗水,喜悅應道:“好的,我這就去。”走出門,見這漫山遍野,草木茂盛,卓青颺走上山去,撿起一枝,覺得有些潮濕,便又另挑揀起一枝,卻太幹癟。卓青颺隻覺得這山中怕是所有的樹木都沒有能稱心如意的,他隻想找到最好的柴草,既要幹燥,又想厚實,既要耐燒,又怕煙大,果真是刻意挑剔,吹毛求疵。好半,才勉強湊夠一捆,悻悻然抱回家中。


  青螺正在煮飯,卓青颺放下柴火,赧然一笑道:“這些柴不知道夠用不夠?”


  青螺一看,大吃一驚,見他撿來的木柴大約相同粗細,折成整整齊齊,其中更有一些山巔才會生長的高山鬆,伸手抓起卓青颺的手腕,切一切脈,疑惑道:“難道神農幫下的毒毒傻了你的腦袋?怎麽患了暢純父的病?”


  卓青颺不知道暢純父是誰,也不知道他得了什麽病,問道:“暢純父是什麽病?”


  青螺道:“傳暢純父所用的柴火,務必要剁成一尺長,否則萬萬不能用。”


  卓青颺聽了,呼一口氣,抽出手來,道:“我還以為是什麽沉屙痼疾,不妨事。”


  大凡大夫,對於一些新奇的病症都有些好奇。青螺抓住他的手腕,道:“且讓我瞧瞧。”隻覺得脈象漸和,暗萌生機,並不奇特,更想不明白。卓青颺就立在當地,仍由青螺專注地把著他的手腕,隻覺得從她發間散發出悠悠的茉莉香味,淡雅芬芳,清新甘甜。


  青螺鬆開卓青颺,暗自思索。卓青颺就看著她,兩個人癡癡地站著。他們兩個都有些癡處,一個想討歡心,揀柴都似乎找了模子;而另一個則癡於奇病怪患,恨不得找出世間良方。

  卓青颺道:“鍋中煮的這是什麽?”


  青螺這才仿若夢醒,忙伏身拿雙筷子,從鍋裏沸騰的水中撈出一碗碧綠的青菜,氣味甚是奇特。青螺道:“這個叫做佛耳草,北方稱作茸母,當地人也叫米曲。毒火攻入你的手太陰肺經,此草名為佛耳,慈悲為懷,有助於將你體內所鬱之火散出來。隻是這草,清明食用,功效和味道都是上好,而此時已經入秋,我用它來熬粥,吃上幾頓,你便可痊愈得更快些。”


  午飯便是野菜粟子粥,兩人就坐在屋外青石上。山間寂靜,落葉滿地,陽光從林間灑下來,柔和婉然,林中忽飛來幾隻鳥雀,棲在梨樹枝頭,宛轉鳴叫。青螺起身進屋,在一個的布袋中抓出一把粟米,灑在院子中央,那些鳥兒便爭相落下,啄食起來。


  吃過飯,青螺另煎了藥給卓青颺,便又坐在院子裏開始織布。卓青颺不便打擾她,坐在一旁看,見那白色棉線經緯縱橫,青螺手中穿梭,把一尺見方的棉布織得細密。織了好一會兒,青螺不覺地輕聲歎口氣。雖然輕聲,但是卓青颺耳聰目明,還是聽得真切,這一歎,如同昨日夜間所聽到的,似乎憂憤哀傷,見她眉頭凝重,仿若又有許多愁緒。卓青颺站起身走過去,屈下身子,看著青螺道:“青螺姑娘,你是有什麽心事嗎?”


  青螺凝眸看他一眼,便不話,從荷包裏掏出一把刀,像是挖藥的鏟子,不過刀刃甚是鋒利。她拿起刀一劃,把織機上緯線割斷,留下那一方細膩的棉布疊好,道:“我想繡朵花,你陪我到山下去買點針線回來吧。”


  卓青颺不懂女兒行徑,道一聲:“好。”


  兩人便漫步下山,卓青颺回頭望去,隻見密林叢叢,從山下竟看不到破院所在。行不多時,就已到江畔,卓青颺見江畔人來人往,大街巷,漁灣碼頭更是張燈結彩,默算日期,已過了七夕,還不到中秋,不知當地人是有什麽隆重節日,值得這番大肆慶祝。卓青颺道:“這裏好熱鬧呀。”


  青螺微微笑了一下,找到一家吉祥布店,買了針線。卓青颺問道:“掌櫃,這裏為什麽這麽熱鬧呀?”


  那掌櫃道:“神農山莊的老莊主明要過七十大壽。”


  卓青颺見家家戶戶都掛著燈籠,江灣還搭了一座高台,掛著五顏六色的幔子,一眾人在安插鑼鼓笙管,指著道:“那裏是在做什麽?”


  掌櫃伸首看去,道:“前朝就興起什麽唱戲曲,聽神農山莊請了京城的雜劇班,是要唱《單刀赴會》。”


  卓青颺道:“什麽是唱戲曲?”


  掌櫃搖頭道:“我們這裏哪有人見識過,你想知道,明來看看就知道了。”


  卓青颺見布店也是裝飾一新,牆上貼著大大的“壽”字,道:“你可是那老莊主的親朋?”


  掌櫃四下望望,道:“神農山莊,是這一帶的豪強,人人歹毒。我們這裏的人們,唯命是從,否則隻會家破人亡。老莊主過壽,全丹江口家家戶戶都得慶賀祝壽。”著朝外一指,道,“你看,碼頭的船都是送來的魚蝦蔬果。夥子,你是外地來的,趕緊離開這塗炭之地吧。”


  正著,門外忽然闖進來兩個人,頤指氣使地道:“張祥,老莊主過壽的禮服可做好了?”


  那掌櫃兩股戰戰,從櫃中拿出一個錦盒,道一聲:“已經做好了,都是按照少莊主的意思,上邊一共繡了一百個壽字。拿回去要是不合身,的連夜到莊上去改。”


  那兩人看看衣服,嘴角一抽笑一聲,“找你做衣服,是神農山莊看得起你。”


  那名叫張祥的掌櫃,口中連連稱是,又從櫃上拿出兩吊錢,道:“的知道。這裏的兩吊錢,給兩位打點酒喝。”那兩人收了錢,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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