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戌時末,好戲散場,秦錚與秦欣和別過趙通後一道回府了。
小廝侍女們遠遠的跟在,就兄妹二人並肩前行,小路上沒什麽人,趁著夜色,秦錚覺得是個說話的好時機。
“欣和……如果現在就嫁人,不入宮,你願意嗎?”
“你想讓我嫁傅禮。”
秦錚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道,“你知道他心悅你?什麽時候的事?”
秦欣和無奈的歎了口氣,“還能什麽時候,才剛,你那句話就差挑明,我雖不如三哥你聰明,但也不是傻子吧。”
“不不不,你這丫頭精的流油,三哥我自愧不如。”秦錚說完,還是納悶,“可你怎麽一點都不驚訝?我還以為你老早就知道了。”
“我已經驚訝過了,在戲樓裏,他看我的眼神,再聯係曾經種種,有點醍醐灌頂的感覺,難怪他看到我和趙小五在一塊就生氣的厲害,難怪世子夫人會特意給我下邀貼,難怪科舉放榜那天他送我金花生……真沒想到這個傅禮居然這麽悶騷。”
秦欣和最後一句話說的太含糊,秦錚沒有聽清楚,卻也在心中感慨向來行事坦蕩端方的傅二公子竟也會暗藏私念,還藏的這麽好,這麽多年,“那,醍醐灌頂後,你想嫁他嗎?”
“你覺得我嫁他好?”
秦錚是一心為小妹思慮,方方麵麵都想的極為周道,“一來,入宮總歸是要伏低做小,我不願你受那委屈,不如做名副其實的正妻舒心,二來,鄭國公府雖然門庭顯赫,規矩繁複,但相較深宮定然輕鬆自在的多。傅少桓對你真心,他家潘夫人也是個很好相與的,即便你一時不適應,也不會遭到苛待,實在悶了,想回娘家就回娘家,傅禮往後要欺負你,做兄長的還能幫你撐腰。”
秦欣和笑了笑,一張稚嫩的小圓臉上說不出是冷是熱,連那雙本該滿含笑意如彎月一般的眼睛也透著股很沒人情味的淡漠,“確實很好,可我不想嫁他。”
“為何?”這是秦錚萬萬沒有想到的果斷回絕,“你不是不願入宮嗎?這麽好的機會,為何要放棄?”
“我嫁他如果隻是為了逃避入宮,那也太辜負人家的一番情意了。”秦欣和抬起頭,看著那貫穿夜空的星河,她知道這背後是多麽浩瀚洶湧的宇宙,也清楚自己有多麽渺小,“已經決定的事就不要改來改去的,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別來動搖我,再有什麽變數,我這脆弱的心靈可承受不起。”
“你……秦欣和!你會後悔的!”
“是啊,咱都是第一次活,誰也不知道此刻做的選擇將來會不會後悔,可我願意承擔自己的選擇。三哥,你不必勸我了,明個替我回絕了傅二公子吧。”
秦錚平生第一次不能理解小妹,氣的漲紅臉,轉頭就走了,也不知是要去哪。
秦欣和清楚他是怕繼續與自己同行會忍不住發火,又不禁笑出聲。
這般好的哥哥,有野心,有籌謀,合該登閣拜相手握重權才是,她嫁傅二,秦錚不至於前途盡毀,卻也很難官越四品,連那受人掌控的馬前卒都難以企及,隻得庸庸碌碌的過一生。
那樣秦欣和才會後悔。
秦老爺,王氏,自認比了解自己都了解秦欣和的秦錚,一致認為她被嬌慣著養大,性子古怪又散漫,必定是把愛情和自由當成命一樣,入宮相當於要了她的命。
事實上秦欣和並不古怪,尋常女子願意為家族奉獻一切,她也心甘情願。
她生來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未滿月就被丟棄在垃圾桶中,僥幸活下來,安置在孤兒院,那裏的孩子都是有殘缺的,或唇齶裂,或四肢不健全,或脊柱側彎,先天疾病和腦癱這種外在健全的倒是占少數,像秦欣和這種洋娃娃一般漂亮又乖巧聰明的女孩簡直稱得上罕見,因此那些隻來一次就不敢再來的誌願者們總待她更好一些。
也許隻是一塊巧克力,就足以激起孩子們絕望之下無比陰暗的嫉妒。
那是一種比暴力更恐怖的精神折磨,一日複一日,一年複一年,秦欣和幾乎是在痛苦的煎熬中長大……不過她最害怕的還是有人生出領養她的念頭,不管如何喜愛,最終都會因龐大的治療費用而退縮。
無畏絕望,隻怕被斬斷希望。
回到府中時,小丫鬟們都已經睡下了,兩個嬤嬤端來溫水,由紫菀一人服侍著秦欣和梳洗,而小丁香打從外頭回來就把自己關進了柴房。
等臥房裏隻剩下紫菀,秦欣和才問,“那傻丫頭怎麽了?”
“我估摸著,她對李生是徹底死心了。”
原來春遲來那出戲唱完後,紫菀就按照秦欣和交代的,帶著小丁香與兩個口風嚴謹的家仆去尋了戲班主,戲班主一聽趙五公子的吩咐,忙不迭的安排了小丁香與李生私下相會。
紫菀又依著秦欣和囑咐,躲在一旁悄悄的盯著,隻見小丁香一腔熱枕都給錯了人,那李生不僅神情冷漠,還摻雜的嫌惡,甚至叫她往後莫要來戲樓,怕灰容土貌看了太晦氣。
傷人的話說到此等程度,傻丫頭竟仍執迷不悟,把宋氏給的賞錢都拿出來給李生,隻求往後能常來看戲,那李生雖地位低微,但很不缺銀兩,一把將銀子打落在地,隨即冷著臉離去。
“這他娘的也太過分了!真當老子是死的!”秦欣和氣的一下從被窩裏翻出來,“現在就去找他算賬!狗日的!收我家丁香金餅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嘴臉啊!”
紫菀連忙從塌上坐起來,用力將她按回去,“我還沒說完呢,小姐先別急……”
“什麽意思?”
“剛開始我也覺得那李生是戲子無情,可回過頭來一琢磨,又有些不對勁,他先是問了一句,我當你嫁人了,怎今日又跑來看戲,小丁香答,是跟小姐回煙陽老家了,也沒提時日,那李生便脫口而出,三月不見,你這模樣愈發難看了。”紫菀側身坐在床上,壓低了聲音道,“鑫明園日日座無虛席,那李生怎知小丁香去是沒去,如何篤定是三月不見?而且我看小丁香哭的時候,他也不似毫無感覺。”
秦欣和愣了會道,“你的意思是,這三個月,他每日都留意了小丁香有沒有去。”
紫菀點點頭,“我猜,他對小丁香是有那份心思的,隻礙於自己賤籍難改,不願拖累無辜罷了。”
“……照你這麽說,他還是個情種?”
“其實,無所謂是與不是,小丁香要就此死心了,往後踏踏實實嫁人,豈不是正合了小姐心意。”
是啊,就算真的情投意合又怎樣,小丁香才多大點,哪懂什麽情情愛愛,也根本不知賤籍的日子有多苦,眼下的短暫癡迷如何支撐漫漫餘生?
若一切是紫菀多想,那小丁香得了希望又生絕望,心裏的傷更難愈合。
所以,這事至此了結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