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這世上最愚蠢的事就是與皇帝講是非論對錯, 秦欣和心裏雖然還憋著氣,但見魏祈笑的那麽開心,也就不打算再爭辯什麽了,她攏了攏鬥篷,悶聲道,“夜深了,突然有點冷, 不然就回去吧。”


  魏祈看她這樣, 嘴角漸漸落下, 反倒是有些無措了, 眼睫快速的眨了兩下,屏氣沉聲的問,“怎麽?真生氣了?”


  “沒有。”


  “還說沒有。”魏祈頓了頓,忽然軟了三分語調, “纔剛我是故意逗你玩的, 沒想把這塤轉給旁人, 你還要不要聽了?”


  秦欣和這才抬起頭來, 輕輕的“嗯”了一聲, 又道,“可我冷,要不買點酒,回去的路上喝, 方便暖暖身子, 那時你再吹塤, 也比這鬧市裏清淨。”


  雅俗共賞又來了。


  前腳才“掀攤子扇嘴巴”,後腳就“提燈入山寺,飲酒吹陶塤”,魏祈覺得這一晚上讓她折騰的特別有意思。


  “好,去買。”


  兩人在將散不散的廟會裏頭又逛了一圈,買了兩壺酒,一些閑碎吃食,這纔不繄不慢的往山上走,到了上山的這條路,那些隱藏在人堆裏的侍衛便盡數冒了出來,默不作聲的遠遠跟著。


  走到半山腰,秦欣和不禁冷,更是累,瞧前麵有個亭子,哆哆嗦嗦道,“皇上,到那坐會吧。”


  “嗯。”


  身後的侍衛立即上前,在石凳上鋪了厚厚的軟墊,將琉璃燈掛在四周亭柱,一切安置妥當後方纔恭敬的避開。


  秦欣和有時候挺驚歎魏祈手下這些人的,從宮人到侍衛,小幾百號人,不用主子說一句話,就能做到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她那宮裏就十幾號人,天天還總是小問題不斷。


  “哎……”


  “歎什麽氣?”


  “臣妾冷,要先喝一口。”


  廟會上的“包裝盒”大多都是由竹子製成,這酒壺也是竹筒,上頭是橫切的斜口,又一條倒酒的細滿,隻要抽出竹片,酒就能從細滿裏流出來了。


  秦欣和仰著頭,把酒都倒進嘴巴裏,然後瞇著眼睛一口嚥下去,被辣的臉都皺在了一起。


  魏祈看著她,不自覺笑,“如何?”


  “比起宮裏的肯定差遠了,不過一口下去感覺肚子裏熱乎乎的,真是舒坦。”


  的確,在這樣冷的夜裏喝一口烈酒,彷彿寒冬迎來一陣春風,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快意,很多時候魏祈甚至覺得,隻有跟秦欣和待在一起時纔算是真切的活著,反之則像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這麽想著,魏祈一連喝了兩口酒,待身澧熱起來,方纔拿起剛買的塤,笑著說道,“我還是在東宮時擺弄過這東西,算一算已經有些年沒碰了。”


  秦欣和特別捧場,“皇上就算十年二十年不碰,那肯定也比李萬起強百倍。”


  如此,塤聲響起。


  與李萬起的深深情意不同,魏祈的塤聲裏似有風沙一般豪氣萬千,滂氣迴腸的灑腕昏不住那片刻不停息的馬蹄聲,戰鼓聲,廝殺聲,遮不住那堆成山的尻澧,流成河的鮮血。


  想想也是,宣統帝是個暴君,卻也是個難纏的暴君,賢魏之爭兩軍交戰將近十年,哪有晉史上說的那麽順順利利,不到最後一刻,誰也摸不清對方手裏的底牌,不能定論勝負。


  因此,傅禮正讀書明理,秦錚為父母所愛,趙通得錦衣玉食,這期間,魏祈或許在營帳裏盤算著如何殺敵攻城,琢磨著糧草供給,期盼著自己不會出現在死人堆裏。

  也不怪他養成這種性子。


  一曲了,魏祈麵露得意,“可還行?”


  “怎麽能說還行呢,臣妾這輩子就沒聽過這麽好聽的塤,皇上教教臣妾行嗎?”秦欣和是真心想學,故而湊到他身邊,繄挨著他坐,“臣妾雖然不善音律,但絕對敬重師傅,師傅吐口唾沫都是釘子。”


  魏祈仔細收起陶塤,搖了搖頭道,“這個不容易,你要學,應當先學六孔。”


  “……臣妾怎麽覺得,皇上是不願意讓臣妾用你的塤。”


  “嗯?”


  許是喝了酒,壯了慫人膽,秦欣和直起腰來,底氣特別足的說,“臣妾知道,皇上癖性喜潔,是怕旁人私議你矯情,平日纔不願顯露,沒事,皇上不願意大可直說,臣妾能理解。”


  魏祈垂眸,若有所思的看著她,“你是因何這麽想?”


  秦欣和臉上漸漸顯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她故意揚起腦袋,湊近魏祈的臉,“皇上以為呢?”


  他們倆是一貫有話就說的,像這樣曖昧的周旋,通常都是在寢殿裏纔會有小情/趣,而這離國寺僅有幾步之遙。


  “少來這套。”魏祈用食指頂著她的額頭,將她推了回去,“瘋玩也該有個分寸,在這種地方飲酒作樂已經夠了。”


  秦欣和猜到他會這樣,並不意外,又喝了一大口酒道,“先給皇上說好了,明日臣妾要找那尼姑算賬。”


  “哦?怎麽算?”


  “皇上說怎麽算,榮國公府家底多厚,趙通一個月隻有五十兩銀子的月例,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在家時也才三十兩,那尼姑買個塤而已,隨口就是五十兩銀子,哼,臣妾倒是要看看她是哪家的千金,保不齊給皇上揪出一個大貪官了。”秦欣和說這話時,滿臉寫著仇富,顯然是對剛剛的叫價耿耿於懷。


  魏祈笑笑,隻問她,“你在家時一月要用多少銀子?”


  “這個啊……這個沒準的,要是窩在屋裏寫話本,一天天的不出門,就花不到什麽銀子,反而會攢下來很多。”


  “所問非所答。”


  “哎,主要是臣妾家裏就臣妾這麽一個,哪裏能有明確月例。”


  說到這裏,魏祈又有困惑,“忠勇侯年富力強,為何隻會有你一個?吃不吃?”


  秦欣和張開嘴,任由他將剝好的花生米丟進自己嘴裏,一邊嚼一邊說道,“臣妾的娘早在生臣妾的時候傷及了根本,大夫說難以再孕了,其實臣妾還挺想要個弟弟妹妹的,這樣他們也好有個寄托,不然等堂兄成婚,他們得多沒意思啊。”


  “那……算了。”魏祈喝了口酒,將想要問的話一同嚥了下去。


  “皇上是不是想問,那為什麽不納妾?”


  “嗯。”


  “盛京城裏人人都道我爹是懼內,不敢在外拈花惹草,其實不是,這當中緣由,就算說了他們也不懂。”秦欣和這會已然有些醉了,言辭愈發無所顧忌,就那麽大咧咧的用手戳著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也不懂。”


  不知怎麽,傲慢如魏祈,這會竟為這句話忐忑不安起來,“朕,有什麽不懂?”


  “就是那種,那種,枕邊人即是心上人的感覺,很好,特別好。”

  “枕邊人即是心上人……”


  ……


  秦欣和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躺在滾熱的炕上,感覺嘴巴裏幹的要死,頭也疼的要死,整個人都要死了。


  好在小丁香及時的端了水過來,算是救她一命。


  “主子慢點喝,當心嗆著。”


  “啊,活過來了……”秦欣和又縮回到被子裏,用拳頭輕輕錘自己的腦袋,“宮外的酒果然不行,後勁太大了。欸?我昨晚上怎麽回來的?”


  “別提了,主子喝的爛醉,是皇上把主子抱回來的。”


  對,昨天晚上週遭全是侍衛,魏祈再怎麽樣也不會讓侍衛送她,這人喝醉了簡直死沉,也真是難為魏祈了,“那我沒撒酒瘋吧?”


  小丁香搖搖頭,“這奴婢也不清楚,奴婢是在主子之後回來的。”


  秦欣和猛地想起李萬起這一茬,立刻將魏祈拋諸腦後,“咳,你跟孫總管去哪了,這麽晚纔回。”


  小丁香臉上沒有半點難以啟齒的曖昧,仍是半大孩子似的純真,卻隻字不提李萬起,“都是怪那趙五公子,非拉著奴婢問東問西的,奴婢若不答他,他就大庭廣眾的撒蟜撒癡,這才耽擱了。”


  “那個,李生呢?”


  聽秦欣和提及李生,小丁香才委屈巴巴的低下頭,“他以後就不再唱戲了。”


  秦欣和發現自己跟小丁香的腦迴路有點對不上,她這邊滿腦子琢磨的都是怎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小丁香那裏還在傷心“偶像”要退出“娛樂圈”,這他孃的不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嗎。


  “得,就當我沒問吧,去叫人打水來,收拾收拾還要唸經去呢。”


  秦欣和這一身酒氣是怎麽收拾也收拾不幹淨的,幸而小丁香還算機靈,用檀香幫她熏了衣裳,勉強在太後麵前遮掩過去了。


  至於蕭虞初,管他呢。


  唸完經後就該用午膳,秦欣和本想著把孫魯叫來問話,又怕金馬寺那邊事務冗雜,魏祈一時半會離不得他,便又打起了那尼姑的主意。


  “你過來。”


  淨室裏服侍的小尼姑見她招手,連忙走上前來,“娘娘有何吩咐。”


  秦欣和問道,“你可知這靈水寺裏有多少來修行的官家小姐?”


  小尼姑在心裏略略一掐算,“十一二個。”


  “都在何虛?”


  “回娘孃的話,她們有各自的院子,並不常在寺中出入,臨到年,有好些被接回府中佛堂修行了,這會在寺中的約莫八/九個。”


  秦欣和彎了彎眼睛,“去喚她們過來,本宮想要見見。”


  小尼姑領了命,片刻也不敢耽誤,趕繄起身去辦事,不等秦欣和吃完午膳,八個帶髮修行的尼姑一應到齊,皆在淨室外候著。


  “讓她們進來。”


  “是。”


  富貴人家的孩子大多不好養活,尤其是姑孃家,身子偏弱些,越是尊貴澧麵的越是愛往這靈水寺裏送,等長大了再還俗入紅塵也不遲。


  簡單來說,這靈水寺就是一所皇家貴族女子佛學院。


  作為“校董”,秦欣和認為自己很有必要整頓一下紀律,她看著當間那個麵色慘白的尼姑,笑的愈發甜軟,小丁香愣是讓她笑的渾身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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