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丟人
任何一個人出現在門外都不會比公孫佳更令人感到驚愕,黃喜等人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人人臉上都寫著意外。
誰都不到公孫佳會過來,她年紀不大,才開始學習家務沒兩年,公孫昂有時候處理一些事情會帶著她,絕大部分時間只是旁聽而已。
尤其為重要的是,她是個女孩子,生來體弱,風雪之夜過來?
想都不敢想的。
再看到她身後的單良,黃喜等人的不安也只是加重了一點點而已。這兩個人,一個天殘一個地缺,就這麼站在雪地里與一屋子的對視。
他們的表情讓公孫佳知道自己來對了,她沒有說話,率先走了進去。
屋子裡的氣味聞起來很糟糕,公孫佳有一瞬的摒息。一屋子的人齊刷刷的起身,黃喜搶先閃出去,把單良也扶了進來。
張禾先叫了一聲:「小主人。」眾人蔘差不齊的問好,目光在公孫佳、單良身上掃過,都透著點猜測與忐忑。
公孫佳沒有馬上回答,只是點點頭:「坐。」
家將們猶豫著,望了她一見,見她沒落坐,將微彎的膝蓋又站直了。
公孫佳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種變化。
她顯得格格不入,深刻體會到了「父親在世時的『像個樣子』」與「一家之主」的區別,也終於明白「父親死了,你的擔當就與成人無異了」要面對的是什麼境況。
公孫昂活著的時候,這些人像是被梳通了的頭髮,絲絲順滑。現在他們雖然也沒變成炸起來的鋼針,卻像被風吹亂了一般,七歪八扭還纏成了結。以前他們的眼睛是低垂順服的,現在卻是游移著沒個統一的方向。
眼前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她知道有些人的心思,開國至今不過十五年,當年亂世的一些傳說還沒有消散。每逢亂世奴婢部曲總有兩種變化,一是平頭百姓活不下去了,賣身奴婢依附豪強,二是奴婢里有野心有能力的趁機脫離虛弱的主家,洗掉出身自己闖出一片天地,反過來強於舊主。
如今算是公孫家的「亂世」,這些人里,未必沒有人有第二種想法。
公孫佳面上不顯,其實也虛弱得顯不出什麼表情來了,她的臉色蒼白若鬼,還是鎮定地對著諸人深深一福:「今天多有倚仗。」靴底踩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僕役們抬進了酒食。
家將們趕緊還禮,答謝的聲音稍微齊整了一些。
薛維搶先出聲:「這是小人的本份。陳亞欺人太甚,我等得食其肉寢其皮!請小娘子放心,我們一定護好將軍走完最後一程!」張禾、黃喜同時看向他,只看到一張義憤的臉。
黃喜緊接著說:「我們剛才也正在商量這個事。陳亞是個什麼東西?給將軍提鞋都不配!」
張禾最後說:「小主人,只聽您一聲令下!」
三人緊張地看著公孫佳的臉,又忍不住瞥一下單良的臉色,猜想是不是他的主意讓公孫佳過來的。老主人去世,小主人安撫舊部,這是慣例。但是公孫佳情況特殊,她不出現也是正常,鍾秀娥也已經派人發了重賞安撫。今天公孫佳只帶著單良來,他們就猜是不是單良生出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鬼主意。
公孫佳道:「坐。」
家將們一陣晃動,猶豫著。公孫佳又說了一句:「坐。」
黃喜目光閃動,率先坐下了,他們將主座讓給了公孫佳,心下的疑慮更重。
公孫佳看著這一張張還算熟悉的臉,眼淚流了下來,更咽道:「昨天這個時候,阿爹還在,他召了大伙兒來一塊兒設宴,聽歌看舞,多麼開心啊。我聽你們講的都是舊年隨阿爹南征北戰的事兒……」
所有人都不覺得這話意外,拉近關係嘛,回憶一下老主人在世時的光榮時刻。一陣放鬆之後,心裡也都難過起來,公孫昂在世的時候是確實的風光,對他們也確實是沒得說,不能講全然體貼,至少是一碗水端平,該給的都給,絕不吝嗇。現在公孫昂死了,他閨女擱這兒哭。
眾家將悲從中來,不由一起落淚。
公孫佳緩緩擦去眼淚,死死盯著這些人的臉:「一天,就一天的功夫,你們嘴裡說的從金戈鐵馬變成了一個廢物陳亞,丟人!」
她的聲音向來不大,也不尖利,好像是天生缺了最高的那個調門,大部分時間語速不快,偶爾吐出來的字還帶點氣音。就是這帶點氣音的「丟人」,像一根鞭子抽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讓你們一天之間墮落至此,是我的過錯。」
家將們錯愕的眼神里,公孫佳續道:「你們今天辛苦了,這種事情不必再想,也不用你們去想。」
薛維道:「可是……」
公孫佳問道:「陛下立國,我外公參與打了多少場仗?平定四方,我父親又征戰幾何?他陳亞又有何功勞?」不等薛維開口,她自己說,「我外公三十餘年征戰,歷經大小戰事數以百計,我父親,近二十年來定邊平亂獨當一面,大戰二十小戰無數,陳亞?他才打了幾場?拿這點功勞逞威風,他也配?」
吃不準這是她自己想到的還是單良教的,眾人不敢輕易回答。
公孫佳又說:「如今河清海晏,打仗立功的機會是越來越少的。縱使老一輩凋零了,也沒那麼多功勞給他墊腳往上爬了。」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下面人的臉色,如張禾等已經開始放鬆,但仍有面色凝重若有所思的人。公孫佳覺得自己眼眶已經熱得像火燒一樣了,抬手摸摸額頭,又放下了手,低低地笑了:「哪怕讓他爬上去了,做到驃騎,威勢又豈能與我父親相比?鍍金的跟真金的差得遠了,誰想推他上去很難,我把他踹下來,還是做得到的。」
看到薛維、黃喜面色突變,又強迫性地保持平靜,大部分的百夫長露出了快意的表情,公孫佳才真正的發自內心地愉悅了起來:「所以,不要再為廢物操心了,我父親在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以後還是什麼樣子。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翻不過來。從父親算,我是第二代,從外祖父算,我已是第三代,父祖拿命拼出來的權勢,父蔭祖蔭,不是為了讓我吃虧受氣的。」
張禾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燒烤的炭火點了起來,剝洗好的羊肉架到了架子上,開始發出香氣。公孫佳道:「上酒。喪禮過後就要守孝了,我也就今天能跟大家喝一杯了。」
無論心裡想著什麼,家將們的眼神終於順了,恭恭敬敬地舉起酒碗。公孫佳指著幾副空著的餐具問道:「這是缺了誰?」
單良默不作聲,黃喜道:「哦,一個是老薛的兒子小薛,正帶人在外面巡夜,還有一個是榮校尉,他領了沿途勘查的差使,帶著小林去了。小薛和小林都是百夫長。」公孫昂要出殯,外面的事務也要安排好,辦這事的就是這個榮校尉。他也是家將出身,不過打小沒了父母,是公孫昂養大的,如今二十來歲,就被公孫昂安排了個校尉。
聽說是他,公孫佳點點頭,舉先舉杯。
一碗酒喝乾,薛維再看公孫佳,她臉上帶了點恬靜的笑意,正要說什麼,忽然門被撞開了,一個人怒喝:「主人屍骨未寒,你們這群豬狗,居然吃起酒肉來了!」
公孫佳回頭一看,來的也不是生人,正是剛才說到的榮校尉。
榮校尉也看到了她,一愣之後單膝點地:「少主人。」
公孫佳真的笑了,抬手拍掉他肩上的落雪:「酒食是我帶來的,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犒勞一下是應該的。你也一起來吧。」
榮校尉憋出來一句:「我不辛苦,不用了。」
公孫佳道:「那你就跟我走吧,你在這兒瞪著,叫人怎麼吃得下?順便跟我說說,一路上怎麼樣了,」又轉過頭去囑咐黃喜等人,「酒少喝些,明天還要當差,肉食多吃些,才有力氣。接下來還要辛苦你們,回去也告訴他們,一切照舊,我不喜歡自己人先亂陣腳。沒必要。」
他們一行人走後,屋裡安靜了下來,喝酒的放下了碗,吃肉的放下了匕首,只有炭火燃燒的聲音。只有張禾最輕鬆:「嗨,榮校尉就是愛死綳著,甭管他,咱們吃咱們的,酒少喝些,明天還要賣力氣呢!」
黃喜與薛維對望了一眼,再沒有商量的心情,看張禾吃得滿頭大汗,不由羨慕起他來:「腦子少的人過得就是比別人輕鬆。」百夫長們有些蠢蠢欲動,黃喜的兒子戳了戳自己的父親:「阿爹,小娘子這是什麼意思?」
張禾插口道:「什麼意思?該吃吃、該喝喝,別動歪心思,照著原樣,好日子有的是!」
黃喜一瞬間也想明白了:「不錯不錯,劃下道兒了。也好,總比憋著記仇強!」
他兒子還是聽得不太明白:「記什麼仇?」
薛維苦笑道:「聽話,未必更好,不聽話一定沒有好。這個我還是明白的,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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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時候,公孫佳就由榮校尉背著了。單良道:「藥王做得比我預想得要好。」
公孫佳這時才露疲態來,整個人趴在榮校尉的身上,說:「過獎了,我撐不住得,得快些回去。」
單良道:「好。」
公孫佳又說:「您再給我準備些東西,我過些日子要用。」
單良又說:「好。」
公孫佳對榮校尉道:「榮校尉,記住了嗎?」
「是。」
「你直接送我回房,以後我的守衛就交給你了。」
「是。」
榮校尉雖勞累了一天,腳步比鍾源又快許多,眨眼間就將公孫佳送了回去。看著公孫佳進房,幾個丫環上前接住了,榮校尉轉過身去,按刀站在房門外。公孫佳道:「去廚下拿些熱食給榮校尉,再給他尋件厚斗篷。」
一個高個兒的丫環答應一聲,飛奔而去,院門轉過去便撞上了靖安長公主一行人打著燈籠過來。鍾秀娥喝道:「你跑什麼?」
丫環答道:「小娘子吩咐取熱食給榮校尉。」
鍾秀娥聽著話音不對,快走幾步上前就看到了榮校尉,及進房裡,公孫佳正坐在床上,丫環給她脫鞋。鍾秀蛾驚問:「你幹什麼去了?」後面跟進來的靖安長公主聽到這個問話也吃了一驚,撥開女兒快步上前:「藥王,你幹什麼去了?」再看公孫佳的臉色,靖安長公主嚇了一跳,上前將外孫女攬進懷裡摸她的額頭。
公孫佳不再硬撐,就勢癱在了靖安長公主的懷裡,小聲說:「我想阿爹了,就想去他的書房看看。沒走多遠,看到榮校尉回來了,他說他到書房向阿爹回話的,真可憐,他忘了他是去勘察阿爹出殯的路。」
鍾秀娥道:「他有良心。不像旁的人,就會鬧心!」
靖安長公主道:「孩子面前,你說什麼屁話?」
公孫佳攥著靖安長公主的袖角,仰臉看著鍾秀娥,說:「那個陳亞,瞧不上我是應該的。我生氣是他不講道義在喪禮上發難,不是因為別的。他是龍驤將軍,阿爹死了我就是一介布衣,合該不將我看在眼裡的。以後這樣的事還會有的,您要為我鳴不平,氣是生不完的。」
靖安長公主將外孫女的下巴擰向自己,一字一頓地道:「一介布衣?誰說的?我為你求封誥去!這件事,陛下不能不管!」
公孫佳抱住外婆的脖子,淚水打濕了靖安長公主的衣服,聲音越來越弱:「別去,人情會用完的,留著自己用。」說完便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在了靖安長公主的身上,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