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拳法
鍾源對公孫佳道:「你跟我來。」
公孫佳點點頭,對滿屋子的長輩屈一屈膝,跟著他往裡面走。
鍾祥的卧室里滿是緊張的氣氛,炭盆燒得旺,一股香味雜著藥味兒,也說不出難聞還是好聞。來回奔走的奴婢腳步輕盈,大氣也不敢出。幾個御醫散在卧房裡,有調葯的、有收拾銀針的、有坐在床前摸脈的,行間頗為急切。
鍾府一直都有御醫在,這和公孫府一樣,都是從宮裡派出來的正經御醫,不是外面那種挂名的「御醫」。
和公孫府不一樣的是,公孫佳那兒的御醫是外婆家幫她求來的,鍾府的御醫是皇帝放在鍾府的。開始是為了照顧年邁的姨母,老太妃過世后,皇帝也沒把人收回在,一看親妹妹和親表弟都悲慟得要命,就把御醫依舊留在鍾府照顧這兩位的身體。
鍾府的御醫從「老太妃死了要陪葬」的陰影里剛剛揀回一條命,鍾祥又中風了,看起來這命還是很懸,這揪心的感覺,真是讓人恨不得馬上死了算了,也好過這提心弔膽。下針的時候,手都是抖的。
公孫佳拄著手杖慢慢走了進來,一旁是鍾源,表兄妹兩個的臉色都很糟糕。他們是鍾祥重點培養的人,鍾源還是接班人,天資就比鍾保國強一點,經驗是稍有不足、悟性卻高不少。鍾保國是憑直覺和經驗覺得事情不妙,朝廷會有爭執,公孫佳與鍾源兩人已經可以預見接下來朝廷洗牌、兩人要面臨的困境了。
他們與鍾保國還不大一樣,鍾保國是他們倆的長輩,兩人接下來的行動里,必須考慮到這麼一位輩份比他們高的人,你無法命令他,他又不是個傀儡。就,也是個愁。
靖安長公主經過許多大事的人,還很鎮定,覺得公孫佳的建議有理。心道:藥王沒辜負我們的期望,畢竟年幼,還是讓大郎領他去見阿哥(鍾祥),天可憐見阿哥要是還能說話,興許能吩咐他們兩句,看看這寫丁憂的奏本的事到底對不對。
靖安長公主還明白,鍾源雖是長房長孫,輩份還是低了,唯有自己輩份足夠,身份也夠,足以壓住了下面的人不讓他們慌亂起來。決定自己坐鎮前面,鍾源帶公孫佳去見鍾祥。
公孫佳問道:「外公一向體格康健,怎麼就突然中風了?」老年人出現這樣的病症並不奇怪,出現在鍾祥這樣一位戎馬半生的將軍身上,讓她難以接受。
御醫急忙解釋:「太妃過世,郡王悲傷憂鬱,大臣們鬧著請陛下回宮,郡王又生了一回氣。平日里酒肉不節制,守靈又勞累過度,兼之冬季天寒……這哪一樣都能引發中風,何況這幾樣忌諱全湊到了一起?」
公孫佳將「大臣們鬧」這一條自動從腦子裡剔了出去,問道:「現在如何?」
御醫道:「已經施了針,再佐以湯藥,或許可能……」
鍾源急道:「痊癒?」
御醫道:「慢慢說話。」
鍾源經過希望又失望之後,臉終於綳不住了,嚇得御醫往後一哆嗦,坐在了地上。公孫佳道:「您辛苦了,來了,扶先生到外間吃茶歇歇。我看先生有些手抖,休息好了才好給外公瞧病。」
有人發話就有了主心骨,丫環小廝上來將御醫「請」了出去。公孫佳拖了張凳子坐在床邊,伸手握住鍾祥露在被子外的手,鍾祥的手溫度幾乎與公孫佳的手一樣了。公孫佳暗道一聲不太妙,俯身上前,慢慢地說:「不知道大哥對您說了沒有?已經送信去宮給陛下了,府門也關了,以防走漏消息。我才到,我想,請大哥代您上表,丁憂。給陛下一些時間。」
若非事情緊急,公孫佳也不想在這個時候逼迫一個病人拿主意,尤其是中風的病人。鍾祥行動極其遲緩,坐也坐不起來,只能躺著。喉嚨里「嗬嗬」作響,眼珠子轉得也很慢。公孫佳道:「同意,您就眨一下眼,不同意,眨兩下。」
鍾源也緊張地盯著鍾祥的臉,鍾祥緩緩地眨了一下眼。公孫佳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也是她第一次親自處理這樣一件大事且後面沒有一個靠山給她兜底,鍾祥認可了,她也更有信心了。與鍾源對望一眼,鍾源點點頭,也俯下身:「阿翁,我這就去辦。」
鍾祥又眨了一下眼,鍾源投下擔憂的眼神,狠一狠心,扭頭就走。公孫佳湊到鍾祥耳邊說:「我都知道,您放心。我會幫大哥的,也會儘力勸舅舅、舅媽他們。還有……大姨母的事情,我都記得。」
鍾祥的眼睛忽然睜得很大,喉嚨里的「嗬嗬」聲更響。公孫佳忙說:「別急!別急!不是現在!咱先穩住!紀家會翻騰,咱們退!陛下和東宮沒得退。我會讓東宮沒得退。」
鍾祥更急。公孫佳在他耳邊說:「兒大不由娘。」鍾祥稍稍安靜了下來,公孫佳道:「我有數的。我守孝,您也守孝,咱都先縮著,比這更難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好些事兒,你們不對我講,我也知道的。陛下有旨意下來之前,我們都會裝作無事發生。」
鍾祥喘息聲漸漸變小,看著有要睡著的樣子,公孫佳也吃不準這是個什麼情況,趕緊又叫了御醫來看。御醫頗有些束手無策,中風這毛病,也是看命。憑你是醫國手,也沒什麼一劑靈的法子治好它。輕微的或許好得快些,鍾祥這樣的,只能是慢慢調養。
公孫佳往後退了退,不期然撞到了一個人,回頭一看是常安公主,叫了一聲:「舅母。」
常安公主一聲嘆息:「好孩子。你,唉……」
公孫佳道:「我都知道啦,不會再問您了。」
常安公主也不意外,拉著她的手,到外間小榻上坐下,說:「知道就好,心裡有個數兒。都說男主外、女主內,倒霉的時候卻是男女一塊兒受罪,不會因為你是女孩子就少吃苦。甚至會更苦。」
「是。」
常安公主道:「我倒想護你一世,可你這命數,怕也是不得安閑的。」
公孫佳笑了。
常安公主也笑了:「那就站起來,往前走吧。」
「哎!」
常安公主忽然揚起了眉毛:「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就回來,還有我呢!」公孫佳看著她,只覺得這位舅母年輕的時候也一定有許多精彩的故事。公孫佳道:「好。您,也有我。」
常安公主道:「你做事,不必顧慮你大哥。他雖是我生的,也沒道理叫你遷就他。」
「咦?」
常安公主搖搖頭:「你看過打拳嗎?」
「一點點。」
「沒練過吧?」
「沒有。」
「打拳的時候,要蓄力,能回收,收放自如才是最上乘的拳法。如果沒法控制力道,怎麼辦呢?拳頭一旦打出去了,就永遠不要停,遇什麼,就砸碎什麼!這樣,你才能活。最怕猶猶豫豫,綿綿軟軟打又不敢打,不打又不甘心,跟個摸路的瞎子似的!」
公孫佳半天擔憂的情緒得到了緩解,人也振奮了起來:「是。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讓對家筋斷骨折。」
常安公主道:「還沒到那一步。不過,也不能太過大意。」
「是。舅母,幫我個忙。」
「什麼?」
「找個匣子,要與裝舍利子的寶函大小差不多……」
公孫佳一說話,常安公主就明白了:「好,就說你是來請舍利子回家的。」
公孫佳道:「那……不是,對了,要不,我再把舍利子送回來?放在外公這裡,我也好心安些。」
常安公主很猶豫,靖安長公主走了進來,公孫佳起身道:「外婆。」
靖安長公主一臉的猶豫,公孫佳道:「就這麼定了!舅母找匣子,要用紅綢包裹好,嫂嫂捧著送我回去,嫂嫂回來的時候將我家中舍利子帶回來。」
兩位公主都不說話,公孫佳道:「還猶豫什麼?天都要黑了!」催著延福郡主過來,與她一同回了公孫府。延福郡主在車上說:「我的心,撲撲的直跳。我看姓紀的不會安生。」
公孫佳道:「攔怕是攔不住的,不過是搶些時間,等陛下的章程罷了。咱們現在也只能做到這些。」
延福郡主一臉的愁容:「你不知道,在姓紀的手下討生活,難!」
公孫佳心道,可不難么?不難,我大姨能就死了?
到了公孫府,鍾秀娥還在著急,迎上來問:「出什麼事了?」延福郡主將匣子一扔,把住她的雙臂,說:「姑母,您別急,咱們回房慢慢說。」拖著她回房,將鍾祥的事講了。鍾秀娥霍地站了起來:「什麼?套車!我要去……」
公孫佳咳嗽了一聲,又用手杖用力地戳著青磚地面,鍾秀娥暫時安靜了下來,瞪著女兒。公孫佳道:「現在得保密,外公倒下的消息傳出去,真的會死人!」
鍾秀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坐了回去:「好,要我做什麼?」
延福郡主有些詫異,她的印象里,長一輩的女人們都很利落,要幹什麼就一定得干,鍾秀娥痛快地坐下了,這與她的認知不符。她擔心鍾秀娥這是表面一套、背後一套,叫了一聲:「姑母……」
鍾秀娥看了她一眼:「怎麼?我就是沒數兒的人嗎?我們裝孫子的時候,你們還沒出生呢!」
延福郡主噎了一下,公孫佳道:「嫂嫂,我們去取捨利子。」算了解了圍。
來的時候有公孫佳同車,回去的時候延福郡主自己坐在車上,捧著寶函,整個人無依無靠的,裹緊了斗篷還是覺得冷。心道:但願阿翁和阿爹有個對策。
至於什麼對策,她也想不出來。就盼著這對策一出,一切都安定下來,鍾家的權勢也不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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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奏本是鍾源親自寫就,親自送入宮中的。皇帝拿到這奏本掃一眼就知道不對,宣了他進來,兩人說了一陣悄悄話。
鄭須都不曾聽到內容,只聽到皇帝發怒的聲音:「我還要他為我分憂,他就矯情了起來!他要丁憂,我就讓他丁,他別再求著我要起複就行!你回去告訴他,想丁憂就要有丁憂的樣子,就別出府門一步!不許宣女樂!不許飲宴!不許見舊部!宣朱勛!」
朱勛就是朱郡王,公孫佳叫「朱翁翁」的那個,也是鍾祥的親家,公孫佳三舅母的親爹。本朝唯二的兩個異姓王之一。
鍾源略略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