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澄澈
公孫佳有小兩年睡得不怎麼樣了,她想的東西一點也不比別人少。
皇帝對太子說的那些個話她並不知道,她甚至不能保證自己能夠猜到皇帝的心思。坐在車裡,她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往後一仰,腦子一丁點也不想轉了。阿姜見狀擺了擺手,車子緩緩地起步,越跑越快,內外一片安靜,除了呼吸聲、車子動起來的聲音,再沒有一點響動可以驚動公孫佳了。
回到府里,鍾秀娥依舊在等著她。公孫佳打起精神來,往臉上掛了一個笑:「阿娘。」
鍾秀娥道:「哎喲,累了就別笑啦!跟我還這麼假客氣什麼?說說,怎麼回事?怎麼就突然想起來叫你過去了?」
鍾秀娥心裡其實很慌,她對她舅不能說是了解,卻有著與她那個皇帝舅舅幾十年相處的經驗。這個舅舅吧,是個好人,平時也很慈祥的,但是呢……說實話,她舅對女人並不如對男人重視。鍾秀娥的經驗是,當年她要嫁公孫昂之前,她舅召見過她,除此之外,沒有特別的召見。
前半段,她舅忙著造反,沒太多的空閑理她,很多時候是問她的功課之類的,鍾秀娥是個學渣,就怕。後半段,她舅見她也多半是因為她的婚姻、她的丈夫之類的。鍾秀娥跟舅舅算是親近的,也只有這些個相處的經驗。以己度人,鍾秀娥最怕的就是她舅突發奇想,要給她閨女做個媒什麼的,那不就完球了?真到那個地步,除了跑到她舅門前上吊,她真不知道該怎麼了。
公孫佳不知道鍾秀娥在慌些什麼,鍾秀娥裝得再鎮靜,公孫佳還是能感受得到親娘的不安。她就有點奇怪了,怎麼皇帝今天有點怪,親娘也有點怪了?答道:「是問阿爹當年的一些圖冊之類,我給獻上去了。」
鍾秀娥很不放心地問她:「沒別的事了?」
公孫佳上前挽著鍾秀娥的胳膊,兩人往上房裡走,邊走邊說:「沒有呀,阿娘是覺得會有什麼事嗎?」
鍾秀娥道:「沒,沒什麼。就怕猛地出什麼事兒。」
公孫佳道:「眼下沒什麼事兒,您就放心吧。陛下的心思可不在咱們身上,他且得看著紀家呢。」
說到紀家,鍾秀娥就理解了,對呀,還有誰會比紀家更能惹人煩呢?她的心略放鬆了些,說:「你也是,天冷了,好好歇著。」在她們這一輩人的眼裡,一冬一夏是對體弱的人最不友好的時候,得靜養。
公孫佳跟皇帝對完了話,自我感覺還湊合,她不敢保證自己就猜中了皇帝的想法、合了皇帝的心意,又不能有事就去問鍾祥這個卧病的老人,但是為了自己的目標她得拼一把。回來之後,她沒有召喚單良、榮校尉、薛維等人復盤,而是自己坐在窗下榻上靜想了一陣,覺得沒有什麼紕漏了,才緩緩地起身,問道:「祭品都準備好了嗎?」
公孫昂過世兩周的日子又快到了,這樣的祭奠是必須認真準備的。
阿姜答道:「都備得差不多了,還有些鮮果不好先拿過來也都預備下了。夫人都有數兒。」
公孫佳輕笑一聲:「哎,要不是阿娘,我都不知道該忙成什麼樣子。」阿姜也笑:「想來夫人也會這麼說,要不是有您,她老人家也不知道要忙成什麼樣子。」主僕二人相視一笑。
笑過了,公孫佳還不能休,她得開始準備過年了。時已入冬,公孫昂的兩周年祭是一件事,自己的產業陸續開始結算了,先是田莊的耕種產出,這個核算完了就是租金之類,又有些雜項。還有年禮,打拚到了公孫昂這個地位,多半得別人給他送禮,到了公孫佳的手上,她還要顧慮一些其他的人,有些人離京城遠一些了,還得提前送,現在就得預備上了。
又有之前那個「養老院」,公孫佳還得跟阿姜合計一下,除了當年的舊人,宮裡是不是有什麼人也想湊這個份子。這些都是寶貴的情報資源,甚至不需要他們主動打探什麼,他們的身上留下痕迹,對公孫佳都是有用的。
阿姜辦這個事很可靠,慢慢地向公孫佳彙報著有多少老人近來病了,又有幾個宮裡的人拿了錢帛來要求湊個份子買點田產占間房,預備在宮裡伺候不動的時候出來養老。公孫佳慢慢地聽了,沒有聽到鄭須的名字,眉頭微蹙,又舒展開了,暗笑自己想得太多:他自己置辦田園宅邸都夠了,哪裡用去廟裡度過餘生?且聽說鄭須在宮外也置了個家,那就更不用她來操心了。
想了一回,公孫佳對阿姜說:「不要什麼人都收。」
阿姜道:「明白的。況且——」
「嗯?」公孫佳看著她,等她的下文。
阿姜在公孫佳的目光下沒繃住,飛快地說出了下文:「他們宮裡也有些人三五成團的,湊個份子,置辦點小產業。多半是宦官們,湊個廟觀什麼的,像是學咱們的。宮人們倒少,唉,興許還想著出宮回家吧。真是傻。」
公孫佳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問道:「怎麼傻了?」
阿姜道:「她們縱使出了宮,又有多少人有家可歸呢?」
公孫佳想了一陣兒才想明白,宮女們入宮服役是少有出頭之日的,宮中放出宮女的時候是很少的,許多人從少年熬到白頭,甚至沒等白頭就熬死了。她那個「養老院」也因有些老人求情,收葬了幾個青年就死掉的宮人,有些人連正經名字都沒留下。
這些宮人,即使逢到什麼大旱之類的年份,由於五行陰陽之說,宮內陰氣太重要放她們出宮,也得在宮中服役十年以上才輪得到。一個女子,離家十年再回家,爹娘搞不好都死完了,哪裡還有家?
公孫佳點點頭:「哦。」
阿姜見她沒有發表意見,像是不感興趣的樣子,便不再提。世人皆苦,何必獨憐這些宮人呢?公孫佳自己都還是麻煩纏身的。阿姜將宮人們放到一邊,又說起「養老院」的賬目之類,公孫佳也是聽過就算完:「你看著就是。」
再問一些庶務,公孫佳便休息了。與皇帝對視,不是什麼人都能吃得消的,她換了衣裳,飯都不想吃了,腦子累得要命,躺著卻偏又睡不著,偏頭疼的毛病又找了上來。鬧得她這一天都不得安生,不但阿姜著急,鍾秀娥也不管余盛了,一直守著女兒,直等她第二天緩過來了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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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卻又是風平浪靜了。
興許是死人死習慣了,皇帝又選了一位老將,召過來將他安排給燕王,使他們在明年出征前多多協商,自政事堂往下,都沒有人再說什麼怪話。
公孫佳這裡,要準備父親過世兩周年祭。這次不需要她刻意的發帖子已有許多人想要過來湊個熱鬧了。公孫佳讓單良將去年周年時候的名單翻出來,與今年的名單做了個對比,兩個缺德鬼同時發笑了。
單良撫掌道:「妙極!妙極!」他近來笑得比以前多了許多,蓋因他看出來了,或許是紀家不做人的關係,今年這祭奠的賓客比去年可要多不少,來賓的份量也重了不少。須知,一旦家中的白事,頭七、周年之類是比較重要的,接下來得是除孝,夾在中間的兩周年不尷不尬,並不是什麼大日子。
然而今年比去年人要多,好些人彷彿是自動聚攏過來的。單良指著單子上靠前的幾個名字說:「政事堂都能在您面前湊齊了,吉兆啊!」
這話說得俏皮,公孫佳道:「不過紀氏為淵驅魚罷了。」
單良道:「他太貪了。要是像老郡王那般,專攻一條,誰又會對他不滿呢?」
公孫佳搖了搖頭:「不是他貪,他的攤子鋪得太大了。」攤子鋪得大,要接觸的人就多,就不可能面面俱到。紀氏的攤子本來就大,收攏不起來,自己也不想收攏。大勢又不利他,只要他不壓抑自己的欲-望,招致不滿是必然的。
單良堅持說:「還是貪。虎口奪食,奪恨,狼口奪食,奪怨,兔子嘴裡的草他都要薅出來,兔子急了還要咬人呢。要是這虎、狼、兔湊到了一起,嘿嘿……」
紀炳輝近來總往上推薦他的人,搞得不但武將,而且文臣也跟著一道不滿了起來。顯然,紀炳輝與趙司徒等人沒有談攏。趙司徒、李侍中、容尚書等人,以及遍布朝野的好些望族雖是姻親,卻並非鐵板一塊,並不是與其中某一個人談妥了交易就算完成的。
這一點公孫佳是深有體會的,她與容逸處得還行,與江仙仙算是朋友。即便如此,李侍中還得讓孫子娶個章晴當保險,雖然是做了個未來的表姐夫,也不肯讓容逸做個中間商白賺差價。這些望族之間,你娶我、我娶你,關係複雜得猶如蛛網,誰家蛛網是靠一根線串起來的呢?
對單良這種樂觀,公孫佳只說了一句:「那不正好?讓他們玩去吧,咱們只做好咱們的事。先生,咱們合計一下,萬一再有什麼不長眼的攪了祭儀。」
兩人想了許多場景,不意到祭奠這一天竟然無事發生。上次冥誕過來小有口角的紀氏,這次派人送了奠禮來,並沒有全家出動,只有紀宸到了,也沒有與鍾家的人發生任何的衝突。趙司徒等人竟也到了,也是和和氣氣,彷彿不知道自己家門生的官位被搶了一般。趙司徒還對公孫佳說:「今天,陛下命江尚書往祭烈侯了。」
江尚書是江仙仙的親叔叔,江家也是個大族,江仙仙與容逸可謂是門當戶對。公孫佳也很遵循禮儀地一禮以示尊敬:「是陛下隆恩。」
趙司徒看了她一眼,心道,這禮是對的,怎麼又有哪裡不對了?尋思了一下,恍然大悟:這就是個男子的禮,她……好么,一身男裝,很搭的。趙司徒又看了公孫佳一眼,心說,也行。
作為鍾祥口中的「老陰鬼」,趙司徒將這事記在心裡了,等到祭禮過了,又熬到了過年,也沒見公孫佳這裡有什麼事。直到來年春天,邊關急警,朝廷依著皇帝之前的布置有序的調動。
這一回依舊是皇太子送行,紀宸、朱羆、燕王三路,太子都客客氣氣地給送走。趙司徒也不免要「隨喜」,尤其是燕王,既是皇子又是親王,趙司徒也不能託大。
送完了燕王回來,趙司徒便問左右的人:「烈侯家裡,還有合適婚配的人嗎?」
左右答道:「沒有。烈侯只有一女,並不宜婚配,只會招贅,娶之不妥。烈侯有養子養女各一,養女喬氏嫁與餘澤家。養子丁晞……為人平庸。」
趙司徒聽了,不由跺腳:「下手晚了,難道要從鍾家找?」
趙朗在一邊聽了,很是奇怪,問道:「阿翁何出此言?烈侯與鍾家……咦?為了那位縣主?這又是為何?」
趙司徒認真地問趙朗:「你覺得那位縣主如何?」
趙朗低頭想了一下,說:「聽說,宮中有議論,陛下曾有考語——赤子之心,澄澈見底。」
趙司徒毫不掩飾地一聲嗤笑:「你呀!還是不行!兩寸深的淺溪,也能一眼見底,十丈深潭,也能一眼見底,澄澈?踩進溪水裡沒不了你的腳面,還能把水踩渾了。十個你疊著沉到潭裡,你都探不出頭來。那也叫澄澈!哎喲,哎喲!世間的小傻子怎麼那麼多呢?」
趙朗大驚,鄭重地請教:「阿翁,那位縣主確非庸常之人,可阿翁為何獨對她有此考評?」
趙司徒搖了搖頭,說:「看到了嗎?安國公的護衛,服色不一的。她給了安國公親衛,數目還不少。」
「那又如何?」
「鍾氏缺人嗎?」
「咦?」
趙司徒的表情很嚴肅,說:「她在練兵,練不了自己也要練手下。這些兵馬只要能回來,就是她的底牌。可笑有的人還以為她這是為了支持外家。給外家助力,得是她自己不行!她恩養亡父舊部的遺孀,為遺孤請封,為舊部爭利,哪一點不行了?這樣做完了,再將自己的部曲家將找個由頭派上前線,就不是為人做嫁了!這些人,是會對她死心踏地的。」
趙司徒自己領兵不行,然而一些常有的門道,他還是倚仗著自己的經驗與智力看出了端倪。
趙朗吃了一驚,說:「如此看來,她竟是從烈侯過世之日起就沒有閑著了?這也太……」說著,他打了個寒顫。
趙司徒橫了孫子一眼,說:「出息!你這條就不如容家十九郎,他多麼的穩重,你學著點。」
「是,」趙朗摻著趙司徒往廳里走,邊走邊問,「那十九郎是看出來了?」
趙司徒道:「不中亦不遠矣!哪怕開始沒看出來,現在也該明白了。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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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司徒爺孫議論著公孫佳,公孫佳也在靖安長公主面前議事。鍾祥的身體時好時壞,今年送人出征,他就沒有再出城。賣慘的事有一回就夠了,多了,看客就不覺得他慘只覺得應該了。所以這一次的會面,靖安長公主沒有再勞動鍾祥,而是與鍾秀娥、常安公主等人湊到一起,討論公孫佳。
這是靖安長公主要求的,她的心裡埋著一件事兒,等人聚齊了,靖安長公主便扔下了一句話:「從今而後,都要小心。」
湖陽公主道:「這是當然的啦,大郎(鍾源)出征,咱們依舊關門過日子。紀宸也走了,我看紀家也沒幾個硬殼的螃蟹了。」
靖安長公主道:「你這是缺心眼兒,誰說那個!藥王,新年一過,你十五了!再一個月,你該除服了。」
公孫佳死了親爹,她服的是最重的一重服,說是三年,滿打滿算其實是二十七個月,馬上就要出孝了。今年她又十五歲,除服之後沒幾個月就是她的生日。及笄的歲數還是很重要的。靖安長公主擔憂的是公孫佳的婚事。
她恨不得現在就跑到皇帝那裡催著他下旨,趕緊給公孫佳襲爵算了!
湖陽公主卻叫了起來:「哪個王八羔子要打咱們藥王的主意嗎?」
及笄、出孝,聯想到出嫁,沒毛病!
所有人都嚴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