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參奏
公孫佳沒有封園子,一旦封了園子,大小就算個事兒,會引來特意的關注。她沒想把吳選的事兒弄得太大,這一天這園子有別人預定也接待。一般請客、出遊么,都是各玩各的,除非隔壁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再派僕人等去互通個信兒,覺得有必要見面了,兩家主人再移席相見,投緣了就交個朋友。
現在這個不一樣,聽那動靜就是打起來了。公孫佳自己請客已不喜歡被人攪局,再在自己的產業上有人鬧事,就更不開心了。
元錚深明此理,按著佩刀便往聲源去而去。
出事的地方已經被陸續趕來的健壯家丁圍了起來,公孫佳這兒的守衛要麼是家將褪下來的,要麼是精選的健壯家丁,事發突然,他們略失先手,反應過來之後動作非常迅速。
元錚到了先從人縫裡掃了一眼被圍起來的人,眉頭就皺了一下,這情況略眼熟。守衛圍成的圈子裡一看就有兩方人,一方是衣著整齊的青壯年男子,手裡持著武器,另一方則是兩個瑟縮的人影。想當年,元錚混進京城,剛被公孫佳帶回府的那個新年,他也是這麼惶惶地被一群人追趕。
展平了自己的表情,元錚不動聲色地走上前,先問自家守衛:「君侯問,有什麼事?」
守衛憑衣服認出這是自己人,憑臉認出了他是誰:「小元?不是什麼大事兒,就是鄉下來的土包子,又不知道輕重,開始當街拿人了!」
因為元錚是代公孫佳來問話的,守衛就解釋得詳細了一點:「那兩個,是要上京告狀的。他們家裡的主母生得好看,上香的時候叫個路過的二傻子瞧上了,搶回了京里……」就是一個升職要到京城任職的人,志得意滿太飄了,路過搶了人以為沒什麼,被搶的這家不幹了,一路追索追到了京城。
追得太煩了,搶人的倒先惱了,沿途打一頓打不走,眼看追進了京城,索性派人要將苦主一家捉了打出京城。
在京城,這種事情也不算罕見。無論是當年李銘那樣的,還是一些才找到了門路發跡,到了京城做官的,才到京城不知水深,就容易干出些不該乾的事兒來。京城的權貴們強搶民女的事兒也沒少干,但是多半互相之間有點交情,不至於一路追殺到別人家的園子里。
元錚沉聲問道:「是哪家搶人的?」
這搶人的就厲害了,雖被圍起來卻還不怯,居然大聲嚷嚷:「我們是紀將軍麾下……」
守衛一聲嗤笑:「不過是個雜號將軍罷了,就是紀宸,也不過征北而已……」
在公孫府的人面前提位號就是自取其辱了,紀宸升職到現在也只是征北將軍,他麾下的雜號將軍就更數不上號。哪怕公孫佳現在只是襲爵而未開府,手下如今都還是昔日驃騎的舊班底,哪會覺得雜號將軍有什麼可以誇耀的?
元錚點點頭:「按住了,我去回話,別讓他們再驚擾到了他人。他們不體面,咱們要體面。」
「放心。」
元錚又按著刀回去了,身後,守衛們一擁而上,將追人、被追的一齊拿下,嘴一塞,世界都清凈了。
元錚去后不久,那邊聲音就消了,公孫佳已是比較滿意了。待元錚回來附耳彙報完了,公孫佳點點頭:「原來如此。」
此時,最緊張的要數吳選了,他深恐自己的運氣不好,明明是給他做個臉的事兒再遇到個攪局的,功虧一簣,豈不要虧死?他緊緊地盯著公孫佳的反應,生怕自己又走背運。哪知當鍾佑霖問:「怎麼了?」
公孫佳卻微笑了一下,說:「好事。」
朱瑛問道:「什麼好事兒,我也要聽!」
他叫了幾聲也要聽之後,紈絝們都靜了下來,也不盯著舞女看了,也不捲袖子吆喝賭錢了,都聽公孫佳說是什麼好事。公孫佳道:「往常都是咱們被參,如今咱們也做一回道德先生,怎麼樣?」
眾紈絝一齊叫好!
叫完了,由朱瑛發問:「那咱們怎麼做?」
公孫佳先下令把苦主帶過來,讓他們寫狀紙文書,按了手印、確認無誤。再低聲吩咐單宇,單宇領命,去尋被搶走的婦人。有人名、有地址,問了相貌衣著,先將人找到。
這事在吳選看來是辦得周密,比他那個爭寵失敗的姐姐要厲害得多,但是在朱瑛等人的眼裡就不夠痛快了。信都侯在座上挪了好幾下,有點坐不住了,問:「不打上他們家嗎?」
公孫佳道:「何必去打?」今時不同往日,這家苦主也不是窮到叮噹響,還薄有產業,也曾遞過狀紙的。這些東西,她現在能通過趙、李、容的關係網把證據給它搞到、坐實。她要做的,可不是一味的打殺。
不過看朱瑛等人的樣子,不出出氣是不可能的。公孫佳看看鐘佑霖擔憂的表情,這表哥又要跳出來罵人了,她擺擺手,說:「鑿冰,開到三尺見方他們還不滾,都填進冰窟窿里去!」
朱瑛高興了,咧了咧嘴,信都侯卻搖了搖頭:「公孫,你真是太善良了!」這不就是嚇唬人么?就得拿著這些走狗打上紀家的門才好。
信都侯等人這麼樣子是有原因的,他們與紀家也不是特別的和睦。說起來,「賀州同鄉」是有大賀州、小賀州之分的。小賀州是最早圍繞皇帝的那一群人,其中之佼佼者就是鍾祥、朱勛,後來又多了霍雲蔚他爹等人。大賀州是連同紀氏一同算在內的,紀氏的勢力與賀州相鄰,兩家聯姻之後可謂一家。本朝立國之後,皇帝為了照顧自己的家鄉,將這一片地方划入了賀州的轄區,並成了一個比較大的行政區,賀州成了個上州。
然而紀氏不大瞧得上這些老賀州人,日常跟大家說不到一塊兒去,紀炳輝更以他的門第為傲。舉個例子,御史。紀炳輝是開府的實權人物,但是與文臣的關係又不錯,對御史的影響也是有一些的。但是,御史常年參奏老賀州的紈絝們,對新賀州的子弟就比較寬容。
要不這些人怎麼能這麼快接受公孫佳的呢?底子就在這裡。
憑什麼大家都是渣,只有我挨打?
遇到個紀氏的部將犯事兒,又有人要追究,信都侯等人都等著公孫佳開一把大的呢。公孫佳此時又只是趕人,拿證據,也不親自動手了,就有點小失望。
公孫佳對上信都侯的眼睛,又笑了,她要是讓這些人都猜到了,還混什麼朝廷?這些人在朝廷里都是墊底的腦子。她對鍾佑霖道:「哥哥,得你跑一趟。」
鍾佑霖挺起了胸脯:「做什麼?」
「把小姨父請來!」
延安郡王是正經的京兆,京里有什麼事兒得歸他管。公孫佳又多說了一句:「記得跟表哥說一聲。」這表哥說的是章明。鍾佑霖道:「好嘞!」瞪了自己的狐朋狗友們,「你們不許支使藥王!不然我回來跟你們算賬!」
他走了,公孫佳對信都侯道:「不解氣?」
信都侯哼哼了兩聲,公孫佳說:「小元,去,看著他們,走脫了一個,今天咱們回家就好好說道說道。」
元錚靴跟一碰,抱拳道:「是!」
信都侯還沒反應過來這命令是什麼意思,吳選已經完全明白了,目光里閃著絲驚恐。冰洞開到三尺,人還不滾,就填進去。按住了不許走脫,還怎麼滾?這是打定主意要把人塞進去了?想到一群人被告知冰洞鑿好就要塞進去凍死、淹死,卻被死死釘在原地不能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冰洞鑿好。
一聲聲鑿冰的聲音就是催命的鐘聲,一點點裂開的冰面就是吞噬生命的巨口,這種具象化的等死的絕望……
吳選心裡又是恐懼又是興奮。
朱瑛是個行動派,已經拖著樂陵侯跑在元錚後面跟著看熱鬧了,一群人呼呼啦啦都跑了去,眼看著冰窟窿鑿好了,人塞了進去。噗通一個,噗通又一個……
公孫佳問吳選:「你不去看看熱鬧?」
「我、我……」
公孫佳說:「不願意就算了,也不必太合群。今天的事兒,就這樣吧。看來他們也沒心情做別的人,好在你們都認識了。以前的事,翻篇了。」
吳選伏在地上,說不出話來,身體微微地顫抖。公孫佳道:「阿姜。」
阿姜上前:「吳郎君,請吧,我給您安排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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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選被送走,壓根不知道被塞進冰窟窿里的人最終被撈了出來,根本沒有死。
信都侯等人看了一回,過了癮,對再把人撈出來也就沒有太大的意見了。回來重整酒宴,那邊單宇也已經偵知了被搶婦人的位置,回來複命。公孫佳道:「好,等郡王來了,讓他帶人去解救!狀紙呢?」
信都侯道:「哎,要這麼麻煩么?」
公孫佳道:「你且等著看。」
延安郡王被鍾佑霖從另一家的宴會上拖了過來,看了人證、物證,不得不說:「我這就去拿人!」好要命,他兒子還在背後盯著他。
公孫佳深深一禮:「郡王為國操勞,辛苦了。」
延安郡王還能說什麼?苦哈哈地說:「大過年的哎!」
章明對錶妹的所做所為頗為贊同,說:「能將這些人帶好,你也辛苦了。」信都侯這些都是什麼人呀?今天接到消息,說強搶民女的不是他們,他們反而是跟著公孫佳搖旗吶喊解救民女的人,章明下巴都要驚掉了。這對少年老成的世子來說,是極其罕見的。
公孫佳道:「我們準備聯名上表,你要不要也簽個名?」
章明問道:「你想好了?這一下可不止是得罪一家的事兒。」
公孫佳道:「什麼得罪?我只是提醒御史,不要只盯著一棵樹摘果子,好煩的。」
章明想了一下,說:「奏本呢?筆呢?」
「呃……還沒寫。」
一瞬間,章明覺得這個表妹好像也不是很靠譜。氣道:「你去寫,明天我去找你,還有,這些人你……」
「放心,我理會得。」
章明這才跟著延安郡王去抓人。
這父子倆走了之後,信都侯又覺得不過癮了:「咱們為什麼不也跟著過去呢?」
鍾佑霖比他明白些,罵道:「你還攛掇呢!我們把小姑父都坑進去了,這人情面子是能隨便使的嗎?我回家又要挨罵了。」延安郡王是他小姑父,還是他的堂舅,回家親媽可能要打他。鍾佑霖可憐兮兮地看著公孫佳。
公孫佳道:「怕什麼?我做事,什麼時候不好收場了?快著些,合計一下奏本。」
她就說了奏本的大意,即,他們過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發現了行兇者的身份之後上報了京兆,他們真是守法的好……呃……二世祖。又說,行兇者也是賀州人,這樣可真不好,人們總說我們是暴發戶,這樣太給我們賀州人丟臉了,提倡所有的賀州老鄉遵紀守法。
信都侯聽了就樂了:「嘿!紀家的人也算是賀州人?」
還真算,只不過平常誰都沒把他們算進去。現在公孫佳筆一揮,把這些人也算成了賀州人,把他們從沾上了紀氏清流庇佑的邊兒上扯了下來。
何況,公孫佳笑道:「你們不會抓他們的把柄嗎?鄉里鄉親的,幫幫他們!督促他們改邪歸正!」
好些年了,清流雙標的毛病也是難改。說穿了,再清正嚴明的人,五服九族不可能沒有一個混蛋,為什麼只有老賀州的子弟被參得多?當然,暴發戶臭毛病多是真的,可比例、風評也不應該如此驚人不是?
現在紀炳輝自己跟趙司徒他們掰腕子,多好的機會?公孫佳可不想錯過。
再者,這群紈絝也是真的閑得慌,給他們找點事做,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盯著紀氏,紈絝們自己惹事生非的功夫就少了,也算是曲線救國了。同時,讓這些紈絝以及他們背後的親朋好友們給紀氏的勢力找點麻煩,多好呀!
朱瑛第一個叫好:「妙!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他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人,而文人里御史再不瀟洒也是個令人尊敬的職業,他頂願意蹭一蹭這個事兒的。
信都侯慢一步贊同,他的氣終於順了!「合該如此,總叫他們參我們,現在也輪到我們參他們了!我怎麼早沒想到這個呢?」
公孫佳道:「你自己先別犯事兒。」
信都侯道:「那不礙於事兒的,我不犯大事兒,他們參我,不痛不癢。他們好裝個好人,我參一參他們,把他們的房頂掀開,叫裡頭髒的臭的都顯出來丟人現眼,看誰丟臉!」
所有的人里,鍾佑霖的文筆算最流暢的,由他起了個草稿,公孫佳一看,只嘆了一口氣,說:「小元,你來。」
最後由元錚起草了個還顯稚嫩的草稿,讓鍾佑霖去謄寫,大家都署名。平日里「紈絝」、「紈絝」地叫,這些人與純粹意義上的紈絝還是有些區別的,那些紈絝是頂著父祖的名頭吃喝玩樂不幹正事,公孫佳這邊的「紈絝」們,除了朱瑛還有親爹管著,別人自己就是當家人!十幾個人都有爵位,還是開國功勛留下來的爵位。
簽上了名字,份量極重。
信都侯等心滿意足,問道:「還要做什麼?」
公孫佳道:「我去尋趙翁翁他們聊一聊。」
鍾佑霖道:「我陪你去吧?」
朱瑛等人也說要隨車前往。
公孫佳道:「都不用,你們這幾天千萬別與人起衝突就行。別到時候大家互相參來參去的。」
朱瑛等人都答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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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接著就去見了趙司徒。
她將事情說與趙司徒,趙司徒道:「倒也是個辦法,陛下也時常為這些人頭疼,若使他們能夠改惡向善,也是大功一件。」
公孫佳道:「還有另一件事,翁翁請看。」
她給趙司徒看的是一份對照的表格,上面列著近十年來被參的人、所參他們的御史,這些人的派系等等。
趙司徒看完了,將表格扣到了一邊,公孫佳緩緩地說:「御史職責所在,不避親疏,我敬佩。可只盯著一群人蔘,當別的惡事都不存在的,黨同伐異,這是黨爭!長此以往,會出亂子的。一樣米養百樣人,世間的人本就不同,想把他們捏在一起本來就難,反其道而行之,怕是要禍起蕭牆的。何況,如今邊境尚稱不上安寧。」
趙司徒用力地點了點頭:「不錯。」
「所以……」
趙司徒道:「我與老謝聊聊吧。」
公孫佳道:「馬上打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您才是中流砥柱,這些事兒,靠您了。」
趙司徒道:「老了,老了。後生可畏呀。你讓信都侯他們瞪起眼睛來參人,也要當心禍起蕭牆。」
公孫佳笑了,反問道:「您覺得他們干正事,能有多大的耐心?」
趙司徒大笑:「那你就要不停地給他們找事做了。」
「也不用太費心,他們知道自己端的是誰的碗。」
趙司徒頷首,捻須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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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公孫佳等人就聯名上了一本,經趙司徒檢查,遞到了皇帝的手裡。延安郡王、公孫佳、紀宸、信都侯等都被召到了宮裡。
公孫佳等人早串好了供,延安郡王只管拿狀紙、證人、證據呈給皇帝。公孫佳與信都侯等只說了自己所見——將人塞進冰窟窿里自然是不會講的,「犯人」也都上交了。其餘的一個字也沒提紀氏,更不提紀宸。
紀宸謝罪,紀炳輝也只好跟著領一個沒有教導好兒子的錯。
公孫佳倒又做起好人來,說:「疏於管教就不是什麼大事兒,誰家沒千百個奴僕?能一個一個的管得著么?咱們各自警醒就完事兒啦。」
李侍中還要批評她:「此言差矣!怎能不加管教?為君為父,是有教導之責的!」
這些嘴皮子官司只是表面,真正讓人疼的是,這才調入京的雜號將軍就被免職了,皇帝命朱勛重新考核新晉的將領。在這樣的調動之下,趙司徒裁撤更換了數名御史,就沒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
信都侯等人果如公孫佳所言,盯著紀炳輝一系的紈絝不到一個月,之後就懈怠了,依舊是吃喝玩樂,又上了新御史們的黑名單。對此,公孫佳也唯有一笑而已,帶不動,能怎麼樣?
「瞧瞧,這都什麼事兒呀。」公孫佳將邸報拍給元錚。
元錚接過了一看,信都又被參了,這一回是他的管家借他的勢力強佔民田,御史參完了。信都侯倒是乖覺,他從公孫佳那裡學到了一個辦法:我錯了,下回還敢。這回被查了,我就退回去。下回繼續。屢教不改,但屢次他都肯認錯,也是一道奇景了。
元錚道:「總比事後報復的強些。只是不堪大用。」
「你又知道了?」
「沒一點狠勁,沒一點恆心,周而復始,不過是因為人性本貪。是貪念驅動他,他連貪念都無法控制。驅動他的貪念,也比別人的小。」
公孫佳笑得一抖一抖的:「你這話千萬別叫他聽到,太埋汰他了!他要生氣的。」
元錚道:「我不怕他生氣,他怕你,就不會動我。動了,我也打得過他。」
公孫佳笑得更厲害了,指著他說:「你呀,你呀。哎,那你再說說別人。」
元錚又依次說了樂陵侯等人,說到朱瑛時,說:「朱郎君那裡過去了,吳選那裡還沒有過去。」
「怎麼說過吳瀹了?」公孫佳覺得奇怪,問道,「他又有什麼過不去的?」
「一個是打人的,一個是挨打的。對打人的那個說,你打完了,過去了。他當然不會追究。對挨了打的說,你挨完打了,過去了,他還沒有報復回去,會記仇的。你對他再多說幾次翻篇,他也會對你生氣的。」
公孫佳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