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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問詢

  公孫佳此時,  只知道皇帝厲害,從未親身經歷過皇帝有多麼厲害。她聽過許多故事,但是講故事的人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  將自己被皇帝訓的經歷美化了不知道多倍,  以致她根本無從得知這種壓力。

  鍾祥那群人,  日常喝酒吹牛的時候,  是不會講自己多麼慫的,語言的描述永遠不及親身經歷。且無論是鍾祥還是公孫昂,  想栽培她的時候已經晚了,安排她的時候沒到涉及這方面的教育兩人就都死了。

  公孫佳像個菜鳥,  頗有瑟瑟發抖之感。心裡還有一絲僥倖:這麼多人,又有司徒、太尉在,怎麼也輪不到我吧?紀炳輝難道不會搶話嗎?

  不好意思,  他們都不敢說話!

  皇帝認真起來,  無人敢攖其鋒。

  同樣試圖隱身的霍雲蔚心道:壞了,難道她之前沒被考過?

  皇帝有那麼一個習慣,  他不吝嗇指點自己看好的晚輩、臣下,襟懷實在坦蕩。他最喜愛的人也都沒讓他失望,無論是表弟還是外甥女婿,又或者舊臣之子,養成之後都是忠心耿耿。皇帝這個習慣也一直保留了下來。

  不知道鍾祥他們有沒有總結出經驗,霍雲蔚是總結出了一個經驗:一件大事,皇帝不會給你事後復盤,只要不是特別著急,他會先問你的意見,然後再給出自己的答案。並且一定是從在場最年輕、資歷最淺的人開始問。

  如果公孫佳早點問霍雲蔚,又或者霍雲蔚早點想到公孫佳沒這個經驗,  他一定會告訴公孫佳他的猜測:皇帝面前無廢物,大佬們必然比青澀的新手考慮得更周到,話都讓大佬說完了,新手還能說什麼?只好隨聲附和了。

  這樣的磨練提升很快,任誰在這樣一批大佬面前經受過幾次考慮,只要沒被逼瘋,也就練出來了。但是對個人的要求,尤其是心理素質的要求是極高的。

  公孫佳是年輕一代里的佼佼者,跟大佬談笑風生面不改色的,可是面對皇帝……霍雲蔚心裡也沒個底。

  果然,皇帝一開口就問公孫佳:「公孫佳,你怎麼看?」

  公孫佳先懵了一下,皇帝幾乎沒有用這麼正式的口氣在這樣的場合里叫她全名,還第一個問了她,她都不明白這是為啥!她一頓,有點磕絆地說:「怎、怎麼看?」

  「嗯?對,這件事,怎麼看?」

  公孫佳雙手交疊掐了自己一把,還是有點不順:「那個,祭天還是要祭的。還得熱熱鬧鬧的。」

  皇帝微調了一下坐姿,目光卻不曾離開她,公孫佳聲音都有點不像是她自己的了,續道:「冬至快到了,那什麼,為個胡人耽誤了大典有失朝廷風範。得給軍民信心。」

  說著說著,她順了一點,覺得皇帝似乎沒有生氣,她膽子大了一些,腰也挺直了,一仰下巴:「嗯,再說兵事,不對,我想想。哦,我才看了兵部的檔,這幾年朝廷已有了布局才調成現在這樣,臣不宜另起爐灶再說調度。能在布局之上穩住,就不要輕動。」

  霍雲蔚一邊極輕微地給她點了點頭,公孫佳心說,霍叔叔,咱們等會兒再算這個賬。口上又說:「臣與胡騎大隊不曾交手,估算或有誤差,不過天時地利倒是知道的。快入冬了,秋糧差不多也收完了,第一步,堅壁清野是最好的選擇。」

  皇帝笑了。

  他一笑,公孫佳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心思也活絡了:不對呀,這事兒不會特別的緊急,真緊急了,皇帝自己就已經拿完主意了。這麼一想,她又想多了,原本想說的話,她也咽了一些,比如戰爭的後勤之類,以及地方官府的配合,再有最好的防守是反擊。

  皇帝轉頭又問霍雲蔚,霍雲蔚心道:還好,大侄女沒把所有的話都說完。

  他接著又說了後勤與配合,又及皇子出鎮的事情,希望皇子出鎮就行了,先不要放到前線去。皇帝再問朱雄:「兵部銓選,結果如何?」

  朱雄以前被叫過來也就是問這個,這個他熟,答道:「兵部一定加緊。」

  下一個是紀宸,他需要是給他的補給要充足,兵員也要足夠。並且建議:「守不如攻,不若趁勢反擊,將其大部一舉擊潰,一旦散成各個部落,就不能成為邊患,至多是騷擾。」

  皇帝又一個一個問上去,最後才綜合下令,這一回他不弄什麼三角型的陣形了,紀宸左路、燕王右路,也甭居中了,你們出征。左右路的安排也是個慣例,因為地型就那樣,北邊南下,絕大部分是左路為主,所以放紀宸在左路。右路這邊,皇帝以仍以朱羆為大將。同時命人傳訊給鍾保國,讓他準備好,隨時奪情起複上戰場。

  補給後勤交給趙司徒,下令兵部銓選暫停,各將校仍歸其位。接著定下了初步的戰略,就是堅壁清野,因為冬季作戰己方的消耗也是很成問題的。嚴令輕易不許追過界去,說這個話的時候,皇帝深深地看了紀宸一眼。

  議程結束,皇帝說:「都忙起來吧。兵部,銓選雖停,調度還是要做起來的。馬匹、軍械都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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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一聲令下,底下人就忙碌了起來。公孫佳與朱雄都忙,皇帝下令停銓選,是因為兵部管的是軍官,一旦有升降任免,就是個「臨陣換將」。為了穩定,現在就不能輕動。但是又不能完全不動,兵部還得剔掉一些實在不行的,以及如果可能,選幾個有潛力的。

  朱雄臉都綠了,回去的路上就對公孫佳說:「你說,這合理嗎?」

  公孫佳道:「這麼做挺對的呀。」

  「那你來!」

  「別,軍械的事兒我還沒弄明白呢。」

  「死物。」

  「死物也是活人再用,死物弄不好,能把活人變死人的。」

  朱雄一想,也對,又跟公孫佳說:「你做宣撫使出去,可見過什麼合用的人么?咱們別便宜了外人。」

  公孫佳與他一人一句,已進了兵部,慢慢踏上台階,說:「您手裡沒有合適的人了?」

  朱雄道:「有是有,也不能什麼好處都自己佔了,你知道吧?給我幾個人,我給你安排了。你把軍械、地圖給我安排好了,別叫紀宸抓住把柄。他娘的,上回……」

  上回紀宸要得太多,生氣的何者是趙司徒呢?朱雄當時主持兵部,也被催逼得夠嗆。他很小心眼地對公孫佳道:「我看他一定貪污了!我這不是說他的壞話,咱們自己人關起門來講,他那損耗比誰都多,合理嗎?你可得想好了怎麼應付他。」

  公孫佳道:「好。」

  「還有地圖,別叫他們說什麼『走錯了路是因為地圖不準』推卸了責任。他娘的,他把燕王閃出來遇險,倒怪上我了,好似我們兄弟倆合謀要害人一般。」

  公孫佳灌了兩耳朵紀宸的壞話,轉頭忙了個昏天黑地。她沒有貿然給朱雄名單,而是小心地從朱雄那兒拿了幾張空白的,準備回去自己填,寫一些比較穩妥的人塞進岷王的隨行隊伍里。當年她收養了一些公孫昂舊部的舊孤,內有蔭封的,也到了拼搏仕途的時候。只是很遺憾,這些人里還沒有發現特別有天賦的,只能做個普通軍官,勝在人數不算少,公孫佳都給往裡塞了。

  地圖她準備好了,一共若干份,雕版印的,捲成幾十個捲兒,命人抱到御前,聽憑燕王、紀宸自己抽籤式的各分一半走。

  公孫佳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朱雄說的「貪污」上了,因為紀宸索要的物資確實過多,這不合理。她得先把這事兒查清楚了,為以後的交鋒準備好武器。在那之前,她將給紀宸準備的軍械都整得好好的,甚至親自去了武庫檢查了其中一部分。給左路軍配的並不遜於右路,樣樣上心。

  期間,只有在冬至的時候參加一個祭天休息了一天,其餘時間連軸轉。除開本職,還要應付突發事件——太子也不知道怎麼的,竟能說動皇帝,把章旭也塞到了出鎮的名單里。這個名單現在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岷王,一個就是章旭,章旭成婚前就封為郡王、設了王府好成婚,現在出征前還多得了五百戶的封戶。

  公孫佳又與朱雄一道,將章旭的隨從武官配齊。他們二人都是賀州出身,對老鄉都很熟,一水兒給配的與東宮有淵源的武將後裔,讓紀炳輝想插手都插不進去。公孫佳還友情貢獻了兩個文官的人選——容逸向她推薦的那個之前在宗正寺的容家二十三郎,以及趙儉私下托的一個他的同學。

  好容易將一切準備妥當,自己也瘦了一圈,無論皇帝還是政事堂都對她頗為滿意。朱雄更是被朱勛提著耳朵數落了一通:「你當年要是上手這麼快,何至於做不得尚書?」

  搞得朱雄差點要嫉妒起這個大侄女兒來。

  朱雄捂著耳朵對老婆抱怨:「阿爹未免太嚴格!」

  朱夫人笑道:「不嚴不嚴,嚴格是御史,阿爹是太尉,阿爹怎麼會嚴格呢?」

  朱雄道:「真該把藥王請到家裡來,讓阿爹過過有好女兒的癮!也省教他總看我不順眼要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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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雄哪裡知道,「好女兒」也不能令所有人滿意。

  就在朱雄覺得終於能夠鬆口氣,晚上喝點小酒聽個小曲的時候,公孫佳在自己的府里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大舅母常安公主。

  這位公主在京城裡難請的程度僅次於帝后,她比太子出現的次數都少,也不閑逛,只在為公孫佳撐腰的時候才肯動一動。公孫佳對這位舅母也是心懷感激,聽說她來了,衣服也不及換,披個大斗篷就抓著元錚的胳膊當支撐一路往外跑。

  阿姜跟在後面追著說:「門上說公主的模樣不對,也不肯聽我們引路奉茶,徑自走了來。」

  常安公主當時的樣子比她說的還要可怕一點,單良住在前面,知道這位公主的份量,也是急跑來迎接。常安公主硬懟的就是他,單良要引路,常安公主竟是回了他一句:「我認得路!」

  單良在公孫府也算是兩朝老臣,勞苦功高,親戚家也都比較尊敬他,一時被公主的黑臉整懵了。

  公孫佳與常安公主兩頭相向而行,在中廳里相遇。公孫佳叫一聲:「舅母。」就覺得不對,常安公主擱往常就要關心她的身體,說大冷的天不該不穿好衣服就出來之類的。今天,沒有。

  公孫佳小心地說:「有什麼事值得舅母親自跑這一趟?」

  常安公主道:「你要在這裡跟我說話?」

  「舅母請。」

  公孫佳把常安公主帶進自己的卧房,在暖和的小隔間里坐下,阿姜小心地奉上茶點,踮著腳尖離開了。順手扯走了元錚,並且把門給帶上了。

  閨房的隔扇並不隔間,仍能聽得到常安公主帶著冷硬的問話:「你為什麼給紀宸、章旭那麼的上心?你忘了咱們與紀氏的血仇了嗎?」

  公孫佳吃了一驚:「舅母這話從何說起?」

  常安公主道:「二郎是你攔下的?章旭是你薦的?他是紀氏的養子你不知道嗎?還有紀宸,他出征你那麼上心是做什麼?你要記得,你阿姨、你舅舅,都是紀氏害死的!還有你哥哥,他那麼的年輕,如今……」說到最後,常安公主落下淚來。

  公孫佳道:「我不敢忘。」

  常安公主道:「那你這是為什麼呀?我沒叫你為了私仇誤了國事,可這麼上心,我心裡堵!你舅舅當年、當年……」公孫佳她大舅當年重傷落下隱患以致早亡,常安公主一直把賬記紀家人頭上。再有一個公孫佳她大姨,這幾年又添一個鍾源……

  都是常安公主血親,或傷或死都與紀氏有關,尤其是丈夫和兒子,常安公主再看公孫佳為紀宸上心,換個別人她都要說「巴結」了。而公孫佳是她從小看著長大,十分疼愛的晚輩,這種不悅之感比個生人對紀宸好,更讓她受不了。

  常安公主打破了慣例,親自來問個明白了。

  公孫佳聽明白,湊上前,給常安公主擦眼淚,說:「因為怨恨還不夠深。」

  常安公主抬眼看她:「嗯?」

  公孫佳抹掉常安公主下睫上的一滴淚,輕聲說:「火拚,我現在不大能打得過紀宸。況且殺一個紀宸有什麼用?我要斬草除根!能辦到這件事的,只有皇帝、只有國法!無論是陛下還是殿下,對紀氏固然不喜,可都沒有心狠到那般地步。拔了紀氏的爪牙,他們就會滿意。您會滿意嗎?我不會!我永遠不會忘記聽說李銘那個狗東西找了個假貨要置我於死地時的心情,他紀炳輝公然與那個狗東西一唱一和!李銘全家,我不解恨!」

  「怨恨與你現在為他鞍前馬後有什麼關係?」

  「我要縱容他繼續驕橫下去,讓……兩宮不能容忍他們。我已在收集他們的罪證了。」勢壓天子,不反也得死。

  常安公主點點頭:「章旭呢?」

  「投胎投的是肚子,」公孫佳冷冷地說,「鳳子龍孫,誰還沒點傲氣呢?我對太子殿下說……」

  常安公主邊聽邊點頭,說:「既然這樣,當時就不該給他娶紀家的女孩兒。」

  「當時他最合適,現在回過頭來,我還是覺得他娶紀英挺好。紀家不疑他,他又能明白自己的位置。」

  常安公主抬手捏了捏公孫佳的臉,說:「你呀!就是心眼兒太好了,想保那姐倆。紀家沒了,紀氏姐妹是保不住的。皇子皇孫離個婚,算什麼大事?」

  公孫佳有點想逃避,被常安公主捏著下巴扳過臉來,說:「今天是我誤會你了。以後你會更難,遇到比這個更折磨良心的事兒。要是難過了,就來跟我說說吧,我總留一副耳朵給你。」

  「哎。」

  「我得回去了,發現我不見了,他們不定亂成什麼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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