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矛盾
公孫佳留容泓一起吃了一餐飯, 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容泓心情正好,聽著細樂, 覺得這一餐委實不壞。除了「一家四口」之外,彭犀、單宇都是陪客, 彭犀見識不凡, 容泓與他也聊得來。
如果不是在公孫佳面前,看到這樣的席上出現一個單宇,容泓多半是要皺眉頭的,設宴么,總是男女分開的。公孫佳面前,有些東西是註定要被打破的,容泓絲毫沒覺得眼前這一切有什麼違和。因為無論大長公主也好、單宇也罷,都不是令人討厭的人。大長公主是個爽朗的老婦人,單宇的話又不多,容泓對她們並無惡感。
這一切主要還是因為公孫佳吸引了他最多的注意。
容泓知道公孫佳的長相, 卻沒與她打過什麼交道, 與她有交情的是容逸夫婦,與她打交道的是容尚書。他是從人盡皆知的事情里提煉出對公孫佳的評價的——典型的賀州暴發戶里的聰明人。暴發戶,財大氣粗不大講規矩,賀州, 勛貴手狠不吃虧, 聰明, 做事有辦法。
從公孫佳一路的軌跡來看, 也確實如此。無論容尚書父子怎麼對他說,公孫佳其實是個講道理的人,容泓面上說我知道了, 心裡仍然認為公孫佳即使是個婦人,也是個半野蠻的婦人。
直到現在同處一室,公孫佳又請他吃了頓飯。這些印象就統統推翻了!
公孫佳的外表極具欺騙性,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是一個標準的「弱女子」,這個弱女子還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妝容也不妖冶,除了穿得紅包了一點,她甚至不如元錚的相貌妖嬈。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連飲食的滋味都很合養生之道。聽的音樂雖不是黃鐘大呂那樣的鄭重,卻也不是靡靡之音。太莊重的音樂容泓會覺得她在裝模作樣,愈加顯得暴發。現在這樣就很好,不偏不倚,中庸。
她本人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那麼的恰到好處令人舒服,無怪乎大長公主時不時就要盯著她吃飯,誰有這麼樣一個外孫,也要捧到手心裡寵著。
覺得順眼了,容泓就變得更親切一些。公孫佳再給他安排了「教職」,就更合他的心意了。容泓嘆完他大哥容尚書算無遺策走在別人前頭,緊接著就在心裡誇了公孫佳一句:這「興辦學校」、「教化百姓」與「下車訪賢」一樣,都是賢者才會做的事情。
容泓也知道彭犀,這是燕王府的舊人,之前一直默默無聞,現在到了公孫佳的府里而章熙又沒有清算他,看來是有點故事的。容泓心下有點提防,只與彭犀說些場面話。
公孫佳看他們兩個在說話,笑道:「你們倆投緣就好,以後若有急事一時尋不到我,只管對長史講。對了,到了先不必急著去學里,城才建我也才來,學生還沒招齊呢。先給你幾天假,請到城裡轉一轉,有什麼覺得不好的地方,只管提出來,咱們商量著改。」
容泓順勢與公孫佳聊了起來:「不知博士、助教可曾齊備?」
公孫佳道:「正在選拔,我讓吏部與禮部先給我幾個人,咱們先把架子搭起來。他們合不合適,到時候你來定。學生么……我估摸著他們還是更想去京城的,雍邑這裡現在也能收到附近或者更北、更偏僻的士子。不過英雄不問出處,在哪兒也都能做出成績來。」
容泓深吸了一口氣,雍邑比起京師確有不足之處,這不是把新城建得規整壯麗就有一下子解決的。建一座城,或許只需要兩、三年,招徠百姓、開墾田地五年、十年也能見出成效來。人才……非有十年以上,不能有小成,真要形成風氣,二十年都不夠用。
不過有這麼個地方也比沒有強,在京城,容泓想做官還是比較簡單的,想在國子監做個祭酒就沒這麼容易。
行,那就干吧!
容泓想了一下,說:「明天下官還是先去看看校舍。」
「行,」公孫佳很爽快地答應了,「你只管去,過幾天,會有人陸續到雍邑來,等人差不多齊了,咱們再一總碰個面,總要議一議如何將雍邑治理好,方才不負陛下所託。」
容泓正色道:「是。」
大長公主適時地說:「哎喲,好好的跟小容吃個飯,你們又說上正事兒了。說好的給人家放假的呢?真是的。」
聽老太太這麼嗔著就不是在生氣,容泓好脾氣地舉杯,為大長公主上壽。大長公主笑眯眯地說:「好好,你們家的人吶,都很好。」把話頭轉到家長里短上了,容瑜是她孫媳婦,大長公主自然而然地將容泓當作自己的子侄輩來閑聊,話雖不夠斯文也沒什麼典故,親切卻是真真兒的。
容泓從公孫佳的府邸出來之後,心裡的猶豫與忐忑就消了大半。第二天他一身便服,輕裝簡從,街上隨便找了個小孩兒問了路,先去看了校舍。去校舍的路上,發現兄長對他說的雍邑「軒峻壯麗」有過於京師之處並非誇張。
路上行人精氣神兒也足,京城的人精氣神也不錯,但多少會帶一點點慵懶與自傲,那是天子腳下該有的驕傲。雍邑不同,人人都有一股幹勁兒。如果說京城像是冬雪裡身著貂裘烹茶賞梅,雍邑就像是春夏之際輕衫駿馬行尋獵觀花。
「我開始喜歡這裡了,」容泓回頭去小廝說,「咱們去集市看看。」
各門學科的博士、助教還沒攢齊,學生也還沒有影,容泓乾脆放開了在雍邑遊盪,好看一看風土人情,體會一下市井百態,從而可以感受到雍邑百姓的文化素養,掂量一下接下來的工作難度。
走到一半,他又想起來一件事——雍邑除了是副都,它本身就是一個大府!它應該有一個大府該有的一切官署,公孫佳兼了雍邑的「留守」,這個職位在地方官的序列上是僅次於京兆尹的。既然是她主事,雍邑的官署應該不至於像「半套朝廷」一樣沒人幹活!否則雍邑還不早就亂了?
他說:「先不去集市了!」他要先看看雍邑的官員都是些什麼人,是怎麼做事的。
容泓的第一站去的是府學。按制,各縣、府都有學校,各有飽學之士主持。如果雍邑的府學里有學生,正好可以觀察一下。府學也是空的,兩個老蒼頭把門,看了容泓的腰牌之後躬身請他進去:「才完工哩,漆還沒幹透呢。」
裡面也是一股鋸開木材的味,再進一些陸續聞到了磚石被打濕的味兒,混和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叫「嶄新」的味道。
老蒼頭也不知道以後這裡是誰主持,容泓才想起來去國子監的校舍看看。轉到國子監,也與府學差不多,嶄新的校舍,還有些刨下來的鋸木花沒有洒掃乾淨。也有看守的人,同樣沒有老師和學生。
容泓也不去集市了,把校舍逛了一遍,認真檢查了至聖先師的像,再把各處房舍逛了個遍,何處是教室、何處是博士、助教們的值房,他又佔據哪一處辦公。這裡是仿著京城的國子監建的,規模並不比京城小,公孫佳還在學校的後面規劃了一個居住區,建了好些單間的宿舍。
容泓想起來了,公孫佳在京城好像就有這樣的產業。但也確實是方便的。
一天的時間就泡在了校舍上,晚上容泓就埋頭寫著規劃。第二天起來依舊是閑逛,這回堅持去了集市,發現這裡不似京城有許多胡商,但是南來北往的商客很多,什麼樣的特色土儀都有。
第三天在半路上遇到了兩人扭打告官。容泓跟著到了雍邑的府衙,看雍邑的官員審案。公孫佳幾乎不親自審案,不是彌天大案她都不管,統統交給專人去辦。這是個陌生的官員,雍邑法曹李存中。
李存中面相有點刻板,三十來歲年紀,微黑。往堂上一坐就自帶著震懾。與他外表的凝重不相符的是他的效率,各種判例、法條隨手拈來。財物糾紛、債務糾紛、爭訟爭產、妻妾、嫡庶等等,沒有一樣難得住他的。李存中除了不愛春秋決獄,沒什麼毛病。不過容泓決定不要太喜歡他,因為李存中判案,有讓他不太喜歡的地方。
譬如眼下這一個,是女方已許婚男方,收了娉禮,然而悔婚。按律要杖責,且婚約如舊。李存中卻判女方返還娉禮,理由是沒有婚書,不確定是否為娉禮。容泓看得出來,這兩家必是有約定的,然而男方看起來是個病弱的後生,像個短命鬼。但是,許諾就是許諾,依法,哪怕只是收了一尺布,說了是聘禮,這婚約就成立的,無論有沒有婚書。
李存中將男方父母叫上前耳語幾句,男方父母居然同意了。這讓容泓大感意外,待李存中判完,他覷了個空兒表明了身份。李存中暫停了審案,先請他到後面落座。容泓道:「我只是路過,本不想打擾,看法曹審案有些疑惑,才來請教。」
李存中道:「您的意思是,剛才該判婚約如舊,是也不是?」
「不錯。」
「婚約不作數,那小兒郎還能多活幾天。若是作數,我怕他就要死了。您知道到雍邑來的都是什麼人嗎?除了富商大賈,與下令遷居而來的富戶,中人以下都頗有悍勇。太平年景,沒有點彪悍強硬之氣,誰會背井離鄉出來闖蕩?那樣的一個病歪歪的丈夫落在一個有心氣的娘子手上,嘖,人家寧願做寡婦好再嫁。」
「這……豈有此理!」
李存中搖搖頭:「您是不是從來沒見過鄉民?我隨余郎君下鄉,見得可多了。世上既有莽夫就有悍婦。人被逼到絕境是什麼都能做得出來的。她也是個人,有心,會想。不是咱們說『禮』,她就得照著做,叫她把腦袋伸進絞索里她就伸的。越是卑賤之人,越有股悍氣。」
「是嗎?」
李存中露出一個古怪的笑來:「當然。下官可是見過不少奴婢佃戶,差不多吧。余郎君有句話,你們覺得他們的命不值錢,尊嚴不值錢,還要他們也覺得他們自己低賤。要是他們真的自認爛命一條,那就會隨便做出什麼事了,反正大不了一死,大不了一條爛命,不值錢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啊。」
「可惜,這小兒郎就難再娶妻啦。這一家香煙就要斷了,他還有兄弟么?」
李存中道:「本來也不是誰都能有妻的。貧者弟兄三人能有一個人娶上妻子就不錯啦。我這樣判,他還能多活兩年,運氣好了,身體養好了真娶上妻、生了子也未可知。」
容泓心下悵然,說:「你接著忙吧。我到處走走。」心中想的卻是,不意竟有這樣的人情世故。然而他又同情那個被悔婚的年輕人,頓時沒了閑逛的心思。
直到次日清晨起床之後心情才重又好了起來,依舊四下閑看。
雍邑比京城也不顯小,容泓又想多看看,別來還要寫計劃,花了小半月的時間才想起來——我得去銷假了,跟丞相催一催我的博士、助教和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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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泓揣著寫好的條陳匆匆到了丞相府,想與公孫佳討論一下這半拉國子監的規劃,順便向這位頂頭上司哭窮催要人手、撥款。天下的下屬都是這樣,各部亦是如此,不止是國子監,每年京城算賬的時候,各部都哭爹喊娘的叫窮。戶部說,今年就收了這些,還得有備荒的,不能都花了,兵部就說兵備得花錢,禮部又說教化百姓的錢不能省……
端看誰的後台底、理由充份、運氣好碰到自己這一部當前比較重要。
容泓心道:既然學校已經修好,且建得高大寬敞,又先安排我來,必是有心向學的,我搶先討要必能要到豐厚些的錢帛,這樣才好做事。
他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到了府門前卻發現公孫佳門前停了好幾輛的馬車,另有幾輛馬車帶著箱籠行李。他認得在府門上帶刀的一個校尉叫汪斗,上前問道:「可是有客至?要長住么?」
汪斗一拱手:「不是客,是自己人,趙家的一位夫人來了,聽說是咱們君侯要來做幫手,要給官兒做的。」
容泓微驚:「什麼?」
汪斗重複了一遍:「咱們府里的官兒還沒招全吶!」
容泓眼睛瞪大了些,心說,這又是要做甚?不過一個「趙」字讓他冷靜了一點,沒有當場跳起來,問道:「是司徒趙家的么?」
「是啊。」
容泓深吸了一口氣,道:「丞相現在有客,我明日再來。」
汪斗攔住了他,說:「那哪兒成啊?我看您來得匆忙一定是有急事,等稍等!那一位也是要安置的,丞相必能抽出空來見您。」硬將他拖住了,派人去稟告公孫佳。
容泓抽身不得,只能被通報了,再由汪斗派人給他送了進去。到了公孫佳面前,沒見著「趙家的夫人」,公孫佳笑著為他解惑:「來了就別走,都是從京里來的人,也是你認識的人,以後有的是功夫打交道呢。是故去的蘇少卿的夫人。」
「原來是她!」
「對,她的一雙兒女也來了。」
趙司翰這個堂姐,丈夫生前做到了大理寺的少卿,可惜死得早不然還能再升一步。蘇少卿出身也不簡單,蘇家雖然經過朝代更迭不如以前了,也是底蘊深厚的人家。蘇少卿是容泓不遠不近的一個遠房表哥,他還得管趙夫人叫一聲嫂子呢。
親嫂子他還能管一管,勸說趙夫人不要蹚渾水,這半遠不近的表嫂,他就猶豫了。
公孫佳問道:「你看這雍邑看得怎麼樣了?有什麼想法么?」
有!但是容泓現在心亂如麻,怕說不清爽,隨便先糊弄了一個:「好像看到多出來一處像校場又不是校場,像書院又不是書院的地方,問了看門的蒼頭,說是您給軍中準備的學校?這又是個什麼安排呢?要我做什麼呢?」
公孫佳道:「雍邑是北方大城,有備邊守土之責,往來除了客商還有兵士,我會擇一些軍中子弟來學習武備。武人刀頭舔血,最好也識些文字、懂些禮儀道德。學點兵法律條,也好過只知道殺人放火。且還不用國子監,他們還不夠格呢。」
容泓內心翻江倒海,公孫佳這事辦得,比別人想得都周到,御史天天罵丘八,就罵,偶有大臣看到「可造之材」的將領,也不過是請皇帝讓某個人讀一讀書。公孫佳這一手,直接成了個制度,把將校圈進去了。那可真是太好了!賀州人里也有重視武將學識的了!
心裡才誇了兩句,他表嫂帶著兒女過來了!
這個就不好了!怎麼把女人弄到朝堂上來了呢?
他抱怨的時候就忘了,公孫佳自己就是個女人。
公孫佳卻很高興:「咱們先為夫人洗塵,再幾天呀他們就都來了,鄭翁翁、七郎是明天,朱家叔父、表姐他們是後天……」她一口氣又報了好幾個人。容泓數著,有這些人,架子就算搭起來了。
他心中有事,趙夫人也有點拘謹,趙夫人的一雙兒女約摸十來歲,也都比較沉默。氣氛沉默得讓公孫佳慶幸自己帶了歌舞伎,歌舞一上,再隨便客套兩句就能不顯冷場了。
趙夫人也不覺得有問題,初次見面客套而不深入才是正常的。公孫佳則是記下了容泓的反應,心道:得談談,他一定有什麼想法了。
宴散后,公孫佳安排趙夫人母子幾人在不遠處的一處住下,此時城中最好的住宅都在她手裡安排著,公孫佳也不吝嗇,隨手給了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院。也給趙夫人幾天假,讓她與兒女在城裡先轉轉,再回來做事。
容泓卻沒有留下來與公孫佳說正事,他問明了趙夫人的住處,要求次日拜訪。他要當面問一問趙夫人:你為什麼過來當官了呀?你有誥命在身,就算是要幫「侄女」做事,也不用自己當這個外朝的官吧?這不開玩笑呢嗎?本朝有一個例外就已經足夠了,您這樣會被人指指點點的。
容泓打了半宿的腹稿,第二天直奔趙夫人家。
作者有話要說: 容泓的糾結也是許多人的想法呢。
然後李存中斷的那個案子,是《唐律疏議》的條款哈,「許嫁女報婚書條」。就是,除非女方事先不知道男方有老幼疾殘養庶的情況,不然已經有婚約的,不能悔婚,悔了打六十,婚約還得算數。如果男方悔婚,無罪,但是不能追回娉禮。
即使沒有婚書,只要收了娉財,就算是有婚約了。娉禮不在乎多寡,接受一尺以上就算。
李存中受了大外甥的影響哈,大外甥也有了自己的傳說,可以再出場2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