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日,她如廁時發現有一條蟲子。蹭一下,熱浪從腹部一下湧上頭頂,脖子、耳朵、臉頰全都燒紅了,頭嗡嗡作響。身體里一團火在上躥下跳,燒到腿上時,雙腿發抖,燒到胳膊時,雙手無力。當她如大廈般轟然倒塌時,一旁的玻璃門給了她倚靠。她窮盡全力不讓火燒的更旺,眯著眼睛精準定位蟲子的位置,躍躍欲試地逮蟲子。終於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逮住蟲子:起先她覺得蟲子蠕動起來,繼而傳遞著兩指間的溫度熱乎起來,終於伴隨著一聲尖叫,她用力捏死了那條不僅勾起了她甚至整個家族乃至整個人類骨子裡對蟲的恐懼的蟲子。她睜開眼,發現兩指間的蟲子既沒有斷成兩節,也沒有流出粘液,竟然完好無損。拿近一看竟是一條線,由於傷口長好,自動脫落的縫合傷口的線。她長嘆一口氣,癱坐在馬桶上,淚水如夏日暴雨突然傾盆而下,沖走她的驚慌失措,又突然停止,屋內悶熱驟升。

  「我已經無法再承受任何哪怕是輕微的打擊了。」

  「路還長著呢。」

  「為什麼要如此折磨我。」

  「因為我要成就你。」

  「我只是一隻沒有鬥志的灰麻雀。」

  不等對方反駁,她用力一甩,緊閉廁所門,將光明鎖在門的另一側。

  一個月終於快結束了,就在她去醫院打完六針每次都讓她瘸著走出來的收縮子宮的針后,終於可以出月子了。

  回到家的第一個晚上,全家人幾乎都沒有睡覺。因為珍珠剛滿月就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並且還要經歷很多次的「搬家」。她一進門就一直陌生的抬頭看,屋內四壁,地板窗帘、沙發書架,沒有一樣是她熟悉的。她驚慌失措開始嘬起手指,但並未放鬆對周圍一切的警惕。

  喂完奶,關上燈,她準備睡覺。就在這時,珍珠開啟了她夜裡的長征:「哇,哇哇哇……」於是她又打開燈,女兒卻哭的更烈。「她這是在反抗,在報復,連珍珠都不願回來住。」「別哭了!」丈夫開啟了他作為父親的教育特權,並在不知所措時,只使用從他父親那傳承來的唯一教育方法—嚇斥。嚇斥是掩蓋自己無能最好的辦法。珍珠看都不看父親,嘴巴張得更大了,哭聲更烈,連隔壁的金毛狗也跟著吠叫。

  丈夫賭氣般坐在沙發上,執意不肯去卧室睡覺。早上六點鐘便急急不可耐得衝出門去。沒過多久又給妻子打電話:「我手機是不是忘帶了?」「你生孩子生傻了,該去看醫生。」妻子在夢裡回應他。

  妻子是家裡唯一一個對睡眠有無限熱忱的人。孩子哭得越烈她睡的越濃,唯有珍珠用力吃奶的小嘴巴可以稍稍阻斷她的睡眠神經,但也只是一小會,過後便一如既往的閉上眼睛竊覺。有時半夜珍珠在小床上哀嚎著要奶喝,她竟完全聽不見。每當這時,丈夫便急切的拍拍她:「鞥!」「鞥。」在這件事情上他倆如此默契。

  後來,婆婆聽不下去:「把孩子抱我這邊吧,她要餓了俺再給你抱過來餵奶。」婆婆這樣說的時候,她察覺到婆婆夜裡可能是不睡覺的。因為她喂夜奶時總能看到婆婆站在窗邊端著電話猶如脫了毛的鬥雞般隔空對她丈夫激昂叫囂。等她喂完奶又睡下時,婆婆竟關心起隔壁的金毛狗來。第二天向她說起:「咦,昨天夜裡,那個狗被打的嗷嗷叫。」「什麼狗?你睡你的覺,關心別人的狗幹嘛?」「那俺不知道啥狗。」每次第二天白天,婆婆總有說不完的過往的夜裡的故事。她勸婆婆:「放下那些夜裡的故事吧。」「咋放下?」她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俺爸走的時候,家裡弟弟們都不敢陪她。那我就陪著,自己的老人吧,有啥不敢的。」婆婆毫無界限的甚至是肆無忌憚的向她敞開往事的大門。

  「哦。那……人走的時候一般都會說些什麼。」她其實對此興趣並不高,但如果不接話又覺得太尷尬。

  「哎,沒啥說的,俺爸一直握著我的手……」婆婆欲言又止。

  「那你有啥想跟他說的沒?」

  婆婆抬頭看了她一眼,斷斷續續的說:「說啥也晚了,那說啥……俺爸就是太重男輕女,要是還讓我上學多好,那俺也不至於小學文化……」

  「那他為啥不讓你上學?」

  「那不知道,下面還有好幾弟弟嘞。」「不知道」是婆婆最愛的口頭禪。她認為:所有的口頭禪在當下都是沒有意義的,卻是能把過往與當下密切聯繫起來的一個暗號。

  「貧窮唄。」

  「那是,一直都很窮。聽長輩們說因為窮養不起孩子,俺爸打小就被送給別人,在別人家就知道幹活。從我記事起也沒見他歇過,一直干到老,忙一輩子。」

  「哎,可憐人。」她沒興趣聽婆婆肚子里埋藏已久的話,只想趕緊結束。一想到要聽婆婆這樣魔咒般叨叨半年,胃裡的食物便像懷孕時向上翻騰一直涌到喉嚨,於是她總是藉機躲過一劫又一劫。

  有一次,夜裡婆婆將珍珠抱進卧室:「該餵奶了。」「今天下午不餵了,晚上再喂。」「啊?這不就是晚上嗎?」「晚上再喂。」她又重複一遍。婆婆只好抱回去餵奶粉。

  她時常在夢裡醒著,又在現實中醉著。她毫不懷疑那個夜晚就是下午,並認為有好幾個婆婆口中的夜晚都是下午。因為床的另一側是空的,並且屋裡時常是黑的,如果是夜晚丈夫怎麼會不在床上呢?每兩個小時她就要喂一次奶,有時她數著數著就把時間數丟了。但是正合她意,因為由於時間塞給她太多記憶,是時候該清理掉一些了。

  一個家庭總有那麼幾個全家人都不願回憶的夜晚。說來恍惚,那已經是一年前一個平淡的秋夜發生的事情了。

  「你換不換?都催了一個星期了。」

  「不是不換,非得今天嗎?今天很忙,很累,周末換吧。」

  「不想換就直說,找什麼理由推脫!」

  「你說話真難聽,有話不能好好說嗎?」兄長咬牙切齒,眼睛業已瞪到她額頭上。起先她是帶著歲月里對兄長的慣性印象而害怕,繼而以衝破牢籠的力量憤怒起來。當兩人理論無果時,母親像中國大多數父母一樣前來橫插一腳。

  「讓你換你為啥不換,這對你哥事業有好處知不知道?」母親上來便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斥責。當她聽到母親這句話時,憤怒已經結成牢不可破的網準備與敵人決一死戰。她激動的說不出話,嘴巴打顫,身體發抖,就在她想用眼睛里射出的淚箭中傷對方時,突然化作一股無窮之力將床上的床單被祿都扔在地上。她準備把床也扔出去時,母親上前阻止了她。

  「換,換,讓你們換!」

  「你幹啥!」母親身體里的豹子一下躍身而起,舉著爪子騰空撲向她。「胥子蒙!反了你!你給我收起來!」

  她怒氣沖沖將地上的一堆物品一趟趟搬到沙發上。等搬完,她的身體已停止顫抖,只剩下疲憊。母親在一旁用手指戳著她的額頭,並把「白眼狼」三個字敲進她腦袋裡。

  「我是白眼狼,我是小多,我是全家的罪人。我走!」

  母親怒火中燒,脫下腳上的拖鞋如長矛槍般向她擲去,準確的砸中腦袋;又撿起手邊的背包,投向她的腹部。她瞪著不知是因為怒火灼燒還是淚水浸漬而變紅的眼睛,恨恨的瞥一眼竟有點吃驚的母親。

  她穿上外套,背上包,就在系鞋帶的時候,母親拋來一句話:「你今天走了就別回來!滾!馬上滾!」她打開門,一陣風衝過來,吹乾她的眼淚,吹起她的頭髮,吹開她的風衣。她像戰士一樣離開家這個戰場奔赴甜蜜的可以讓她死亡的約會。就這樣,她搭著夏江南的順風車,提著一行李的哀慟來到他的幻境城堡。

  換房間不知道有沒有讓兄長的事業變得更好,但讓她的生活變得更壞是真的。那夜之後,家一下子空了。她走後,兄長也沒有在家長住,只是偶爾回趟家。母親在那夜之後生了一場病,躺在床上三天因為站立時天旋地轉的舊疾沒能起來。母親夜裡躺在床上清醒的回憶起許多往事,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公說的一句話:「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個熊閨女。」母親在夜裡回了一趟自己的老家,望見童年的自己正在院子里為分走母親一半的重擔而忙碌;又回到兩兄妹小時候,幫他倆調和無盡的矛盾;就在重溫自己少女時代時天亮了。

  兄妹之間那種親情中特有的仇恨不是一天造成的。要尋找根源的話就應該從她降生到這個世界開始。因為她的出生,兄長在母親那的位置被擠走了,淪落到爺爺的懷抱里。並且他在家中的地位也搖搖欲墜,於是他用一生的時間都在強調以及奪回應該屬於他的寶座。

  父親當時在幹嘛呢?站在沒有陽光的角落裡,要麼一動不動伺機窺探敵情,要麼來回穿梭等待息事寧人。他不敢踏進陽光里,怕晒傷自己的皮膚,雪白的膚色一去不返。最好永遠躲起來,不用沐浴陽光便不用生長,因而免去生長之痛。你若強行將他推出去,他有強勁的理由阻抗:祖父在父親五歲時便走了,父親在自己三十多歲時也走了,是他走之前忘了把我推到陽光下。沒有人肯翻一翻家庭這本爛賬,每個人都是家族史上的一個酩酊酒鬼。

  那夜之後,她得了健忘症,並在有小孩喂夜奶的那段時間加劇了病情。離婚後回到娘家的她彷彿已經完全忘記那樁置於家族中並沒有太多特別之處的往事。父親對她說:「人這一輩子指不定會遇到什麼事。」母親對她說:「我給你看孩子,你想學習或是上班都行。」兄長說:「日子也不是一天過好的。」她只點頭,但不敢應聲,只怕一開口苦難的洪流將所有人都淹沒。人類馴化了動物,民族馴服了人類。大抵整個中華民族的家庭都是如此,因恨而分裂又因愛而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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