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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都是套路

  遙夜亭中。

  「去年初秋,天氣剛涼下來,我差人到京城買布,順便代我送信給阿箏問安,可那四人一去不返,日子過的快,如今一年都將過去了。」

  沈聽白執箸的手微頓,他抬頭看向沈蔚,對方卻低著頭,一副傷神的模樣,並未看他。

  「入冬之前我又差了兩個府衛去尋,聽白兄猜怎麼著?」她突然笑起來,空靈的笑聲回蕩在荷塘邊孤零零的亭子里,有些詭異,「府衛在城外五十里的荒道邊挖出四具骸骨,我鎮南侯府的腰牌就被攥在白骨手裡,他們身上沒有布,也沒有信,依聽白兄看,他們到底有沒有到達京城呢?」

  「竟有這等事?」沈聽白正色道,凜然的眉目添了幾分公堂之上的威嚴,「身為南潯城守,卻不能查清此事還郡主以公道,是沈某失職。」

  「此事怎怪得聽白兄。」沈蔚淺笑如常,讓人辨不清她真正的情緒,「我還記得年中除夕那日,人人都回家團圓,唯聽白兄不忘公事,率人到我府前要人,若非你,我鎮南侯府的名聲就要被那幾個倒賣宮中寶器的小廝敗壞了,如此大恩,我真不知何以為報。」

  「郡主客氣,這都是沈某的職責所在,應該的。」

  沈蔚笑容愈深,碟子里的魚肉已經稀碎。

  「這兩年府里清凈不少,城中百姓都誇聽白兄是個好官,看來九泉之下的楊大人可以瞑目了。」

  沈聽白垂下目光,陰影掩蓋了眼中的戾氣。

  「楊大人也是受人愛戴的好官,可惜遭兇徒所害,落得個悲慘下場。」

  沈蔚輕嘆,亦感到惋惜似的,「當年楊大人也幫過我不少,若非你們二人,今日的沈蔚不知會是什麼模樣。」

  要是沒有楊通用命攔著,沈聽白暗裡耍陰招,南潯城怕是早已淪為她的囊中之物。

  可惜啊可惜。

  沈聽白在心裡冷哼一聲,面上仍是一派和氣。

  「鎮南侯府得以繁榮昌盛,是郡主勞心勞力,我等外人怎敢居功。」

  「聽白兄這話就見外了,我可從未將你看作外人,況且你我都姓沈,數百年前是一家人也未可知。」

  上輩子幹了多少缺德事才會和沈蔚做一家人?

  沈聽白低頭作謙卑狀,聲調卻冷硬,「郡主身份尊貴,沈某不敢高攀。」

  沈蔚看著他,唇角含笑,眸光卻是冷的。

  「我不過無兵無權一區區郡主,全靠阿箏撐腰,哪裡談得上尊貴二字。」

  這不是昨夜南柯坊中宋熠說的氣話嗎,沈蔚怎麼會知道?

  沈聽白驀地抬頭,「昨夜席間有你的眼線?」

  他想不通,明明席間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官宦子弟,個個心比天高,即便與沈蔚為友,又怎會甘願做她的狗。

  夜風徐徐吹來,荷塘上盪起漣漪,沈蔚的耳墜被風捲起,翠玉映著纖細的脖頸,如高山上的雪一般孤冷。

  「沈大人到南潯城快兩年了吧。」

  她的語氣透著淡淡的疏離感,與刻意揶揄叫著「聽白兄」時截然不同。

  沈聽白有一種感覺,今夜至此,總算到了沈蔚所說的「時候」。

  「前年立秋上任,如今不過夏至,算起來還早。」

  「不早了,能在城守府里住滿兩年的人,至今也不過一個楊通,而楊通也死了。」

  自東離建國,短短十五年間,南潯城歷代城守已有三十餘位之多,其中任期最短的一位才到南潯半個月就突然病逝,猝死的,辭官的,調任的,數不勝數。

  沈聽白知道楊通案內幕,這話入他的耳,無異於威脅。

  但他不怕死,他只怕死的不夠漂亮。

  「楊大人忠君愛民,郡主這話,沈某不明白。」

  「不明白也好,糊塗是福,清醒是罪,或許聽白兄也非此間人。」

  沈蔚起身,慢條斯理地取下西南角的燈籠吹滅,大約半刻鐘后,西邊的小徑有人提著燈籠往亭子走來。

  沈聽白遙遙一望,笑容輕快。

  「郡主要上酒了嗎?」

  沈蔚將滅掉的燈籠掛回原處,池面寬廣,蓮荷隱於夜色,她的唇角勾起莫名的笑。

  「是啊,上好的醉風飲,聽白兄可千萬不要推辭,多飲幾杯才好。」

  遠處的人轉眼已到跟前,婢女奉上酒壺,沈蔚揮一揮手,她們又循原路回去,亭子里始終只有他們二人。

  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沈蔚的手輕輕搭在壺柄上。

  她的手纖細,肌膚是一種病態的蒼白,但並不柔嫩。

  這不是閨閣女子的手,是一雙殺人的手。

  酒壺在沈蔚手中傾斜,清透的酒液從壺嘴一瀉而下,落入杯中,亭子里酒香瀰漫。

  她將一杯推至沈聽白面前,自己則拿起另一杯。

  「第一杯酒,就祝聽白兄官運亨通,節節高升。」

  她說罷,仰頭飲盡杯中之物,沈聽白不明所以,只能客套幾句,喝下沈蔚倒的酒。

  沈蔚看起來很高興,續上第二杯。

  「這一杯酒,祝聽白兄心想事成,早,日,如,願。」

  她似乎話裡有話,一字一頓,像敲在心頭的洪鐘。

  沈聽白漸漸不安,他低頭看向杯中之酒,不明白為何還不毒發。

  「至於這最後一杯。」沈蔚雙眸微眯,狡猾得像只狐狸,「願今夜月色入得聽白兄的夢,不枉我一片痴心。」

  遙夜亭外,夜色濃如墨,無星無月。

  酒液的苦味淡去,湧起回甘,沈蔚放下酒杯。

  「天色不早,聽白兄該回了,否則明日城中流言四起,我倒不懼,只怕污了聽白兄的清名。」

  她自認貼心,但沈聽白的臉色很差。

  沈蔚絕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情,夜宴侯府,就證明她已經動了殺心,今夜一定發生了什麼,讓她臨時改變了主意。

  可是是什麼呢?

  沈聽白突然走神,沈蔚故意彎腰湊上去,兩人鼻尖相隔不過一寸。

  沈聽白被嚇了一跳,驚慌之下後背撞上椅背,退無可退。

  「聽白兄若想留下,府里多的是院落。」

  她身上有淡淡的酒香,還有淡雅的脂粉香,原是怡人的香氣,此刻卻熏得沈聽白有些喘不過氣。

  他急忙鎮定心神,推開椅子,連連後退。

  「多謝郡主款待,沈某改日再來拜訪。」

  匆匆告辭之後,他朝亭外走去,看上去一派風輕雲淡,但匆忙的腳步還是暴露了內心的慌亂。

  沈蔚在他手裡虧了不少本,如今見他狼狽而逃,不由得心情大好。

  「沈聽白。」

  她平日里一口一個「聽白兄」,都是揶揄的語氣,如今連名帶姓喊他,倒有些正經在。

  沈聽白駐足回頭,已是神色平靜。

  「郡主還有吩咐?」

  「你真的相信舉朝上下只有你一人知道楊通是怎麼死的嗎?」

  他的手在寬袖裡緩緩攥緊。

  「別人知不知道有什麼關係,若能以一己之身解君之憂,民之苦,雖千萬人吾往矣。」

  沈蔚無奈笑了笑。

  「利刃雖去,爪牙猶在,朝廷是不會因為一個小小城守就降罪鎮南侯府的。你把自己看的太輕,也太重,昨日勸誡宋二公子那番話,你自己也回去琢磨琢磨吧。」

  那一刻她站在孤亭里,周圍是小小的一片光,身後卻有無邊夜色籠罩,簡直像是被困在黑暗裡的人。

  沈聽白知道,自己今夜是死不了了。

  *

  唯一的客人離去,沈蔚只得自斟自飲。

  美酒入喉,身上漸漸暖起來,但直到桌上的飯菜都涼透了,周圍還是沒有動靜。

  她的耐性也漸漸被磨盡。

  「夜裡風涼,來都來了,何不下來同飲,做賊有什麼意思?」

  話音落下不久,一個黑影從亭頂躍下,看樣子已經在上面待了好一會兒。

  他從幽暗的花叢走進亭子,光照在他的臉上,正是孟成風。

  「你知道我在,你會武功?」

  像是多麼難以置信的事似的。

  沈蔚歪頭問,「有哪一條律法規定郡主不得習武嗎?」

  倒是沒有。

  不過孟成風身為一個江湖人,對自己的武功還是很有信心的,沈蔚既能察覺到他的存在,想必是個高手。

  他沒敢繼續上前,與沈蔚保持著稍遠的距離。

  「常修哥哥不落座嗎,還是嫌棄這滿桌的殘羹冷炙?」

  沈蔚一臉誠懇,孟成風卻有點摸不準現在的情況,他明明親耳聽見亭中二人飲酒,沈聽白沒有毒發,沈蔚竟不意外嗎?

  沈蔚見他眉頭緊鎖,仍不動作,笑了笑,伸手去取另一壺沒有動過的醉風飲。

  酒液入杯,激起叮鈴水聲,她淺淺啄了一口就放下。

  「這酒本已送出去了,但常修哥哥似乎不願領情。」

  孟成風徹底不淡定了,難怪返回度春院取酒時采星旁敲側擊地告訴他郡主在遙夜亭宴請城守,難怪他回到朱暉院時人都被調走,原來都是套路。

  「你知道酒被換掉,所以才放走那位城守大人?」

  沈蔚真的那麼執著於毒殺嗎?當然不是。

  「常修哥哥或許不信,但我其實沒打算殺他。」

  「狡辯!我親眼見到府中婢女往酒壺中加入毒藥。」

  沈蔚粲然一笑,上揚的眼尾如飛鳥,掠過她明澈的眼波。

  「常修哥哥果然誤會了,那不是毒藥。」她眼中笑意更深,一字一頓道,「是媚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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