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暴雨(上)
一大清早,雞鳴四起,狗吠喧囂。
南潯城到了雷雨季,昨夜的驟雨打落門前桑枝,城守府側門,吳耳早早拿起掃帚清理浸在雨水裡的落葉。
「吳大哥!」
吳耳聽見有人喚自己,抬頭便看見竹名軒的小二孔旦走來。
竹名軒以北方菜色為主,沈聽白常常光顧,一來二去吳耳與孔旦相熟,私下以兄弟相稱。
吳耳見到他,眉目舒展。笑意浮起。
「店裡不忙嗎,怎麼有空來這兒?」
「這不是沈大人在小店裡點了魚,我怕涼了,忙不迭送過來呢。」孔旦揚起手中提著的食盒。
「哪有人大早上吃魚的。」
孔旦笑了笑,搶過掃帚,把食盒塞到他懷裡。
「昨夜剛釣上來的鮮魚,吳大哥還是快送去給沈大人嘗嘗吧。」
吳耳臉上的笑意一滯,兩人無聲對視,他突然明白了什麼,緊抱食盒轉身走進窄小的側門。
一路腳步生風穿過無人的院落來到書房前,吳耳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大人,有消息!」
專心處理公務的沈聽白聞言精神一振,從吳耳手中接過食盒。
打開食盒,裡面是一條冒著熱氣的清蒸鱸魚,香味撲鼻,沈聽白將整盤魚拿出,底下果然墊著一張紙條。
侯府有異,城外危急。
寥寥八字,字字娟秀。
沈聽白看過後,將紙條揉成團,攥在掌心。
「竹名軒給的消息?」
吳耳不明白這等關鍵時候他怎麼問這般多餘的問題,但還是認真答,「是,孔旦親手送來的。」
沈聽白沉思片刻,轉身取出火折燒了紙團。
「沈蔚人在何處?」
「昨日傍晚就攜韓治章進了南柯坊,聽說徹夜飲酒,至今未出。」
聞言,沈聽白擰緊的眉松泛了些。
「你去找匹快馬來,我要出城。」
「大人,那我呢?」
「你盯著南柯坊,若沈蔚有異動,就立刻通知我。」
*
南柯坊。
徹夜宴飲后,客人皆散去,只余滿地狼藉。
沒有外人在場,韓治章離沈蔚遠遠的,他實在困了,倒在一張坐墊旁,矮几擋住半個身子,也擋住投向沈蔚的目光。
他時而聽見瓷器與木頭碰撞的沉悶且厚重的聲響,那是酒盅被一次次拿起又放下。
即使看不到,他也能想象出沈蔚自斟自飲的樣子,以及那雙黑夜般深沉的眼睛。
「五妹,咱們可以回去了嗎?」他打了個哈欠,視線便被淚花佔據。
沈蔚一條腿屈起,手臂搭在膝蓋上,坐得豪放。
「所有人都盯著我,只要我不動,他們就會掉以輕心。既然咱們在這兒喝喝小酒就能幫上三哥,何樂而不為呢?」
韓治章咂咂嘴,這是正事,容不得他不願。
太陽似乎已經升起來了,明澈的曙光穿透門窗,但此間仍幽暗,惹得人的頭腦也昏沉。
桌上的酒盅被拿起,被放下,眠翠親自來送過兩次酒,地牢里的一切牢牢刻在她的骨頭上,沈蔚一沉下臉色,她就不敢說話。
南柯坊中的喧鬧聲就在門外,又似乎很遠,風吹動紗幔,飄搖如鬼魂,但鬼魂是不會在白日出沒的。
沈蔚漸漸覺得自己有些醉了,腦袋很沉,她於是枕著手臂躺下,脖子才沒那麼痛苦。
周圍靜下來了,什麼聲音也沒有,她閉上眼,眼前不是黑暗,而是兩軍相接的場面,一場沉默的廝殺。
有什麼在臉頰上流淌,但她的意識全被那場廝殺奪去,血像零落的花瓣一樣飛濺出去,從紅色變成黑色,突然之間,色彩被剝奪了。
韓治章醒過來時,整間屋子都被拽入黑暗,他茫然地坐起來,忽然一道強光將一切照得發白,轉瞬黑暗又侵蝕過來,他聽見了雷聲。
是雷陣雨即將到來的預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隱約看見沈蔚的輪廓,鐵打的人也該累了,他不打算去打擾她。
推開房間的門,一陣裹挾著暴雨氣息的風撲到臉上,韓治章頓時清醒不少。
也許是暴雨的緣故,今夜的南柯坊有些冷清,他拽住一個路過的侍女詢問時辰。
「回四公子,現在是酉時了。」
酉時。
他看向窗外厚重的烏雲層,心想秦復應該已經凱旋歸來了吧。
活動了一下被委屈的肩背,他回到屋子裡去喚醒沈蔚。
「五妹,我們該回去了。」
沈蔚沒有反應。
「別裝睡,我是不會背你回去的,你不是一直都說要親自接三哥回家嗎,再不起可就晚了。」
韓治章說著,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卻沾了滿手冰冷滑膩的液體。
他太明白這是什麼的觸感了。
「沈蔚!」
刺目的白光乍現,將這一刻的沈蔚映入韓治章的眼瞳,血從她的眼耳口鼻流出來,流了滿地。
轟隆雷聲隨後響起,將他腦海中的一切摧毀,他突然什麼都不知道了,只記得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韓治章抱著滿身是血的沈蔚衝出房間,他好像看不到其他人,一路沖衝撞撞,穿紅著紫的姑娘們在他眼中都是來索命的鬼,玄衣搖扇的男子都是來勾魂的差,他緊緊地抱著沈蔚,生怕有人將她奪走。
「四公子!」
眠翠聞聲趕來,就看見韓治章要抱著沈蔚衝進雨中,她撲過去擋在他面前,反倒被撞開。
滿樓的人躲的躲,避的避,他們遙遙地看,帶著或悲或喜的目光,就像隔著河看戲。
「四哥。」
一聲微弱的呼喊將韓治章從鬼怪橫行的世界里拽回來,他低頭看去,沈蔚染血的手正拽著他的衣領。
「眼淚,鼻涕,掉下來了。」她蒼白的嘴唇翕動,斷斷續續用氣音說出這句話。
沈蔚沒死。
韓治章破涕為笑。
他終於找回理智,想起沈蔚早就中毒這件事。
「逐月!逐月呢?!」
這時沒人敢上前,只有眠翠走上去,「逐月姑娘在岑蘭曾住的房間。」
「帶我去!」
自到了南柯坊,沈蔚不讓逐月待在身邊伺候,反倒讓她留在岑蘭的房間,她不知道沈蔚要她做什麼,但始終堅持聽命行事,寸步不離。
直到韓治章抱著滿面血污的沈蔚闖進來。
「郡主怎麼了?!」
「舊疾複發,快去拿葯。」
逐月正想說沈蔚沒有什麼舊疾,就看見眠翠緊跟著走進來,頓時了悟。
她解下腰間的錦囊,從中拿出嬰孩手掌大小的一個白色瓷瓶遞給韓治章。
拿到葯的韓治章心裡多了幾分底氣,可當他拔下瓶塞往外傾倒的時候卻發現什麼都沒有。
這是個空的瓶子。
站在旁邊的逐月和眠翠自然也看見了這一幕。
「怎麼會?!」
逐月僭越地從韓治章手中奪過瓷瓶,可沒有就是沒有,無論她怎麼搗鼓,空瓶里也不會冒出解藥來。
她的心頓時慌亂,額頭浮起一層細密的冷汗。
「不會的,不會的,出門前郡主特意叮囑,我怎麼會帶著空瓶子呢.……」
韓治章眉頭緊皺,他想起沈問君曾教導他們,越是危急的時刻越要保持冷靜,只有將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故拼湊到一起,才能看清本質。
「這事不能怪你。」他開口阻止了逐月的自責,「是有人刻意為之,我們得趕緊回去,三哥那邊或許也不會順利。」
逐月點頭,葯只有侯府里才有,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眠翠擔憂地看向窗外,「雨勢越來越大了。」
「雨再大也得走,五妹等不了了。」韓治章語氣強硬,轉而看向逐月,「你去找輛馬車,沒有就搶。」
逐月動作麻利,轉身就去安排。
韓治章用手絹沾了溫水,簡單幫沈蔚擦拭臉上的血污,他知道沈蔚不喜歡讓別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
清理的差不多后,他重新攔腰抱起沈蔚往門外大步走去,卻被一直靜默旁觀的眠翠抬手擋住。
「你想做什麼?」他的目光中帶了些許殺意。
眠翠委屈地抿著唇,晃了晃從袖子里掉出來的手絹。
「你好歹也管管自己吧,滿臉的淚痕,丟的不還是郡主的臉?」
韓治章一怔,用兩指夾住手絹,低聲道了聲謝。
孤零零的馬車離開燈火通明的南柯坊,在暴雨中疾馳,一切如他們所想的那樣,這場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