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劇本（6）

  “你可願，隨我回家?”


  亂世煙火滿堂，他從天而降，一襲白衣宛如謫仙般伸出藕手，我眼眶微紅，伸出手拉住他，自此，故事開始。


  “師傅，師姐她們都有名字，我也想有一個。”我拉著他長長的衣袖，眼眸裏流露出渴望。


  師傅提筆，我上前研墨，漫天飛雪緩緩歇在宣紙之上，餘下一陣濕軟。知道師傅的筆逐漸下壓，落下二字——莫離。


  莫離?

  “師傅，這名字是什麽意思?”


  “阿離長大以後就懂了。”


  我們師兄妹共百人，在林裏習武，我曾偶有一次下山，聞世人道無心門乃天下之恥，門主無情無心，冷血殘忍，無心門殺人無數，可怖至極。


  我惱了，上前爭論，“胡說什麽?我師……無心門門主是個好人！”


  那人譏笑，“好人?他屠湖城時，卻不見得是個好人，湖城男女老少共幾十萬人，他三日屠城，大到暮年老太，小到繈褓之嬰，無一放過！真不知道，湖城藏了什麽秘密……不過還好，我逃了出來。”


  漏網之魚?

  眼前人的嘴臉在我心中逐漸閃過——師傅一定有什麽苦衷，這件事情也未必是真的。


  我滿頭冷汗，緊緊握住劍柄，肌膚印在鳳雕之上，緩緩留下鮮血。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我記得他死的時候，嘴角帶著詫異的笑容，“若信他，你遲早會輸的。”


  我相信師傅。


  —


  七年後，我到了婚假之年，知道未來師母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對師傅的感情，是喜歡。


  那年十月，無心門所有徒生被買出陝州作奴隸，我站在人群中望著高高在上的師傅，他依舊是一襲白衣，我卻再看不清他的臉。


  “師傅，這些年我要什麽你給我什麽，哄離兒睡覺，親自教離兒武功！難道都是假的嗎！”她自知何為奴隸，且，何為女奴隸。可更令她剜心般疼痛的，是偽善的師傅。


  他冷瞥一眼，白衣盡我九千思念，默然而去。


  她被廢一身筋骨，從此武藝全失，淪為奴隸。曾經為了師傅她叱吒風雲，為無心門貢獻無數，魔女的名號萬人皆知，想殺她的人更為無數。


  她四處流走，受盡萬般侮辱。那抽筋拔骨的疼痛，不及那一張微笑時春風拂麵的甜膩。


  後來她被西城王重金買回，西城王喜歡莫離的眼睛，他說從未見過這般黯淡無光的雙眼。


  我搖了搖頭，說你不懂，我的眼睛，隻有見到他，才會有神色。


  大婚當日，我穿著喜服，卻沒有一絲激動。磕頭時，我聽見門口的慘叫聲，我驚地走出府門，那人的死相，一如往常她殺人的作風。


  “師傅?”


  “小師妹，你怎麽還叫她師傅?”


  我驚訝之餘，抬頭望去，玨鄱坐於瓦頂，滿臉笑意。


  “她給了我家，給了我十四年的人生，教會我人生萬字，讓我免受流離之苦，莫離莫離，他始終是我師傅。”


  “離兒武功是無心門裏最出眾的一個，偏偏腦子不怎麽好用啊。”玨鄱玩著手指輕笑，恍惚間撕下麵具，那張臉赫然眼前。


  這是我第一次見師傅穿著紅衣，與我的喜服相照應。


  “我無心門的人，就算作奴隸，也不能嫁給王朝之人。”他起身，手中的劍鋒芒畢露，一刹之間，師傅無了影，府中劍疊之聲乍起。


  我撿起地上的劍，跟了進去。


  那一天，我又殺了人。我跟在師傅後麵，一如當年的小尾巴一樣，手中持著的劍沾滿了鮮血，我卻笑著，這是離開師傅以後，最開心的一天。


  我回頭看看西城王躺在血泊裏的苦笑，蹲下捂住他的眼睛，心中默道。


  縱使西城王對她千般萬般好，終不及一個師傅。


  “離兒，走了。”


  “離兒來了。”


  離兒這一生，都跟在師傅後麵。


  —


  無心門重新創建，我同一些從前的同門兄妹又聚在一起，師傅喂了他們毒散，縱使他們如何如何想殺師傅，卻又為了保命，而繼續為無心門服務。


  那日。


  我端茶到師娘房裏，卻迎麵一陣刺入膝下，腿軟的難以直起，我跪在地上，看著師娘。


  “莫離，勾引師傅，你膽子不小啊！”


  “師娘誤會了，那天是阿離不得已而為師傅……”


  她冷笑，“你說，這腹中會不會已有了他的骨肉?”


  “師娘……”


  “阿黔，把小師妹送到尹林，自生自滅。”


  尹林。


  凶獸萬生，眾人廝殺而得以存活。


  她被廢雙腿，一步一步艱難的向前爬去，手指尖陷入黃沙透出血珠子，她咬唇，瞥見一隻惡狼撲咬過來，腿上一陣劇痛，惡狼撕咬著她的左腿，她欲掙紮，卻無力，額頭上冷汗頻發，難以續生。


  惺忪時，她沉重的眼皮愈來愈合，她看到和初見般握著長劍走來，與惡狼廝殺。


  “離兒，師傅帶你回家好不好?”


  “師傅，離兒如今雙腿廢除，恐再難以為您效命，離兒……”


  我想著，我如今是一顆沒用的棋子，他又如何會留著。


  我的話似觸動了什麽，他提起劍，指向我。


  我曾無數次與師傅並肩作戰，劍下亡魂難以作數，卻從未想到，師傅會拿著劍指向我。


  他曾給我生的希望，可偏偏最後給我的，是死的決心。


  “我終究，還是輸了……”卻不後悔。


  直到莫離闔上雙眼，他才放下這一生從未放下的利劍。


  “阿離，這場情愛裏，輸的，不止你一個。”


  —


  我睜開眼睛，腦子卻是一片空白。


  餘生中，我的夢裏總有一個人反複出現，我卻記不起他是誰。


  後來我放棄了恢複記憶的執念，我想，既然上天安排了他與我相忘於世間，這，便是最好的結局。


  “娘親，你的武功這麽厲害，是誰教的啊?”


  誰……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就和腹中為什麽有小團子是一樣的。


  可是這個問題卻像突然打開了疼痛的開關，我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拉扯，疼的無以複加。


  “或許，娘親此生，都想不起來。”


  後來帶著小團子四處行醫、救人，像是彌補著什麽罪孽般，每一次聽別人說謝謝，總覺得心安。


  對了我後來還聽說過無心門，傳說無心門門主一旦動了情，便會被淩遲般苦痛，最終七竅流血而死。也聽說了，那個在大涼殺人無數的魔女莫離，和她師傅一樣，不得好死。


  “行醫救人才為本，不過一個女子能如此愛一個男子，這愛必然是無比深沉的。”


  死前我去過一次大涼，迷途時候巧碰無心門，裏麵的所有老一輩的人看到我都一副無比吃驚的樣子，我也看到一塊碑。


  ——無心門第一代門主夫人莫離，此生不離。


  莫離。


  這名字是莫要離開的意思吧。


  她感歎，離開了無心門。


  最後，她遊走了過這一生，夢裏那個人，自去過無心門後，便再也沒出現過。